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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作势要掌她的嘴,笑着说:“呸呸呸,想见我还可再到上海来。”

  桑桑说走便走,几乎没有留些时间让葛薇兰去接受。

  第二日,葛薇兰去桑桑处,见到那个叫霍政茂的男子。她只坐了一会,他便离开了。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似新派人。只是他用旧式烟斗,又显出些与新青年的不同来。到底还是老成稳重了许多。

  他走后,葛薇兰略有几分好奇地问桑桑:“他待你可好?”

  桑桑笑笑,并不作答。拉她起身说,有件衣服,做好还没来得及穿。要送赠给葛薇兰。是件绯红色的锦缎无袖旗袍,典型的中式竖领。颈上一个红底白色碎花的盘扣,桃花样的碎花镶了一个倒U形的边,从颈一直边延绵到裙底,裙摆有些撒开,如牵牛花。远远看去,好像旗袍外还加了一个外套,更显得窈窕动人。

  葛薇兰向镜子前一站,差点认不出自己,略带嘲笑地说:“哟,这么漂亮的裙子,你怎么不穿?”

  桑桑为她拉了下罢,一面和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来这里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有为将来打算?”

  葛薇兰怔在镜子前,从镜子里瞧她。她莫非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桑桑自己笑了,说:“我昨天遇到从前在大都会的一个姐妹,她嫁人了,做偏房。”

  葛薇兰暗暗绞紧衣角,听桑桑说:“她嫁的那位并不见得是可靠的人,他当日向她求婚时,家里还有一位正经的主儿。”桑桑摇头,接着说:“年轻时还仗着有青春和美貌,”她叹气,“世事无常,总是要为自己先谋划谋划。”

  “怎么想到与我说这些?”

  二人站在镜前,楼上窗帘紧拉,昏暗光线。桑桑说:“只是流年偷换。今日恍然如隔世一般,也许我只是想说与自己听。”她自己也觉得说着凄凉,便扯开了一抹笑,“你还是快点换下来,难不成想穿着回去?”

  葛薇兰想她要离开上海,有诸多感慨也是正常。霍政茂要带她去北平,葛薇兰也没有去过北平,她们都是井底的蛙,在里乡时以为上海就已经很北边了,原来还有北平。她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圈,对桑桑说:“我会坐火车去看你。”

  她原想与她说说范丞曜的事情,这会连提也觉得多余。桑桑也是自顾不暇了。

  火车票订在十日后。

  只是计划追不上变划。葛薇兰昨日才在桑桑处见到霍政茂,第二日,他们便要离开。桑桑打电话到学校宿舍楼下的接待室,说今日要走。

  葛薇兰赶快下了楼,气喘吁吁地在学校大门外拦了一辆黄包车。人还没上车,却被人叫住。葛薇兰回头见到阿笙,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心情与他说话?阿笙还没有跑过街对面来,葛薇兰转身上了黄包车。

  范丞曜的车停在学校对街,若是葛薇兰稍微有些注意,她应当认得的。只是她完全没有在乎。黄包车“叮当”着离开巷子,范丞曜看着它越走越远。

  车辆是墨汁一般的黑色,黑得像是掷下来的清撤湖水,让人用力地搅,用力地搅,越来越昏,越来越暗。范丞曜坐在后座上,与外界隔着那片墨色的窗。她与他的世界像是也隔着那样一道屏障,他穿不过去,她亦不过来。

  阿笙扑了个空,回头对范丞曜说:“葛小姐应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并不见得努力便可成功,尤其是得到一个人的心。范丞曜淡淡一笑,他老爱这样笑,淡淡的,无关痛痒。他对阿笙说:“回去吧。”

  就算是他再厚颜,也只能到此为止。他给她两日时间,仅仅只是骗了自己。她根本不曾记得,那他还提来做什么?

  可是,就这样便要结束了?

  阿笙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车子缓缓开动。

  范丞曜突然改变心意说:“阿笙,你到楼下接待室就说,如果,如果葛小姐在九点钟以前回来,让她致电到公馆。”

  范丞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连台阶都替她想好。若是她有心,九点以后,她也会致电给他;若是……范丞曜想这样他们不必彼此难堪。若是那样,也许在某日相见,她会对他说,我回去时,已是十点。他亦会笑着对她说,看来我们无缘,擦肩错过。

  相逢还可一笑。

  只是他从来不知,等一个电话是这么难挨。从天黑到天亮。

  清晨的时候下起绵绵细雨。阿笙进来回话。“昨日桑桑离开,葛小姐应当是去了火车站。她十点钟回到学校。”

  因为下着雨的关系,天未亮透,像是黄昏。想起那天晚上,他挟持她时,也是下着细雨。他无力扣上门,看到她回过头时清澈眼光。

  他一直记得那双眼睛,像铭刻在心中,好单纯的眼神。

  墙上的西洋钟摇荡着走到了十点。他想她早已起床,他想他的口讯她也应听到。只是电话迟迟不响起来。

  范丞曜往窗边一站,挡住整个光线。公馆外面临着青玉巷,他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巷口。猛然心中一动,依稀有人影在雨中晃动。

  雨越下越大,如面筋一般地打在地上,啪啪作响。天地间似扯起一道道珠帘,她在那些珠帘中穿来穿去,若轻巧精灵。

  范丞曜看到了葛薇兰,她终于还是来了。

  后来,范丞曜时常喜欢牵住她的手,粗糙的皮肤贴合着她掌心的温度。有时,她也会问自己,这样可以牵多久下去。她那日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疑惑的。

  她转过青玉巷口时,雨突然下大了,绕过水洼,再抬头时,看到他站在铁门处。阿笙为他打着伞,雨水滚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是想问什么的,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他弹落她衣上的水雨,他连问也没有问她为何迟到今天才来。他说:“进去吧。”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了。

  六月的某一个清晨,早上醒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暴雨。她依然还住在宿舍里,雨水敲打着窗棂。薇兰突然想起她跑到青玉巷的那个早上。她想要问的问题,至今还没有问出口。她现在想来,问了,显然也是多余的。

  楼下有汽车喇叭声。

  她开窗,看到一把大伞如开着的黑色玫瑰,她原以为这样的雨天,他应当不会再来。

  范丞曜来接她去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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