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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可当他们安顿好马走进充斥著烟草味的房间时,昭君骇然发现今夜她要过夜的地方竟是一间类似马厩的大木棚,一通大炕围著房屋顺墙而砌,虽然有被褥、枕头挨个儿地依墙摆放在炕脚,但从那无法分辨颜色的外表看,已经很久没洗过。再看那黑乎乎的墙壁和没有窗板的窗户,她觉得胃部翻搅。

  这家骡马客栈看来生意极好,住客不少,到处都是扯著嗓门说话、光著膀子冲凉的男人,屋里已经有人住下,两端顶墙的铺位都被人占用,只剩下中间空出一排铺位。炕上横七竖八躺著的人正高声说笑著,似乎对进进出出的人们毫无感觉,她甚至看到两个女人坦然地坐在炕上。

  身上仿佛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她想逃出去,就算睡在野外也比在这里强。

  可一回头,她看到帮忙将鞍袋马具放置在门边架子上的高欢,正与斛律金他们谈笑风生,似乎对眼前的居住环境早已习以为常,她的脚步迟疑了。

  就在这时,高欢抬眼看她,见她站在门边,秀颜苍白,不由得愣住。

  该死!他暗中咒骂自己。对他来说,有这样的地方住已经很不错,可是他竟然忘了她自小养尊处优,从未见过,更遑论住过这样的“卧室”,他应该带她去找一户干净的村民家借宿,而不是把她带到这简陋吵杂的地方。

  就在他想著该如何跟好友说时,对面的昭君白著一张小脸对他笑了,嘴唇一张一合,用口形无声地对他说:我没事。

  高欢心头一热,回她一笑。这样最好,作为他的妻,她早晚得习惯他的生活。

  他放好手里的东西,走向东面炕头,斛律金随后也跟了过去。

  刚开始昭君不明白他们去干嘛,当看到他们对躺在那儿的人说了几句话后,那几个人旋即卷起铺盖移到了炕中空位时,她明白了,他们是去让那几个人腾出靠墙的地方。

  一定是为了她。她心感愧疚地看看那几个给她腾出地方的男人,走了过去。

  “今晚我们睡这儿。”高欢找来一套比较干净的卧具铺在靠墙的位置对她说。靠墙睡,起码能让她保有一点隐私。

  斛律金也笑著对昭君说:“委屈了,今夜咱们得凑合一夜。”

  昭君知道自己的表现很糟,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歉疚地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沉默地脱掉鞋子上炕,躺在高欢铺好的床铺上。

  高欢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爬进那张“床”的,他想告诉她,他为她感到骄傲。可是,在这个没有隐私的空间,在他热心的朋友面前,他没有机会开口。

  他唯一能做的是坐在她身边,用高大的身子挡住灯光和其他人投向她的目光。

  斛律金和他的随从都脱鞋上了炕,屋子里太吵,他将炕桌放在高欢身前,自己坐在他对面,开始说正事。“六浑,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只可惜以前你被“府户”身分所困。如今,有了特赦令,你干脆跟我到洛阳去。”

  “去洛阳?”高欢单眉一提,他从未想过去京城,但并非不想去。

  “是的,昨夜你我相遇时,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奉命到平城接受圣旨。”

  高欢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

  “圣旨今天下午才到。”斛律金以指关节敲打著桌面说:“皇帝要我与怀朔镇将杨钧去京城护送来访的柔然王阿拉环北归,近来北部动荡不安,我想邀你与我同往,藉此机会老弟可以结识各方英雄,扩展眼界,老弟意下如何?”

  “这……”高欢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想到昭君,他不免犹豫。不料腹部突然被掐了一下,他回头一看,躺在身后的昭君正瞪著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而她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钻到了他的衣服下,搂著他的腰。

  去!与他视线相接,昭君立刻对他比出口形。

  “老弟觉得有何不方便吗?”不明就里的斛律金好奇地问。

  高欢急忙回头应道:“喔,不是,我只是担心朝廷是否会允许我前往。”

  斛律金笑道:“这个你放心,皇帝只管派统领,至于我要带谁去,是我的事。杨钧也会带他自己的人前来。”

  “如此甚好,我随你去。”高欢下了决心。

  “这就对了!”为人热情豪爽,不拘小节的斛律金开心地与高欢聊了起来。

  由于昨夜整夜没睡,今天又经历了这么多耗费精力的事情,昭君早已累了。睡意袭来,朦胧中她听到两个男人商定,先带她到敕勒部所在地朔州安顿好,然后等杨钧一到,他们就上京护送柔然王北回。

  喔,太好啦!她逃家了、嫁人了,可现在他要离开了,她将被孤单地“安顿”在一个不熟悉的部落,与不相识的人们共同生活。可是,那又怎样?她的夫君是英雄,她要他做一番英雄事业。窝在女人身边,能成大业吗?不,不能!因此她会放他走、赶他走,只是,他的心──得留下来陪伴她!

  一滴眼泪滑下脸颊,她将脸偎近他,在他衣服上擦去泪水。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花草清香和暴风雨的味道,立刻将自走进这里就充斥于她鼻息间的难闻汗味,烟味和被褥上散发出来的异味统统清除,给她的身心带来一股战栗的暖流,她拥抱著这股暖流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骚动惊醒了她。睁开睡意蒙眬的双眼,她看到她的夫君正躺下,躺在她的身边,她钻进他的怀抱,而他修长有力的胳膊立刻搂住了她。

  她抬起头,从夫君的肩头往外看。屋里的灯火已经熄灭,月光从敞开的窗洞泄入,满屋银辉,一张炕桌将他们与其他人分开。

  房内并不安静,有的人还在说话,只不过放低了音量,有的人在磨牙、打鼾,还有的人说著梦话,不远处,不知是谁放了个很响亮的屁,令她皱著眉头缩回夫君怀里,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感觉到他身体轻颤,她知道他在笑,也明白他为什么笑,她表示抗议地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可是他好像根本没有感觉,还捧起她的脸,给了她如火焰般的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问:“后悔了?”

  “不!”她侧过脸,轻咬他的耳朵。“永远不!”

  他们的视线在月光中纠缠,用眼睛倾吐著对彼此的爱慕,他们的手在单薄的被子下拥抱著彼此。他眼里闪亮飞溅的火花烧旺了她眸中激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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