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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她面无表情,仿佛是没听到她的话,隔着轻薄的纱幔,可见她清澄如水的眼眸,“岳姑娘在说什么?小人不太明白。”

  岳红纱抬起头,纱幔后若隐若无的笑靥带着几分忧郁,“你奉命相送,难道不是要伺机杀了我这个祸水吗?何必还要装作惊讶,其实一开始你不就认定我是阻碍你们前程的绊脚石吗?”

  神色森然,杀机自眼中一掠而过,对她确是有了几分好奇,“你的镇静是因为不怕死呢,还是认为我不会或是不敢杀你?”

  “你不必重申你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我知道你有一柄很快的剑——不会让我死得太过痛苦。”她淡淡地笑着,神情古怪,“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千百回,早死了或许还会比今时今日快活许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确有杀她之心,却忍不住要纠正她的错误观念,“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还活在这世上更值得庆幸的了!而你,竟然说想死!看来是老天太过善待你,没让你经历过太多的苦痛和九死一生的危难,以至让你说出这么任性无知的话来。”

  “善待我?什么叫善待?如果老天善待我,就不该把我生作女儿身,累我娘亲被逐,几乎冻死街头;若老天善待我,就不该在我牺牲了灵魂与肉体之后,仍残忍地夺走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让我孤苦无依;若老天善待我,就该在我满怀仇恨、心生恶念时打下道雷劈死我,免做人神共愤的大恶人;若老天善待我,就不该让我遇到命中的克星,更不该给了我希望与美梦后再狠狠地一脚把把踹进万丈深渊,让我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我落魄至此、悲苦至此、绝望至此,你怎还能说什么老天善待我?!”

  是因她愤慨的语气、哀然的眼神,还是绝望的表情?莫名地,一种微妙的情绪令他刚硬的心为之一软,随即心头一凛,杀机再起。这女人,的确有惑人心志的本事,竟连他都几乎被迷惑。大掌下移,悄悄握住剑柄,却突听她轻轻一叹:“这一生,就如一场梦!而今,也该是梦醒之时了……”秀目微合,唇边犹带笑意,“动手吧!”

  一阵沉寂,她自然见不着李武风面色数变,掌中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更不知他心—上几度翻腾,天人交战。

  许久,但听他平声道:“我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而我所接到的命令就是护送你安然返回洛阳。”

  美目乍睁,岳红纱望他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路途遥遥,因满腹的心事,岳红纱无心言笑,而李武风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个人有时一天都不交谈一句,倒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一日,行至魏州境内。离洛阳已越来越近,她却反是心生茫然,万般滋味在心头。

  酒楼上,恰逢有人酒后撒泼,调戏卖唱的少女,竟无一人上前阻止。一问之下,才知那领头的汉子竟是魏州新任守将,余者不是太守之子、郡王之侄,便是家资万贯的少爷。

  她气愤满心,竟记起史朝义沉闷的语气:“边兵如刍狗,战骨成埃尘。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那些皇亲贵戚面前根本就连狗都不如——甚至在他们心里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不甘心——当我们这些小卒于战场上流血牺牲时,那些高官权贵又是在做什么?那个奉天承运的皇帝又是在做什么?歌舞升平,国泰平安?他们的快乐与享受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血泪之上!既然那等昏庸之辈也可居于高位,我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政治向来不是她这等女流之辈所关心的,但眼见耳闻,又岂可全盘否定史朝义的观点?

  少女的尖叫哀求响在耳边,她兀然起身,“够无法了!你们这群吃喝玩乐、欺压良善的草包!像你们这样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也不必等安禄山的二十万大军攻来城破而亡,干脆现在就自己上吊自刎,早死早超生得好!”

  她的咒骂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酒楼上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守将最先警醒,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个贱妇!咒骂朝庭命官,其罪当诛!竟还敢造谣生事,污陷郡王谋反,真是罪大恶极。左右,还不快快将这疯妇抓住!”

  “该抓该杀的不是我,而是你这狗官!若不是有你这种贪官污吏,又岂会让老百姓苦不堪言、心生怨尤、寒心至此?若不是有你这种花钱买官的无用草包,又岂会让心生不轨者暗道大唐无人、软弱可欺?”眼见有人迫近,她却不动。只骂个痛快——活该这混蛋倒霉,做坏事偏生碰上她这心情大坏的女煞星。

  她想李武风会出手,却不料一旁坐着的李武风竟纹丝不动,似乎存心要看笑话。被人紧抓着双臂,一个巴掌先掴在脸上,她又气又恨,破口大骂,却偏忍着不开口求救。

  李武风扬起眉,淡淡扯出一丝笑。知道她是个烈性子,却不想竟倔强至此。但是相处月余,他还是没法子想象主子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拈起茶盏,他悠闲地品着茶,倒也不急着出手,却见那厮越说越下流,连手都不规矩起来。突地一股怒火上涌,他身形一动已闪到场中。未看清动作,就听得“咔嚓”一声,惨叫声起,轻薄红纱之人已抱着断手急急跳开,鼻涕眼泪都痛得流下来。惨嚎声声,只差没就地打滚了。不等他吩咐,已有打手上前围攻,转眼间酒客四散,只剩李武风一人被围在当中。

  纵是对方人多势众,岳红纱却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还很有先见之明,很好心地提醒仍紧抓着她的两个汉子:“二位最好还是先放了我的好,以免一会儿比那几位伤得更重……”

  “贱货胡说八道!”限声怒骂,但眼见同伴一一被人打倒在地,哀号连连,而那面寒如冰的男人已大步而来。两人对看一眼,竟齐齐抛开手落荒而逃。

  瞥了她一眼,李武风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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