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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你的盆啊壶啊怎么没有鸟兽花草?这样价钱差很多耶。”季孙陶又来唠叨了。

  “罢了罢了!等你想刻花草,再来刻吧,现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进坟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气,没几个人愿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样晦气,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话,只捏泥人,不知捏过了几千几百个陶俑,看过几千几百个日出日落,季孙陶的胡子白了,讲话不再大声,也没力气唠叨了。有一天,他儿子季孙涂拉了牛车过来,要她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这四个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辈子,就让他们进去服侍吧。”

  四个家奴坐在她前面,让她可以照着他们的脸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么时候他们也老了?昔日乌发,今日白霜;健壮的背驼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脸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开的纹路,拉下了他们干瘪的嘴角。

  她为季孙陶烧了三十个陶俑,也默默放进一个有黑斑特征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么连我也捏下去了?”

  季孙涂来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头的华服陶俑,两眼一瞪,立即破口大骂,拿起陶俑用力损落。

  轰!那尊有着孝子季孙涂脸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捡起碎片,丢下山谷,顺便扫下弃置山壁边烧坏的陶俑,忽然见到两个尚未烧制的泥娃娃,断手断脚躺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团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着,不愿去拾,便拿树枝去拨,才一碰触,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块,模糊的脸孔也化为泥尘,随风飞逝。

  讨厌她的,就走了。季孙涂不再找她,却来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们带来婢妾、家奴、乐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爱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个栩栩如真的替身,跟着亡者进到坟墓里。

  每个被捏面貌的,或惊吓,或忿怒,没人愿意一模一样的自己跟着陪葬,他们全部板着脸孔,她也捏出一个又一个表情平板肃穆的陶俑。

  她这才发现,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边山头有人抬来棺木,挖了坟坑,一个,两个,十数个,坟头日渐多了起来,她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住在死后的世界。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曾经像流水般滑顺的秀发变成了稀疏银丝,而握住头发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细瘦的干枯手掌。

  当她脸上肌肤渐枯槁,皱纹渐深刻,右脸的黑斑块和左脸的刀疤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人们不再怕她,越来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却没力气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稳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篮子,从早上走到黄昏,才能走到水边去。她累得走不回来,便躺在草地睡觉,隔天再拖着佝凄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头。

  这天,太阳已爬上中天,炙热地烤晒大地,她仍窝在阴凉的水边芦苇丛里,隐约听到很多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她还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别睡了,小心又让夫子骂。”耳畔传来低声警告。

  “唔喔……”那是将醒未醒的黏糊声。

  “你课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别胡说!我去洗把脸。”那个叫宰我的终于醒来,来到水边,不料一跤绊到她,跌了个狗吃屎。

  “哇吓!这里有一个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惊声尖叫。

  她终于睁眼,费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会动,没死啦。”一群男人围拢过来,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还好吗……吓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吓得放手,她摇摇摆摆片刻,倒也坐稳了身子。

  “怪力乱神!大白天哪来的妖怪!”一个白胡子老翁走过来,才斥责一句,也是瞪了眼,吃惊地看她。

  “吓!竟有如此貌丑老妪!”

  “夫子!我认得她。”一个学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过世,就跟她买了十个殉葬陶俑。”

  “殉葬?”胡子老翁显得很不高兴。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说泥婆婆以前是阳虎的奴隶……”

  “你别再让夫子生气。”有人扯着那学生,不要他提阳虎。

  她依稀听到一个名字,随即心底又跃出另一个名字,许久不曾波动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抚向心口,用力摇了摇头。

  这群人很吵,噜哩噜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不走,就她走吧,于是她收拾搁在身边的两尊捏好泥俑,放回篮子,准备带回小山头烧制。

  胡子老翁始终不发一语,就皱着眉头注视她那两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简直像活人一样。”他不是赞叹,而是带着愠怒指责的口气,随之转为尖锐严厉:“不仁啊,失德呀,你将这活人似的泥俑送进坟墓,等同推着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过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这种杀人勾当,不怕断子绝孙吗?”

  她自幼捏泥人,从来没一个泥人活过来跟她说话玩耍,胡子老翁凭什么说它们是活人?打从它们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小子们,切记、切记,引以为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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