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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程逸岸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双目炯炯盯着霍昭黎,良久才又半躺下去,叹道:“世道险恶,你心思这样单纯,终有一天要吃亏的。”

  “真巧!娘也这么说过。”霍昭黎诧异地瞪大眼睛,“可是我也不怕吃亏。我就算吃了亏,只要不做错事,心里就没有疙瘩;反倒是叫人吃亏的人,日后自己心中也常常会不安生。”随即又傻傻地笑,“听我这样说,娘狠狠骂了我一顿,还两天不让吃饭。不过平常做饭的是我,所以两天里娘也过得不怎么好受就是了。”说到这里想起现在还没有母亲的消息,不禁又有些黯然。

  “原来你这蠢兮兮的个性不是来自你娘,我倒一直冤枉她了。”程逸岸伸个懒腰,“话说回来,我何必和你辩这个?面对如此湖光山色,汲营什么是非善恶,岂不扫兴?石大人,你说是不是?”

  霍昭黎愕然看他,却见程逸岸最后一句说话的对象,竟是那一声不响划船的舟子。

  那舟子坦然摘下草帽,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方正面孔。

  石可风看向程逸岸,微微颔首,眼神望左右游移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开口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这、这、这,这句话虽然应景,但好像是情歌吧?

  程逸岸瞪大双眼,觉得有些荒谬,随即定神,笑道:“此时此地,该当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才对。”

  这回轮到石可风大出意料。他注视程逸岸,看他了然于心的笑容,心道那人说的果真不差。

  “湘女多情,石大人可别偏偏在岳州地界上,去惹一身风流债。”原来他右半边脸上,明显有一道女子指甲的抓痕,程逸岸因此才用梁元帝的典故来调侃于他。

  石可风有些慌张地咳嗽几声,才道:“这是……办案中所伤。”

  程逸岸敷衍着点头表示了解,脸含笑意不再说话。

  霍昭黎在一旁听二人说着令人头痛非常的文句,这时迟疑地插嘴道:“石大人,你们做官的,工钱都很少吗?”

  石可风不明其意,微微皱挑眉,“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昭黎,石大人来做这等营生,定有隐情。我猜大约是喝花酒挥霍完了公款,因此才落得这般地步,咱们一会儿可不要赖了他船钱才是。”程逸岸故意将“隐情”二字说得极重,随后指着霍昭黎对石可风道,“这是程某结义弟兄,姓霍,从年纪来看,必然不会是‘兄台’。”

  石可风也不理他贬损,点点头,拱手道:“如此霍君幸会。石某是来探一位朋友,并无意却君山,平铺湘水。”

  他口里说着玩笑话,脸上却仍是一派严肃,程逸岸不禁觉得好玩,道:“若真能如此,我哥俩便放心了。话说回来,这般煞风景之事,除却诗仙,怕是谁也不忍心。”

  石可风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

  霍昭黎听他们打哑谜,觉得自己像被排除在外一般,心中好生难受,急忙拉拉义兄衣袖,“大哥,你们在说什么?”

  “‘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是李白洞庭醉后最末一首,你想知道,回头我抄与你便了。”抄与他便是要背的。霍昭黎的脸顿时黑了一半,心中不住抱怨那叫李白的,正事不做,成天借涂鸦写诗句来为难别人,暗暗决心日后碰上,定要好好说说他。

  石可风却忽然朗声道:“程兄文采识见,江湖罕见,奈何行止不端,惹人诟病。”

  程逸岸笑睐他一眼,“哼,我的文采识见如何,用不着石大人你来品评。至于行止,程某生性惫懒,要机关算尽去博个奇侠高义的名声,不如率性而为,自在做人。”

  “一时兴起便伤人命,这是程兄口中的率性施为?”石可风语气听来不似质问,倒只像是好奇。

  程逸岸吃完最后一个桃柑,满不在乎地道:“江湖上人杀我,我杀人,刀头舔血,原是再平常不过,石大人与程某道不同,自然想法不同。”

  石可风沉默许久,才低喃道:“可惜了。”

  程逸岸但笑不语。

  四人一时无话,程逸岸与石可风生怕对方要不利自己,各自暗中戒备,霍昭黎听他们不再说话,低下头去默背竹筒上的《岳阳楼记》,浑然不觉暗潮汹涌。小笛子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早趴在船舷上沉沉熟睡。

  远远望见江心岛屿,到了近前,石可风却不靠岸,沿着岛周围,慢慢划行。

  程逸岸讶然道:“石兄不在龙口上岸?”

  石可风望着遍布西天的五彩霞光,道:“龙口岁岁年年如此,望湖亭上美景,倒是非看不可。”

  程逸岸闻言,拊掌笑道:“原来如此,有理。”

  小船此时前方视线被君山岛遮住一半,看不到水天相接处的景致,而程逸岸却知道,西侧望湖亭的“银盘托日”,堪称君山胜景之最。湖面星星点点波光如银盘,稳稳托住西方一轮落日,近前芦苇摇曳,远处渔歌互答,端的是一幅大好绘卷。程逸岸并不曾想石可风表面冷硬,骨子里却甚为风雅,这一下倒对他升起了几分好感。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蓝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说起来,我们倒与李太白当年行程不谋而合,皆是自江夏西下洞庭,单这一桩,便足能发些思古幽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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