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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餐桌上没见到裴烟如的踪影,他的确有失落感,不过那与情感无关,他并不真的思念她,他潜意识在寻找那老是扎着两条半长不短辫子的矮小身影,只不过是想看看她有没有任何改变?顺便评估她是否一如多年前单纯、怯儒?评估她可不可能被说服,答应和他解除婚姻?或者,她才是他最棘手的问题?

  刚刚在餐桌上,母亲就提起它是到市区的医院里帮她父亲拿止痛剂。听起来,她还是没变,一样是孝顺之至的乖乖女,孝顺到能废寝忘食,孝顺到不急于见她多年未见的未婚夫一面。

  扬之不自觉的自我嘲弄,他搞不懂自己在不满些什么?也许他正是想以这种不满来做引起轩然大波的借口,就像吃中药,需有药引,而既想要发动战争,总得有战争的理由。

  扬之苦笑着发现自己愈来愈会找借口,离谱的是,他竟精明到连裴烟如的孝顺也能拿来当开火的借口了!

  在他和裴怀石交谈的半个钟头里,裴怀石只是轻描淡写了一下他的病情,接下来他们聊的都是他在东京求学的一切事情与心得,这让一老一少话题侃侃,相谈甚欢,扬之在接收到裴怀石疲惫的讯息后偕母亲离开老人家的房间,但在临离开之前,老人家对母亲交代的几句话带回了扬之脸上的阴霾与心头的沉重。

  他说:“秀庸,麻烦你找到烟如,然后再麻烦你和扬之、烟如先商量一下婚期,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剩下多少时日好活?先办好他们小俩口的婚事,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他的话苍凉、凄惨,带引出母亲的泪光,而原本想当场驳斥裴怀石这种说法的扬之,却因为老人家的凄凉语气产生不忍、怛恻与愧疚等种种情绪。他觉得就算退婚终究得经过裴怀石的批准,但他还是无法于此时此刻在老人家病重的床前把一切摊开来讲。

  十分钟后,他已静坐在母亲这间宽敞并布置得十分优雅的房间里了!

  母亲的房间多年来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裴怀石对他们母子俩一直相当慷慨,而他若娶了裴烟如,裴怀石会更慷慨!他在许久之前就明白指出扬之若娶了裴烟如,将来裴家那所“怀恩”医院以及这幢花园洋房,都将由扬之继承。

  这就是金钱的好处了,台湾人不是一向调侃:“娶个富贵人家女儿,陪嫁一幢大楼,可少掉二十年奋斗。”确实,他若娶了裴烟如,岂止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他几乎是一生衣食无虞了!届时,他自小到大所向往的一切都手到擒来,要什么有什么!

  多么大的诱饵,娶了裴烟如之后他的一切野心臻于圆满,他可以一步登天,不过他也能算出他即将被牺牲掉的是什么——“自尊”、“自由”还有“美奈子”。

  与美奈子相恋两年,他得到欢笑、快乐,但他也同时理解了他不快乐的根由全导因于留在裴家那张变相的婚姻合同,但因为爱上美奈子,他找回了勇气。眼前,裴家的一切对心智已渐趋成熟稳定的他,不再是最大的诱因,眼前,他最想赎回的是他的卖身契,那连带也能挽回他的骨气。

  这股想法总是很振奋他的心,他下意识在这组靠窗的小茶几组的沙发上坐直身躯,静静的望向正忙碌于冲泡花茶的母亲,他的思绪转到了母亲身上。

  “说服母亲赞同”会很难吗?扬之自问。

  也许不难,他想。母亲倪秀庸并不是那种脑筋死板的古式中国妇女,她曾接受过西洋思潮,也懂自由恋爱,也知道爱情在一场婚姻中的重要性,他是那种有中西兼容并蓄美感的妇女,扬之直觉明白母亲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女人,但为了他的终身幸福,他相信母亲终将会站在他这边。

  相对于夏扬之的想法,倪秀庸并不能由儿子那若有所思的怔忡眼神看出他的思绪。几年的异乡求学,确实让他们母子俩生疏不少,而裴怀石突如其来的病况,更是让秀庸忧心到无暇去注意儿子神情中的不对劲。

  她有点心神不宁的在小茶几上摆好两组印着翠釉的细瓷杯后,娴雅的坐定在扬之对面的另一张小沙发里,提壶倒出暖热的茶汤后,她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扬之,刚刚你裴伯伯提起要尽早办好你和烟如的婚事,你的看法怎样?”

  “我没有什么看法!”扬之闷闷的咕噜。

  “哦!你是说你对婚事没有任何意见?”秀庸扬起杯子啜了口茶,略显不解的看着儿子紧皱的眉头。

  “妈,我不是没有意见,我的意思是……我想取消和裴烟如的婚约!”扬之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到底。

  这个讯息犹如当头棒喝,秀庸握在手中的瓷杯一个不稳,匡啷落地。扬之心急得站起身,踢开落在母亲脚旁的碎瓷片焦灼的问:“妈,你还好吗?有没有烫着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秀庸由目瞪口呆中回过神的第一句话是:“我不好,你不该跟妈开这种玩笑的。”她抬手摸摸扬之额头,再摸自己额头,满脸愁色。“不知道是你发烧了还是我病了,不过我肯定我们母子两人之中一定有一个“头壳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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