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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晚上七点十分,龚茜倩仍装模作样地处理桌上公事,不时抬头注意副总办公室里面的动静。

  应该是在批阅累积一天的公文吧。她打开抽屉,看着一大叠她“扣”下来不送到他桌上的非紧急公文,暗叹一声。她是可以安排处置自己部门的公文,却无法阻止其它部室陆续送过来的公文。

  他忙了一天,下午以公司发言人身分开完记者会,解说增资案,消除股东的疑虑,待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六点了。

  “淑怡,还不走?”她起身舒展筋骨,关心犹在奋斗的新同仁。

  “龚姐,我在准备下星期一的押汇文件。”汤淑怡桌上摊了一大堆文件。“报关行搞错了,提单和发票的货号不同,变瑕疵件了。”

  “来得及做更正就做更正,免得被银行扫瑕疵费。”

  “可是这一件已经晚装船了,我们怎会延迟出货呢?”汤淑怡十分用功,又指向另一个档案夹。

  “我瞧瞧。喔,是这件追加的急单,生产根本赶不上船期。”

  龚茜倩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来为这位贸易新兵解说可能碰上的各种延迟出货情况,讲着讲着,闷闷一声“碰”传来,她心头也被撞了一下,立刻抬起头。

  “你们还在啊?”吴嘉凯关上办公室的门,带着微笑,跟在场的五、六位同事打招呼,摆摆手说:“大家辛苦了,我先走了。”

  “副总再见!”汤淑怡大声回应。

  星期五的夜晚,大家为了消化过年累积的业务,忙了整整一星期,无不期待给自己一个轻松的周末,仍留在办公室的同事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努力为工作做收尾。

  龚茜倩目送副总大人出去,自问着,她又留下来做什么呢?

  “龚姐,龚姐?”汤淑怡喊了她两声。

  “啊!”她回过神,问道:“这有问题吗?”

  “我不能再问了,时间很晚了,不敢耽误龚姐下班吃饭。”

  “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龚茜倩看了时钟,七点四十五分。

  “龚姐,不好意思……”汤淑恰微微红了脸。“我跟人约了……不是啦,有人煮好饭,叫我回去吃。”

  “谈恋爱了哦?”她看出端倪,笑看那张苹果脸。

  “不是!绝对不是。是蚕宝宝煮太多吃不完,叫我帮忙吃。”

  “哪个蚕宝宝?”

  即便汤淑怡不肯承认,龚茜倩也猜得到。“蚕宝宝”应该是上回陪淑恰参加公司爬山活动的“表哥”,也就是新上任的财务部副理桑宇帆。

  为了增资案补件,桑副理今天应该也忙得焦头烂额了,但在属于下班的个人时间里,他却仍不忘系上围裙,洗手作羹汤,为喜欢的人煮上一桌好菜,好能慰劳彼此工作的辛劳。

  副总大人呢?

  是回家吃他妈妈煮的佳肴呢?还是到某个女人那里寻求慰藉?

  走出大楼,她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她只会水煮蛋和烫青菜,这一手拙劣的厨艺又怎能够拴得住男人的胃?

  唉!她思考这种问题简直是在自寻烦恼。

  她踱到附近小吃店,叫了一碗干面,配个鱼丸汤,简单裹腹,手机则是放在桌上,不时神经质地瞧一瞧,怕会遗漏他打来的电话。

  他们在公司只谈公事,从来没有多余的废话;约时间、谈赏鸟、敲定行程都是下班时间透过手机联络;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盯着手机等待,等着那一声敲动她心扉的铃声响起。

  她拿起手机,忖度着是否主动约他出来赏鸟散散心,心思转了又转,很快就放弃这个念头。

  她没有立场。

  收起手机,付了面钱,想要去搭公车,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公园。

  路灯光线惨淡淡地白,寒冷的二月天夜里,没人会来这里下棋或约会,夜晚的小公园显得阴暗而危险。

  路边停放的车子也是一样的惨淡灰败颜色,她放弃坐下来的念头,加快脚步走过去,眼角忽然出现一抹不容忽视的银色光芒。

  那不是吴嘉凯的宾士跑车吗?她再看了下车牌,果然没错。

  他还没回家?她一颗心怦怦怦跳了起来,惊讶地四处张望,抬头就看到他坐在小公园里头的溜滑梯顶端。

  公园中心竖着一支大灯,光线直射整个儿童游戏区,照得那里一片光亮,也将坐在溜滑梯上头的吴嘉凯完全收拢在聚光灯下。

  他那么大个人,穿西装打领带,两只长脚突兀地摆放在溜滑梯的斜坡,手上拿着菸,一口又一口地抽着;也许是隔得远了,又有阴影掩映,他一双黑眸看起来好深好深,仿佛透过他的双眼走进去的话,她就可以探进他的心底,得知他为何坐在那边的原因。

  她不知该怎么办,想上前和他说说话,怕会打扰他;不上前呢,她又放不下心,无法一走了之,只能站在这边跟他耗。

  耗吧。她交换了两只脚的重心,站在小公园外边看着他。

  他终于抽完菸,拍了拍双手;她以为他要离开,却看到他将高大的身子挤蹲在鲜黄色的梯道上,扭扭曲曲地滑了下来。

  他神色开朗些了,又两三步攀跳上去,再挤着身体溜下滑梯。

  真像个孩子!她逸出微笑,眼角却微微地湿了。

  再怎么成熟稳重、肩挑大任的男人,心底也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孩子,在他寂寞、失意、无助的时候,这孩子会跳出来,以纯稚的童心陪伴永远只能表现得坚强果敢的男人。

  他来回溜了两次,原已轻快的身形又变得沉重;他坐回溜滑梯顶端,拿出打火机,点起这一夜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菸。

  烟雾里,他的轮廓朦朦胧胧的,她的视线也朦朦胧胧的,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走上前去,只能默默地——或者说是呆呆地站着陪他。

  突然白光一闪,她吓了一跳,转头就看到一辆拖吊车,一个女警已放下手中的相机,一人正准备为吴嘉凯的车子后轮装上滑轮,一人正要撬车门,三个人三个动作一起来,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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