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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风荷的手,哭了起来:

  “绣莲,我的小绣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寄姆妈呀!”

  寄姆妈?怎么会在这儿?寄姆妈应该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风荷一时被弄糊涂了,经小牛娘一说,她才明白,这是她第一个寄姆妈,是她在这儿生活时的寄姆妈,而不是上海的那一个。

  怪不得我会对“寄姆妈”这个称呼印象那么深,虽然人的形象是那么模糊,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夺过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当晚,小牛娘几乎与风荷谈了一夜,又是抹眼泪,又是叹气,又是拉着风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陈年旧话,仿佛风荷的来临打开了她久已封存的许多记忆。如今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来,都争先恐后地要跑出来了。

  风荷最关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晓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没能看到你落地,就两腿一伸先走了。”

  风荷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默默低下了头。

  小牛娘看得心疼,赶紧换个语调,谈起了她的母亲:

  “你妈妈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心灵手巧的漂亮媳妇,又绣得一手好针线。那时说起严家塘的绣娘春芹,附近没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轻轻的守了寡,拖带一个奶娃娃,族里边不但不肯帮忙,还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几亩薄田,那几间草房。那个族长最不是东西,三天两头派人来逼债。她的日子过得可艰难啦!”说到后来,小牛娘的语调又低沉下来了,低沉里还含着些激愤。

  当谈到绣莲的出生时,小牛娘的回忆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当时,小牛娘还被人叫做阿发嫂,阿发还在世!她与春芹是村里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怀孕以后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顾。女儿一出生,春芹就让女儿认她做了寄姆妈。

  那正是湖塘里莲花盛开的季节,春芹给女儿系上绣着大莲花的肚兜。看着女儿胸口那颗花形的红痣,与阿发嫂一商量,决定给女儿取名叫绣莲。

  绣莲这个遗腹女,是靠着母亲绣花做针线挣来的一点儿钱和寄姆妈经常不断地接济,才活下来的。

  那时候,绣莲躺在摇篮里,妈妈一边绣花,一边用脚踏着摇篮,哄她睡觉。

  另一头的一张草席上,爬着阿发嫂两岁的儿子小牛。阿发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帮她看着孩子。阿发嫂也真心喜欢绣莲,每次从地里回来,她总是先抱起绣莲亲亲,并马上解开衣襟喂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后边。春芹体弱多病,几乎没什么奶汁,绣莲那时候真没少吃了寄姆妈的奶。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针线,她身体弄垮了。绣莲出生后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厉害,到来年春夏都断不了根。终于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带着血丝,知道自己活着的时间不会长久了。

  从此,除了帮人做活外,她几乎每晚连眼都不闭,赶着给女儿做衣服。一年的时间,她给女儿做好了从二、三岁穿到十岁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阵咳一阵,咳停了再做一阵,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这些衣裳啊!

  春芹还在每件衣物上,都绣上了她专门为女儿设计的花样:荷叶、荷花和莲蓬、嫩藕。

  这花样可有讲究了。春芹亲口告诉阿发嫂说,她绣这个花样,是要她的女儿像荷花那么美丽,将来能有个好丈夫,终生像荷叶那样托护着她。祝愿他们多子多福像莲蓬,祝愿他们壮壮实实、恩恩爱爱像那一对嫩藕。

  哦,亲爱的、苦命的妈妈,你的祝愿本来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谁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风荷珠泪涟涟,她忘情地啜泣着。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实的手掌抹去风荷的眼泪:

  “你妈妈到死也不闭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发誓,我会把你好好带大,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将来帮你找个好人家。她这才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把她葬了以后,我把你领到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可也不多你一个,我们过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长硬抢去,送到上海他女儿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开了眼泪,硬咽着说:

  “打那以后,我一直记挂着你。大约在你走后三年光景,好不容易凑了一点钱,你寄爹阿发总算被我催着动身去上海看你。他回来说,费了不少劲,找到夏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见见你吧,人家说你在学校呢,没让见。你寄爹是个老实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把带去给你尝尝的那点菱角、莲蓬留下,自己回乡下来了。

  “唉,没过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着十二岁的小牛,糊口都难啊,更没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断了再见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来了,真把我高兴死了……可惜,你寄爹阿发,还有当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没福气等到这一天……”

  风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愿给寄姆妈母子俩增加负担,好在她身边带着钱。从上海走时,她把这些年来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都带上了。用这些钱在乡下过些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是,风荷还是要求寄姆妈给她揽些绣花做衣的针线活,她不能无所事事,而且也得为长远考虑啊。

  小牛娘并没有细问风荷为何离开上海。她想,事情明摆着,总归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呗。

  风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释,何必把心头还在滴血的伤口给别人看呢!

  宁静的乡村绣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风荷,对乡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适应下来,而且还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饮食,自己那优雅舒适的卧房,家里那永远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现在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好像整整远隔一个世界!

  可是风荷对这些物质生活并不留恋。她已经受上了这里潺缓的小河,弥漫的炊烟,清晨小乌的啁啾和黄昏满天的彩霞。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家生活,习惯了农妇们琐碎无聊的谈天……

  可是,不久以后,一个新的麻烦又来困扰她了,以致于冬天还未过完,风荷就感到,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个比风荷大两岁的儿子,也就是风荷幼时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但还没有娶亲。这如花似玉的过房妹子从天而降,简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这个单纯的乡下小伙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风荷的爱慕。

  终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绣莲,你晓得伐?你妈妈把你给我当过房女儿时,还说过,将来你和小牛都长大了,就让你们……我们两家就真成一家了……”

  风荷的脸色刷地变了,不是变红而是变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说:

  “当然,那时只是说说笑话,当不了真,当不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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