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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鸨推开门进来,一边说:“大爷,您家里人有急事找您。”她把自己身后的春眠推上前来,一边对歌伎招手,“香菱,你先退下。”

  一望见老鸭口中所谓的“家里人”是谁,震惊尚不足以形容严忍冬的心情,他失声叫道:“裴春眠?!”

  严忍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怔愣地望着春眠。

  老鸨拉着歌伎离开,随手带上门。春眠神色严肃地站在门旁,严忍冬无言地打量她。

  那身店小二的招牌打扮——粗布蓝衣、布帽,都没有换掉,想必是从客栈直接过来的,而且她额上还微微沁着汗,尽管樱色的唇紧闭着,但从稍重的鼻息、巍巍颤抖的肩膀,感觉得出她气喘吁吁,大概是一路奔跑过来的。

  她的神色不太寻常,平日总是笑咪咪的,仿佛是全天下最快乐的人,从未发过脾气或态度不悦,然而此刻却显得严肃深刻,头一次她看起来不再像个小姑娘,而显露出符合她年岁甚至更为早熟的眼神。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沉默片刻后,严忍冬开口问出第一个疑惑。

  “一家一家问。”裴春眠语调平平地道。

  “就凭你一个姑娘家?”

  “嗯,我跟他们说我是你弟弟。”

  严忍冬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面对突然闯入自己与歌伎之间的裴春眠,他照理应该生气,但却没有,反而对于拚命搜寻自己的她,有着一丝感动。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黑暗里踽踽独行许久,突然有人叫住了他,让他发现自己并非孤伶伶的……

  但是——

  “为什么?”严忍冬质问道。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如此辛苦地找他?

  他们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不是吗?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恰巧住在客栈的客人与店小二。

  裴春眠也不答话,只是先走到他桌子的对面,拉开椅子迳自入座,然后才抬眸直视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要找我?”严忍冬被她的举止弄得心烦,眉头锁得更紧,再问了一次。

  “我听黎大爷说了你的事,有关你恋人病死的事。”裴春眠用平坦的语调叙述着。“我以前就想过你一定有许多苦衷,所以对你过分又不合常理的行为都一一体谅,但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说什么——”严忍冬不禁勃然动怒,提高了声调。

  可是春眠却轻易打断他的话,依然淡淡地道:“真没想到你曾经有个深爱的恋人,更没想到她过世三年了,你竟还这样一蹶不振。像这样一有不顺就张牙舞爪,稍被踩到痛处就无理取闹,完全不体谅周遭人的感受,有如一个被宠坏的任性小鬼,你不觉得这是给你死去的恋人丢脸吗?”

  “砰!”严忍冬双手拍桌站起,目光像是要杀死她似的怒瞪着春眠。“你懂什么?你没有资格提起我的恋人!”

  “又来了、又来了,马上动手动脚,你这样真的很难看。如果是在我住的寺院里,像你这样的小孩,早就被罚上山挑水挑到脚都站不起来了。”

  严忍冬勉强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暴吼,并不是因为对她的话感到服气,只是不想表现得像被她全说中一样罢了。

  望见他神色阴沉、紧抿着唇,裴春眠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恋人的死难道没给你带来一点意义?你若是真心爱你的恋人,为什么这样拿她当借口,净干些坏事,折损她的阴德?我简直怀疑你是否爱她,或者一切只是为了逃避你对她的内疚。”

  逃避对她的内疚……严忍冬如遭电击似的浑身剧烈一僵,俊眼里涌起一丝仓皇。

  这些指责太过真实,太过血淋淋了。

  “至亲去世,服丧三年是应该的,但超过三年还放荡颓废,是对死者的不敬。她生前的最后,既然一再拒绝见你,必定有她的理由,必定认为那样做比较好,你为何不能原谅她的决定、为何不能尊重死者的心意?”

  “我觉得你不够爱她,你只是在可怜没有她陪伴的寂寞的自己,只是在愧疚没有在她死前照顾好她,只是在怨恨她不让你陪伴,你想的都只有自己,根本不是在为她着想。你其实只是一个一天到晚自悲自怜、无法振作的人,我为你的恋人感到难过。”

  裴春眠的一字一句有如刀一样在他心里划下,严忍冬的胸口像被人劫开。

  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些,恐怕也没人敢跟他提起这些,但如今他面对春眠的直言不讳,在震怒、痛苦、愤怒之余,竟然觉得无话可说。

  他的确是自悲自怜、想的都只有自己。他到底为文雪霞做过什么?即使雪霞死了,也还要为他鲁莽狂妄的举止背负恶名吗?

  而且他也发现到了,让他最无法忍受的不是文雪霞的死,而是文雪霞死后自己的空洞、自己的寂寞……

  严忍冬眼眶微微泛红,想要闪躲裴春眠黑白分明的眼,但春眠却不让他逃开。

  她突然恳求道:“去见你母亲吧!好吗?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也不是从石头蹦出来,靠自己一个人长这么大的。好手好脚、衣食无虞,你已经比这世间大部分的人都有福气,或许你不希罕,但只要你好好活着的一天,都该感谢生养你的母亲。”

  “不准提我的母亲!”严忍冬终于开口了,声音冰冷的不带一丝暖意,“或许你刚刚说得对,但我不打算原谅她,也不认为你有资格管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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