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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白天与黑夜,对风烟残年又寂寞的我,已经是无所差别了。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连续著几天,穆颖都来到了我的梦中,重复著这份期待。

  这天,一大清早,莫名的兴奋涨满了全身,我被一股力量无形地牵引著,竟心血来潮地换上了一件新衣裳,梳起了散乱无章的白发,再安静恬适地坐在书房的躺椅上。

  “季老师——”随玉端了粥进来,那表情就是吓一跳的模样,“您?!您今天要出门吗?打扮得这么隆重——”

  “哇,连胃口都这么好——”她边走边疑惑著。

  没一会儿,有人按了门铃——

  “哎呀!原来是你们要来,难怪季老师心情特别好,一大早就打扮好等你们呢!”随玉嚷嚷著。

  “是吗?我们还担心来得唐突呢!”说话的是耿至刚的声音。

  “老师,我们来看您啦!”尾随的还有几位学生。

  “怎么今天有空啊?”我满心欢喜地看著这一室热闹。

  “因为我明天就要回美国去了——”耿至刚说著。

  “这么快?!”我有些不舍,“替我向你老爹问候一声。”我没忘记交代著。

  “季老师——这幅画——”耿至刚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我知道,这幅画也要带回去了——”我体贴地说著。

  “这画的创作者今天也来看您了。”

  真的?!我一侧过头往旁边看去,一位金发高大的中年人就站在那里,而他身旁则依偎著一位东方女子,右方还有个漂亮的混血男孩子。

  “谢谢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幅作品——”我对那走到我面前的金发男子说著。

  “这不是我丈夫画的——”那位东方女子笑著说。

  “这就是我老爹要给您的另外一个惊喜——”耿至刚插著嘴,“这幅画是由美国最新发掘的天才小画家——杰米所独力创作的。”

  杰米?!竟然是那位漂亮清秀的小男孩?!真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他不过才十一、二岁吧!”

  “是啊!不要说整幅画,就仅仅是那半带透明的玫瑰花就不容易了——”

  “那不是玫瑰花,是蔷薇——”只见这小男孩站了出来,语气肯定而自信地说著。

  这口气好熟悉,像——像穆颖说过的。

  “杰米——”我露著温暖的微笑叫唤著他。

  他走了过来,有些腼腆、有些怯怯。

  “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要画这个?还画得这么类似——”最后一句是我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啊!我只是把我作梦时看到的一幅画面照样画下来呀!”杰米天真地笑著,“我爹地说,你就是我画里面的那个姊姊啊?”

  我又笑了,“你认为呢?”

  “有点像又不太像——”杰米认真地端详著我的脸。

  “呵呵——”我笑得更开了,“我已经八十岁了,你画中的我才十七、八岁呢!”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笔呢——我的笔呢——”杰米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著,并迅速地从他母亲手中的提袋中找出笔及颜料,冲到那幅水晶蔷薇的前面。

  “抱歉!这孩子都是这样,灵感一来,就停不下来。”他父亲满脸的歉意中有著一丝骄傲。

  “喏——我终于改好了——”小男孩兴奋得跳了起来。

  我这一看,全身都僵住了。

  “原来是这一笔呀!不说都看不出来呢!”在场的学生们交头接耳著。

  “是啊!这孩子老说这幅画不完整,其实,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嘛!”

  “怎么这一笔会拖了这么久?”孩子的父亲开口了。

  “本来就是嘛!我梦中的那幅画也是少了这一笔,所以我绞尽脑汁始终找不出重点来修补——”小男孩回答著。

  “其实也不能说不完整,这全是见人见智,不加这一笔,整幅画看起来沉静安宁,加了这一笔,就让咱们季老师笑得更彻底了,这不是缺不缺的问题,而是感觉迥异。”

  耿至刚不愧是我的“高徒”,把画的内涵说得很详细。

  “就是感觉的问题嘛!我自始至终都觉得缺少点什么——”这孩子的敏锐度很高。

  “那你怎么又突然知道了?”他母亲问著。

  “因为我看到了这位奶奶的微笑啊!我希望画中的姊姊也能永远这样笑著——”

  “我一定会回去接我的小蔷薇,再补上画中的最后一笔,这象征著我们至死不渝的约定——”耳中再度响起了穆颖对我的承诺。

  穆颖啊!穆颖!可是你要这孩子来告诉我,你至死都没忘记这个约定?!

  “杰米——告诉奶奶,你梦中还见到什么?”我忍不住激动地问著。

  “见到什么?!”他很认真地想一想,说:“好像没有了吔——”

  “季老师,究竟是什么事情?”大家满头雾水。

  我拭去泪,微笑而满足地说:“六十几年前,穆颖就是画了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一幅‘水晶蔷薇’送给我,只是在他临行前,他还记挂著尚缺一笔未完成——”

  “后来呢?”

  “后来这幅画在战火中烧毁了,他始终没回来补上这最后一笔——他一直希望我能永远笑得这样灿烂。”

  是幸抑或不幸?有如此疼我在心的穆颖。

  “奶奶——你哭了——”杰米用手轻轻拂去我流下的泪珠,那双无邪的眼睛有怜惜。

  “我是高兴,谢谢杰米为奶奶的朋友了却了这个遗憾。”我抚著他的头,安慰地说著。

  只是画完整了,但是人呢?却是天人永隔。

  “奶奶——其实我还作过一个很奇怪的梦——可是我不好意思说——”这孩子倒是挺害羞的。

  “我想听呢!”对眼前的这个孩子,我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我梦见这画里的姊姊走下来,说要当我的新娘吔——”杰米害羞地说著。

  “哈哈哈——”

  “哇——这么小就想娶新娘啦——”大家笑著逗弄他。

  “杰米这么乖,以后你的新娘一定很漂亮。”我也被这孩子的言词逗得高兴起来。

  “是呀!这画中的姊姊穿新娘衣服真的很漂亮吔!有好多好多盛开的蔷薇在她的四周围,她还画了一张图给我,要我长大后一定不可以把她忘掉。”杰米叙述得有模有样。

  “你这么听话,一定不会忘记的。”我握著他的手,笑说著。

  “是你藏起来,不让我看的那一张吗?”杰米的母亲恍然大悟。

  “这孩子想不到还有编故事的天分。”杰米他父亲向大家解释著杰米的梦境。

  “才不是我编的——”他从背袋中找出一本画册,“我只是把梦中看到的,全画下来,看,就是这一幅,是那姊姊交给我的那一幅——”

  这一定是在作梦?!

  杰米手上拿著的,正是我在天津替穆颖画的那幅“月眉湖畔的飘逸”。

  “随玉——去把我抽屉的那本画册拿来。”我此刻已觉事有蹊跷,解题猜谜的心愈加急切。

  “是这本吗?都黄成这副德行了——”

  我一把拿了过来,以颤抖不已的手翻著这本跟著我颠沛流离几十载的画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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