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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他告诉她:“大军军队是由各种不同的蒙古部族组成,那些部族问也不是真的就合作无问,你给了这位族长规费,就不能不给那位族长送礼,若一个不小心,错判了情势,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货被没收充军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更别提时不时有军爷这要拿、那要吃,就算没付钱,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认倒楣。”

  她领悟过来,“所以商人们才聚集到这里来。”

  “对,久而久之,山脉北边的这座荒城,就成了一些没那么多钱打通关节的商旅,趁冬季私下交易的聚集地。”

  她在他身前转身,好奇的仰头看着他:“但这儿,至少得多绕上百里吧?”

  闻言,他再道:“虽然得多绕百里路途,可商旅们大老远来,千里都走了,当然不在乎这区区百里,况且少了军爷们的剝削,利润可远比走南边那儿丰硕许多。”

  确实,若无利可图,也没人会大老远绕这么一大圈,横跨那雄伟的雪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就差点死在那里。

  “为何要趁冬季?冬季不是更不好——”

  她话到一半,自己反应过来,喃喃道:“因为冬季严寒,走商难,行军也难。”

  “对。”他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很聪明。”

  这句称赞,让她眼一黯,脱口就自嘲的道:“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愣,她也是。

  一时间,绣夜有些尴尬,怕他问起她为何会这样说,她垂下视线,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揑皱的单子,道。

  “我们需要买胡麻、枸杞、藿香、肉桂……之类的,你想这儿有吗?”她的嗓音,微紧且哑。

  他知她在转移话題,只轻握着她的手,淡淡道:“那应该是在前面右手边那条街,我们过去看看吧。”绣夜没抬首,只点点头,任他再次牵握着她的手往前走。

  因为他没多问,因为他握着她的手,因为他不疾不徐的陪着她走,她慢慢的放松下来,偶也会瞧一下旁边那些商人小贩,说唱杂耍。

  她拿着那单子,告诉他需要什么样的药材,他就带着她去有贩售的摊子或店面釆买。

  绣夜有些好奇,他若不识字,之前是如何和人交易,但她很快发现,他有很强的记忆力,只要同他说过一次药名和分量,他从来不曾搞错,而且他比她清楚那些药材长什么样子,甚至懂得分辨好坏。再加上他身材壮硕,那满布伤疤的脸,让他就算不横眉竖目也显得吓人,倒也没几个商人敢随便蒙他。

  这城如他所说,曾经起过战事,所以有些屋瓦房舍,还有被榷残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聚集的人们已开始修整街道房舍,在这儿安顿下来。

  除了商人,她发现这儿也有些残兵,但多数已脱去军服,转成商旅的护卫、保镖,她会认得,是因为有些人仍佩着军刀,穿着破旧军鞋。可也如他所说,这座城是法外之地,没人会问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大伙儿不大管旁人闲事。

  她被这热闹的市集所吸引,以往她总埋首书册里,制图、造器,很少出门,就算出门,家乡那儿的街市也没这儿有那么多新奇少见的事物,让她看得目不暇给。

  每当她看见不曾见过的景象,或让她困惑好奇的商品,他总会主动适时开口和她解说。他像是从小在这种市集里长大,几乎没有他不曾见过的事物。她很快发现他也会说好几种不同的语言,能够和人简单的对答。

  他一直牵握着她的手,遇有人多的地方甚至会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护在怀中,不让人挤着了她。

  “大爷,帮你夫人买把梳子吧?”

  当他俩买了最后一样药材,欲离开时,隔壁那摊专门卖木梳、木盒、簪子的小贩张嘴就冲着他和她吆喝,“我这木梳、簪子都是江南宋人巧匠以紫檀做的,这些白色的图案,可是镊嵌了珍珠贝壳的,做工是顶级的好啊。”听到小贩提及那千里之外的家乡,她愣了一愣,不禁转头看去。

  那些小巧的木梳木盒非常精美漂亮,上有贝壳珠母镊嵌的银白钿螺,图案有花有萆、有蝶有鸟,还有些盒子上雕着南方的水乡风情、庭台楼阁。

  小贩耳聪目明,听得她刚刚以汉语说话,又穿着汉服,他一喊,她便转头看来,似对他的货品有兴趣,忙开口招揽:“夫人,你也是宋人吧?你喜欢哪一把,我拿给你看,异地遇老乡是缧分,我便宜卖你。”绣夜闻言,露出歉然的浅笑,揺了揺头。

  “不用,我不需要,谢谢你。”

  说着,她转头就走了,任那小贩在身后叫唤着,也没回头。

  可他感觉到手中的小手,不自觉紧握着他的手,快步的拉着他往前走。

  她是南方人,他早就知道,但不知竟来自那么遥远的南方,宋国本占据东方大半山河,但百年前就被金国逼退至南方,江山短少一半,但因有大江大河天险阻拦,虽偏安于南,但那儿是水乡泽国,气候温暧、土沃地美,据说种什么就能活什么,人民不牧羊、不养马,但种田捕鱼,且善做买卖,民生极为富庶。

  是以,金国虽在他儿时就已被蒙古大军所灭,宋国却依然尚存。

  可那儿很远,远远超过千里之外。

  他见她看市集里什么都新鲜,看来也不是生长在商旅之家,他不知她怎会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然后,他想起了她在梦中的呓语,想起她的自责。他不是很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她不是自愿离开家园的。

  那一夜,她又作梦,在梦里哭了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只能将她拥在怀中,小心来回轻抚着她的背,悄悄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静下来。

  在这儿的日子,异常平静。

  每日一早起来,他抱她上床,就会到屋外査看,若有和雪,就铲去和雪,然后去劈柴、挑水,喂食那匹黑马。黑马被烙了印,虽然他重新烙糊了那印,却心知仍不能牵去卖,一卖就会被人循线追査而来;再且,留着它,也能以备不时之需。到了天快亮时,她会出现在厨房,用他砍的柴、挑的水煮粥饭。

  然后她会把早饭送到阿浔房里,再回来同他一起在厨房吃饭。

  如果有需要买的杂货药材,阿浔会写好单子给她,让她拿给他。若需要的东西太多,有时她会同他一起上街,如果只有两三样,他便会自个儿出门。

  待他回来,若她没被阿浔叫去帮忙,总会顺手递给他一杯热烫烫的酥油茶,若她去忙了,也会在厨房炉上用余火热着一壶。

  他和她话都不多,有时一日也只交谈个几句,可他衣若破了,她总会拿去补,他鞋若脏了,总也会看见她在收拾东西时,顺手替他清千净。

  到了午后,他会同她一起,在阿浔的交代下,整理药材,或清扫房屋。

  一开始,那大屋里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打扫,可时日久了,每一问荒废的屋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两人总不得不早早就回房。

  起初他还担心,她会显得极不自在,但她却只是找他一起到厨房,用那大灶、大锅做起蜡烛来,说是要做了拿去卖。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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