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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左手抱起红豆,右手抱起小橘,使尽力气挤过仓惶逃跑的百姓。

  前面是士兵,后面也是士兵,唯一的出路是旁边的小巷,仗着宋铨教他的几套防身招式,他挤了又挤、推了又推,拉长脚步,拼命往外边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巷子中间,人潮稍为稀松些,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桃华呢?

  他心头一沉,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只见人们一个个跑过去,就是没有桃花,他立刻放下红豆和小橘,急急地道:“小橘乖,不哭了,大姊不见了,阿楠哥哥回头去找她。红豆,你是姊姊,你快带小橘回药铺子,不要再出门,知道路吗?”

  红豆小脸坚定,握紧小橘的手,“我会问路。”

  小橘抽咽道:“阿楠哥哥要带大姊回来喔!”

  朱由楠用力揉揉两个小女娃的头顶,勉强一笑,又回头找人。

  别人是死命地跑出来,他却是逆向跑回福王府前,愈是推挤,愈是心急。

  军队逐渐逼近,连逃生的小巷也被包围住了,刀光剑影,冷冽阴森,还没跑出重围的老百姓,个个手无寸铁,更是惊慌乱窜,有缝就钻。

  “桃花!桃花!你在哪里?”人太多了,他干脆大喊。

  “阿楠……”那声音立刻被淹没。

  天色渐黑,朱由楠也看不真切,循着声音的方向,伸长手挤了过去。

  “桃花,快过来!我在这里!”

  “阿楠!”尹桃花被挤得跌跌撞撞,慌忙朝他伸出手。

  一握住她的手,他立刻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他察觉她的颤抖,即使他也因害怕失去桃花而胆战心惊,但人已经找到了,他迅速恢复镇定。“我保护你,我们快走……”

  走不动了!不再有人跑动、不再有人叫喊,四面八方、前后左右皆点起明晃晃的火把,刀剑枪矛,全部指向最后被包围住的几百名老百姓。

  “统统抓了起来,送进大牢!”

  夜幕低垂,洛阳大狱里,昏暗、潮湿、阴冷,还透着一股闷霉味。

  “唉!”

  “阿楠,你不高兴了?”尹桃花说完前因后果,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是我不好,害你……”

  “我不是不高兴你。”朱由楠搂住她的肩头,让她紧靠在他怀里,神色凝重地道:“我是不高兴官府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讯问,就以军队包住老百姓,直接将我们关了进来。”

  放眼望去,狭小的囚室尽是人头,大家席地而坐,或是颓丧、或是愤怒,还有人疲累不堪,靠在别人的身上睡着了。

  “阿楠,你跔了就跑了,何必回来?”

  “我是回来找你呀!”黑暗里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摸着了她的脸蛋,轻柔地抚拭她的泪水。“万一我走了,那些军爷很粗鲁的,你一个人被抓进来,一定会很害怕,我当然要保护你。”

  “可是红豆和小橘也要人保护。”

  “红豆很懂事了,你放心,她现在应该回到药铺,平安无事了。”

  “我比红豆还懂事,我自己跑得开,何必你来……”望着牢房碗大的栅栏,还有墙上明灭不定的黯淡烛火,她扯紧了他的衣襟,流泪道:“你答应过我,要爱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不听我的话了?”

  “没有桃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傻阿楠,又说什么傻话!”多日相思,早已让她心神难安,忍不住泪水流了又流。“你坏!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就是要骗我的心!”

  听到那毫不矫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温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桃花的心在这里,我收藏得好好的,不过,既然骗来了,我可不还你喔!”

  抚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欢喜的泪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温暖,心跳好强、好有力,仿彿只要躲在他的怀里,便得安稳,而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软的抚触,亦是心满意足,大罕相聚,竟是人间仙境。

  牢房不再拥挤幽暗,周遭的吵嘈人声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对方。

  抚着抚着,她摸到胸口下方一块石头般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不值钱的东西,我正打算丢掉……嘻,别摸了,好痒。”

  牢房里人挤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脸蛋一热,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动,“桃花,我教你一首诗,我念给你听。”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头在她手心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慢慢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指头柔而有力,笔划清楚,好像要将这十六个字隽刻进她的心底。

  手心麻痒,轻轻柔柔地传遍她的全身,她很认真地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你写,你懂这诗的意思吗?”

  “嗯……好像是说……我们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动。

  “是的,这意思便是说,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么远,我还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着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头到老。”他语气悠缓,微笑看她。

  生与死,那是很远很远了,远得摸不到、听不见、也见不着吧?!

  就像十二岁那年,她爹娘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任凭她在林子里呼唤、在青山里哭泣寻觅,仍是不见踪影,独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头一慌,“我不喜欢这首诗。”

  “咦?这是诗经里的名句,传了两千多年,回头我还得叫你背下来。”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么远,离了那么远,又怎能一起牵手呢?”

  “真是一个好问题。”朱由楠疼惜地摸摸她的脸,“我是书呆子,你还比我更拘泥文字。来,桃花,我教你,死生契阔,那只是诗人的形容说法,说起诗经嘛,有三种写法,是为赋、比、兴,赋者,敷陈直言;比者,比方于物……等等,有点拗口,我换个比较简单的说法,好比说……”

  “书生,你还有兴致说书啊?”旁边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时间嘛。”朱由楠轻松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气味不好,肚子又饿,睡也睡不着,我怕闷坏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语气高昂地道:“大家想听我说诗,也一起听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

  角落传来一个衰弱的声音,“十天?别作梦了!我在这牢里一年又四个月了,看过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还是杀人犯,时间到了,被拉出去秋决的。”

  牢房骚动了起来,每个人皆是惊恐地问道:“那外头传言是真的?进来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头拱手以示敬意,再大声地道:“大明律法有言,为官者必须详加讯问,这才能定罪关人,我们又没犯罪,只是路过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给赶进大牢罢了,等县官问清楚,我们就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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