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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他的家在砚城某条小巷里,外头搭着马棚,夏季时通风而舒适,冬季时盖上毡毯,温暖不透风雪。他把枣红色大马视为兄弟,铺盖在地上的乾草,永远篷松干燥,吃的细料也是最上等的。安置好枣红色大马后,雷刚才进屋里去。

  他是人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成鬼后也没搬家,觉得这儿住得习惯。

  比起兄弟们分的薪资,他领得最少,而且大多花费在照料枣红色大马。他简朴惯了,扣去吃食跟必须花费,单身独居,用不了多少钱。

  简单的小屋虽然隔了好一阵子没人,屋内却是一尘不染,桌上还有四菜一汤,都是他最爱吃的。

  门边摆着两双新鞋,床铺上还换了被缛,用的是纯棉,摸上去平滑细软,他粗糙的手反倒还会勾住面料。仔细一摸,被缛里的棉花打得很松软,盖上身肯定不重。他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他不需花钱的原因之一。

  他心爱的女子劝不了他进木府居住,就费心为他张罗,吃穿之类她都爱插手。知道他不喜欢奢华,她用都是实惠的材料,还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他纳鞋、缝被缛、做衣裳。

  她生来娇贵,吃穿都有灰衣人伺候,这类事情大可以交给别人,她却偏要独揽不放,把为他张罗这些当成属于她的特权。

  被缛上头有淡淡的香气,该是她的味道。

  他深深闻嗅,感觉被缛还有些暖,不知是何时搁下的,蓦然间几乎有种冲动,让他想飞奔出门,说不定就能看见她在巷口等着,长发飞扬在风中,弯着唇甜甜一笑。

  搁下被缛,雷刚走到桌前坐下,没去动筷子,而是探手入怀,从贴身的暗袋里拿出一个布制的小袋。

  大手粗指打开小袋,因为很谨慎,所以有些笨拙。

  袋子里是一只簪子,红润润的很漂亮。

  这是他在邻近的城里不经意看见的,贩售的商人说是用珊瑚所做。珊瑚生长在深海,比美玉更珍贵,如此红艳的又更为难得。

  相处多年,他知道她配戴红色的簪最是好看。

  所以,即使珊瑚簪子的价格惊人,他也当场就订下。邻近几百里内,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声誉极佳,是远近驰名的马锅头,立刻包妥要让他带回去。

  雷刚却不肯。

  他从薪资里一点一滴的存,每到那座城一次,就付一笔数额,这样往返许多次,好不容易才存到够数,能在今年把簪子带回家。

  红润的珊瑚,被巧匠镶为一朵山茶,姿态栩栩如生。

  看着看着,他又有些不确定姑娘会不会喜欢这簪子。毕竟全砚城的茶花都渴望被她选中,能被簪在她乌黑的发上。她有无数真的茶花,何必要一朵假的?

  珊瑚簪子在宽厚的大手间转啊转,流苏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红色的光晕也跟着转动。

  她会喜欢吗?

  薄唇不自觉的上扬。

  她不会喜欢吗?

  薄唇不自觉的垂下。

  如果有人瞧见,肯定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向来处事俐落、态度干脆,多年来走马队没出过一次差错,他的人、他的名就是信誉的保证,甚至连雪山在面前崩塌,都不会皱一下眉的雷大马锅头,竟会为了一根簪子陷入苦思,连饭菜凉了都没发觉。蓦地,拍门声响起,咚咚咚咚的拍得很急切,才把他的心神唤回来。

  “谁?”他扬声问。

  外头的人直喘,换了几口气,才能开口:

  “马锅头,我是王家茶庄的人。”

  雷刚搁下簪子,走去开门,瞧见一个年轻人靠着墙喘气,呼出的气息都化做白烟。

  “怎么了?”他问。

  “请、请您快跟我走一趟。”年轻男人说道,焦急得快哭了。

  雷刚答得理所当然:

  “这就走。”

  王家茶庄里,人人急得团团转。主人王朗在冬天里,额上还冒着汗,不断用手帕擦了又擦,身上的衣袍也被汗沾湿,照理说冷飕飕的天,湿衣裳该是穿不住,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他的心比身体更冷啊!

  瞧见雷刚大步跨进门口,他如见救星,瘫软在椅上的胖身子俐落的一挺就起,匆匆奔上前。

  “发生了什么事?”雷刚劈头就问,毫不耽搁。

  王朗也省了客套,哭丧着脸,把手帕绞出几滴汗,跟着又再往额头上抹。

  “是、是茶叶出了问题。”他急着说。

  “哪批茶叶?”砚城里的茶叶,都是由雷刚运进来的。

  “春季那一批。”

  雷刚浓眉微拧。他经手茶叶多年,知道春茶最是昂贵,每次运送春茶时,他也最是小心。新茶进城之后被分为九等,在不同的地方晒了不同的时日,再被装进不同的茶仓。

  有人偏爱新茶,爱那刚摘取下不久的茶叶,浸了滚烫的热水,再度嫩软青涩,散发如少女般的幽香。

  有人偏爱陈茶,爱那茶叶藏得愈久愈好,青黝黝的茶叶,泡成一杯暗色的茶汤,再慢慢品啜,还直说陈茶比陈酒更醉人。

  “这次开仓,取了春茶贩售,但客人买回去后全都来抱怨。”

  王朗愁苦的说着,看着满地被拆开后,又被客人退回的茶叶。

  雷刚拿起一搓茶,放在鼻间闻着,浓郁的茶香窜入,鲜冽又芬芳,没有半点霉味。看来不是他运送时有错,也不是茶庄处理时有误。

  “有哪里不对?”

  他搁下茶叶,重新站起身。

  王朗差点就哭出声。

  “这批茶叶造反了!”

  他的声音跟哭也差不多了。

  愁眉苦脸的仆人去端来茶杯跟装满热水的水壶,先取了些许茶叶,搁在茶杯里头,提高水壶,热腾腾的水冲进杯里,冒出一阵烟,然后——

  “烫!”

  一片茶叶唉叫,跳出杯子。

  跟着,又是一片茶叶。

  “烫!”

  更多的茶叶,全跟着唉唉叫。

  “烫!”

  “烫!”

  “烫!”

  “烫!”

  一片又一片茶叶嚷着,迅速逃出茶杯,还努力摇晃,急着要把热气甩去。

  王朗满面哀凄,愁得都冒出不知多少根白发了。茶庄里没人开心得起来,因为损失太大,他们的月钱,还有年终的分红全没了。

  “您亲眼瞧见了,这批茶叶全这样,九等的茶都怕烫,一冲热水就跳出来逃走,根本受不得浸润,杯里的水连半点茶味都没有。”

  王朗一边说着,一边端详雷刚的脸色:“是不是能拜托您,把事情告诉姑娘,请她——”

  雷刚举起手来,止住王朗的话,锐利的视线在屋内来回看了几次。

  茶叶甩去热度后,都躺着桌案上,舒展好不容易能松开的叶片。

  打开的袋子,还有尝试失败的杯子,摆得到处都是。杯子旁都散落茶叶,唯独最靠近窗口、被寒风吹得极冷的角落,小几上放着朴素的陶杯,四周干干净净。

  “马锅头——”王朗又期期艾艾的低喊。

  他没有理会,走到窗边低头,拿起陶杯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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