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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岳子建被问得一愣,立刻回答:“似乎是……好些了?”

  沐静尘笑了,摇摇头,“更差了,照此情形下去,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回到洛阳?”

  岳子建忙连声安慰:“沐相请宽心,沐相非常人,自有天神相佑,会无碍的。”

  沐静尘哼哼一笑:“我非常人?那又是何人?天神只佑帝王,顾不得我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刺得心头一惊,岳子建愣住无语,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转换话题。

  沐静尘依然阖着眼,半倚在车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无意,又好像有心的问了一句:“陛下亲赐的‘艳阳春’可还有吗?”

  “啊?哦,还有半坛,沐相要喝?我叫他们拿来!”岳子建欲转身出去,却被沐静尘叫住:“不必了,只是随口一问,反正已喝过一次何须再喝二回?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悠悠道来,岳子建却觉得后背发冷,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嗫嚅着说道:“沐相说笑了,美酒岂会糟蹋?待回到洛阳之后,陛下为您设宴,还有多少美酒要喝哪。”

  “洛阳……洛阳……”沐静尘还是喃喃轻叹,“怕我是回不去了。”他的语气低如清风,却用词如惊雷:“子建,你当初若肯在酒中将毒多下三分,我也不用受这一路颠簸之苦了。”

  岳子建惊得魂飞魄散,手脚僵直,心似沉到冰底一般,从头到脚都冷彻肺腑。

  沐静尘斜看着他,还是那般从容平和,“你向来不会说谎,最是耿直,如今也是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伸出你的手臂让我看看,那晚行刺我又被我刺伤的人,可是你?”

  岳子建僵立许久,忽然直直地叩头下去,声音哽咽:“请沐相恕罪,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沐静尘也呆呆地坐着,苦涩的淡笑:“我知道,以你之风骨气节和我俩多年相交的情谊,便是有人出再多的钱财令你这样做你也是不肯的。想杀我者只可能是一人——陛下!”

  岳子建身子依然拜而不起,涕泗横流却不说话,只有一种解释,便是默认。

  沐静尘长长一叹:“我自十三岁军前效力至二十一岁拜相,皆是陛下一手提携,十几年来君臣之间虽然难免会有争执,但陛下一向宽仁明理,从不计较,如今……他为何竟要杀我?”

  岳子建低嘎着嗓子艰难的吐出四个字:“功高震主。”

  沐静尘惨然笑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仰起脸,看不到任何的风景,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比干,屈原,都曾辉煌一时,但为国尽忠的下场又如何?同甘苦易,共富贵难。想当初与陛下同征匈奴,曾共饮一碗酒,共宿一张席,陛下以兄弟之情相许,君臣同心可揽日月。多少人羡我妒我,称我得沐天恩,十世修成。修、修、修,忠、忠、忠、终不过换来一碗毒酒,一个全尸的结局,天恩浩荡啊!”他忽然纵声大笑,一扫数日来的疲惫和他一贯的沉稳冷静,笑声惊天刺耳,凄厉地几乎令岳子建想逃下车去。

  “如今四海荡平,亦非当初天下大乱急需用人之时,陛下见我民心日盛,位高权重,渐渐对我有了忌惮之心,但毕竟我未犯大错,便是他想杀我也怕无法昭告世人,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派刺客杀我。若我死了,只报个寻常恩怨即可,无人会说他黑白不分,枉杀忠贤。陛下行事向来最是精明,是我所不及。”

  他说着,眉尖的愤郁之色渐渐淡去,有些颓然,“我亦有错,明知位高难免身险,却难从名利之流中超脱出来。若我肯早听香儿之言,与她做对平凡夫妻,此刻早已是隐遁关山,结庐种菊,做一对潇洒自若的神仙眷属了。我一步走错,害人害己,误了一生。”

  他兀自沉迷自语,似笑若哭,神色变幻无常,而喘咳又向他袭来,他全身剧颤,再次呕出一口鲜血。血溅到两人的衣间,岳子建再难保持沉默,膝盖跪上一步忙将他扶住,对外面连声痛呼:“快传军医来!”

  沐静尘不再怨怼,渐渐平静下来,右手手指缓缓从袖中伸出,手上却握着一只红绒系成的绳结。他痴痴地看着那红结,脸上又露出温暖的光芒,柔和的眼神中有着海一般的深情,低沉着声音做着最后的吩咐:“请代为转告公主,就说我沐静尘终还是负了她,今生之憾无法补救,唯待来世……来世我再还她一片深情……来世……莫忘今生尘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喃喃不断,放不下心头最大的牵挂与留恋,放不下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悠悠然魂魄离身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见了雨中的香仪:烈如情火一般的红衣,柔似春水一般的笑颜——他不会忘的!这将是他在来世与她相认的记忆,他要将它深刻进心底,即使是奈河桥上的忘尘汤亦无法令他忘却这个笑容。

  香儿!他挚爱的妻!今生缘尽,唯待来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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