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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竹

  玉妹:

  安好?

  好事多磨,在前往永州的途中,我又被闲事羁绊,估计要十天后才能到达。请务必在永州驿站耐心等候,我将与你一起回聚贤庄。爹爹见到你我二人,定会十分高兴。

  另:安戏蝶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将你托付给他,我十分放心。

  烟笼寒水,画舫凌波,沉香袅袅。人们都静静地或坐或躺着,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世俗的语言会划破夜色,再沉重地坠入江底,打碎了星星和鱼儿的美梦。

  月夜这般寂静,小船儿轻轻摇荡,若不是那阴森森的凉气一下下袭过来,皇甫翩翩几乎要睡着了。安戏蝶替小顺子掖了掖被子,顺便给她加盖了一件秋衫。衫上,有阳光的气味,很温暖很舒服。朦胧中,她只希望能一直坐下去,坐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歇……

  天亮的时候,木桨停划,游船靠岸,拴在一棵木兰树上。走过颤悠悠的艄板,众人上得岸来。这是一个小洲,抬眼望去,满目都是白色的芦苇,随着轻风舒腰展臂,仿佛在欢迎客人们的到来。走上一条羊肠小道,不出几时,一座低墙围绕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庭院空空,靠墙处栽着一排高大的广玉兰树,黄绿相间的叶子零乱地铺了一地;低矮碧绿的忍冬青绕着前排主屋长了一圈,正好将主屋与后院、客房隔开来。整个房舍像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阳刚之气,只在庭院角落里的两三株桃树上开出垂丝海棠般的小桃花,才显示出一点春意。

  这,就是安戏蝶在永州的房子。

  参观完毕,主人为客人们做了妥帖的安置,皇甫翩翩被安排在第三间客房里。这客房宽敞明亮,正中挂着一幅唐朝仕女图;左边设有一张牙床,丝绸帐幕菊花枕;右边一张花梨小几,上放一个冰盘,列着几样时兴水果,还有几味案酒,几下摆一张黑漆交椅;沿窗一张小桃木圆桌,供一个狮形的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推开窗子,便能看见小小的走廊、朱红色的八角亭,还有前排的主屋。

  尽管一切布置得幽雅素净舒适宜人,但皇甫翩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顺手将一缕青丝拂于耳后,她才蓦然想起这房内缺少一个梳妆台,供女客梳洗装扮的梳妆台。到隔壁小顺子的房间一看,也是一样的布置,并无丝毫不同。这让她觉得很纳闷,难道安戏蝶从来都不招待女客吗?

  安戏蝶的确从来不曾带过女客来这儿,连跟随他已有两年的桃红也是第一次来。此时的桃红兴奋好奇之余,也有点失望,因为这儿既没有美丽的风景,更没有可爱的男人。想起要在这个索然无味的地方住上十天,她不由觉得意兴阑珊了。这个正值妙龄的姑娘,天生就爱卖弄风情,血液里全是不安定的成分,常常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以抑制的渴望,幻想一种强烈放纵肆无忌惮的力量攻击在她的身上。然而,尽管她制造过很多危险,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避开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既得到一种偷情般的愉悦,又十分完好地保护了自己的童贞。这是她的矛盾之处,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对于安戏蝶,她是抱有一丝幻想的,曾经有一段时期,用尽了千方百计来诱惑他,但他的冷漠阻止了她靠近的欲望;现在,葱绿的离开,令她的期望升值——从奴婢一跃成为安夫人,这实在是一个诱人的飞升。抱着这样的私心,她小心地将一小瓶春药压在被褥下,然后,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去观看皇甫翩翩的房间,在路上,还撞上一位中年仆妇。

  午饭前,众人被邀至客厅里,说是老夫人要看看他们。大家十分好奇,正纷纷猜测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凝神望去,只见一位身穿黑衣黑裙、面罩黑纱巾、黑髻上插着一支凤形金簪的中年妇女缓缓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随着一个花幞头、大耳环、苗装打扮的中年仆妇,正是桃红撞上的那位;安戏蝶亦十分恭敬地侍立一旁。原本轻松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待到那遮掩了容貌的中年妇女在主位坐定后,安戏蝶才将众人一一介绍。原来那中年妇女就是老夫人,但并不是安戏蝶的母亲,而是他的师娘。老夫人身后的仆妇姓姬,人称姬姑姑。

  介绍完毕,老夫人并不说什么,只定定地盯着皇甫翩翩看。

  皇甫翩翩不禁有些惶恐、困惑,但为了老夫人那双依旧美丽的单凤眼里流露出来的专注。她还是非常有礼貌地微笑着、回视着。

  姬姑姑微微弯下腰,附到老夫人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老夫人的眼神变得吊滞、茫然起来,起身,依然不和众人打招呼,像来时那样迈着轻缓的步子离开了。众人都吁了口气。之后,老夫人再没有露过面。

  皇甫翩翩和小顺子很快适应了这儿的生活,为了减轻姬姑姑的负担,她们甚至主动承担了一些家务,比如打扫和烹煮。

  从那天起,整个院子里都飘起了浓郁的香味,令人食欲大动。皇甫翩翩将她的厨艺发挥到了极致,最最简单的蔬菜,到了她的手里,都能变成最最美味的食物。尤其是她煲的汤,不仅仅香气迷人营养丰富,还大大地激发了大家的想象力,纷纷为汤取名字。比如把深红色的桂圆和内黄外白的鸡蛋煮出来的汤叫做“珠珍玛瑙汤”;脆脆的马蹄放入爽嫩可口的鸡汤里被叫成了“马蹄生香汤”;就连纯为驱寒而熬的、微有些辛辣的姜汤也有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可心汤”……几乎所有能做出来的汤都有了新的名字,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而惟一一个未被篡改名字的汤是银耳莲子汤,因为它本身已臻完美,任何的修改都只能是画蛇添足。

  每次做银耳莲子汤前,皇甫翩翩都会端一张小木凳,坐到厨房门口,在广玉兰树的阴影里、斑驳闪烁的阳光里、啾啾的鸟鸣声中,将莲子的那颗其苦无比的心摘掉,放入锦盒中,待到日后泡茶喝,莲心其味虽苦,却能祛热解毒,清心明日。

  去掉莲子心后,回到厨房,往砂锅里放上一勺水,依次加入莲子、银耳、红枣、白糖,用炭火慢慢地熬,渐渐地,热气升上来,香味一缕缕从锅盖上的小孔里泄露出来。最后,再在浓浓酽酽的汤面上撒上一把果料儿,一锅诱人之极的银耳莲子汤就大功告成了。将汤端上桌面,揭开锅盖的那一刻最令人期待,白烟袅袅,香气扑鼻,呈透明色的银耳像一株枝桠繁密的树,在沸腾中开出红红的枣子、白生生的莲子和甜丝丝的果料儿来。

  小顺子长胖了,桃红更丰满了,姬姑姑赞不绝口,连整天守在自己房里、坐在小蒲团上念经的老夫人的胃口也好转了,以前,姬姑姑给她送去的托盘上只有一碗清粥,现在有汤有菜还有饭。而安戏蝶呢,心醉神迷之外还感到惊异,谁能想得到这样香气四溢暖人心肺的汤居然是出自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之手呢?汤这么美味,身边的人如此贴心,生活这么美好,简直像一场梦般令人不敢置信。不由自主地,他的目光开始寻找她、跟随她、围绕她,每天早晨,他都不能自抑地打开后窗,侧立一旁,偷偷地欣赏正在窗前梳妆的人儿。临睡前,这种情不自禁的行为又令他恼怒不已。于是,在她的面前,他总显得格外冷淡、粗暴、喜怒无常,惟有这样,才能掩盖在心底里暗暗滋长、涌动的柔情蜜意。可这一天,他又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大大地得罪了她。

  当时,午后的阳光漫不经心地从窗外射进来,为收拾得极其精雅的书房镀上了一层金光;两杯郁郁葱葱的茉莉花茶放在临窗小几的两端,泛着幽幽的光;古铜香炉内新添了心字香,轻烟缭绕。若不是那粗犷的广玉兰树投下凝重的影子,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

  皇甫翩翩坐在几前,摆弄着文房四宝;他斜靠在对面的小坐憩上,津津有味地捧读一本书。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们俩有意无意地养成了在书房里消磨时间的习惯。

  皇甫翩翩有些心浮气躁,因为已有好几天没有收到唐玉清的信;见不着信,思念似乎也随之减少了。这是当初她决定来这之前意想不到的。

  “玉哥!玉哥!”

  心头,有意识地念叨着这个名字;笔下,勾勒出一个个不成形的字;抬眼处,是手捧书卷的安戏蝶:剑眉入鬓,鼻梁挺直,嘴角微抿,似笑非笑,那模样很纯净、很美好。忽然,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斜斜地对上了她的眼光,令她困窘不已。随手拿起一本书,举得老高,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顺便遮住了涨得红通通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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