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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坐在他身侧,唐一一强烈地感觉到了他身上勃发的怒气,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语言是如此苍白,与其说些无谓的字眼,不如保持缄默。

  只是,他在气什么呢?气她骗了他?气她是小偷?气她竟然招惹那样不堪的男人?

  一回到院里,看到熟悉的石榴树,看到朴素的木条椅,看到慵懒的大白猫,唐一一松弛下来,软软地坐在大白身边,等着他来三堂会审。

  可是,审问迟迟未来,他只是看着她,眼中带着怜惜和心疼,最后坐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

  “你这个小笨蛋,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以前是怎么伤害你的,我会一点一点伤害回去。”

  纵是她再怎么会想象,她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他就相信她是个受害者,他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因着这样毫不迟疑的信任,她眼眶迅速积聚了滂沱的水汽,十几年来所受的委屈齐齐袭上心头,一一化作了腮边泪。

  “对不起。”他说。

  听到这三个字,她的眼泪更是汹涌下坠。

  原来,他刚才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他自己的气。

  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要说对不起,那也是另有其人。

  “一一,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苦吗?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觉得生活苦不堪言,有好几次她都想放弃活着,可是当听到他这样说,她却突然觉得那曾经受过的苦难似乎都变得轻薄寡淡了。

  “我从小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她靠在他怀里,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所谓的亲生父亲,你也见过了,就是蓝天科技的董事长。董事长的名衔听来光彩夺目,实际上却没有实权。他靠女人起家,那个女人,你也见过,就是在兰花小馆里遇到的那位夫人。

  “人,是很贪心的动物,在没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愿意拿所有的一切去换,可一旦得到了,又会觉得舍弃了太多而觉得自己牺牲过大。我父亲就是如此。他过上了所谓上等人的生活,却失去了当父亲的权利。他的夫人,无法生育。早些时候,她可能也是心存愧疚的吧,否则她不会答应他那么离谱的要求。她同意他借腹生子,而很不幸的,他挑中了我的母亲,而我,就是那个借腹孕出的孩子。

  “在这个故事当中,我的母亲是最可怜的人。她爱着我父亲,为了成全他男性灰姑娘的梦想,她不纠缠,不阻止,眼看着他攀上高枝成了别人的新郎。都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说得很对。她明知借腹生子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却刻意忽视,如果得不到他,那就得一个他的孩子也是好的。所以,就有了我。如果我是男孩儿,那我的命运可能又会有所不同,可惜,我是女孩儿,长相更多地承袭了母亲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一根刺,深深扎进那位夫人心里,时时提醒她丈夫曾经和一个怎样的女人发生过亲密关系。

  “对我的到来,最喜悦的就是母亲。因为我是女孩儿,父亲觉得我没什么用处,所以,他并没有从母亲手里抢走我。最初的几年,我也是幸福的小孩儿,有人疼有人爱,尽管那个唯一的人是我母亲,可是,只要有她,也就够了。可是,生活从来没有因为她对我的爱而放过她因一念之差所犯下的错。对于生下我,她从没后悔过,可是,我的到来,却让她的生活陷入了地狱。

  “那个夫人,从没让她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从我有记忆始,母亲就常带着我搬家。短的时候,有时刚提着行李进门,一只脚还没跨进门槛就被赶了出去,最长的时候,也不过是在一个地方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是因为那个夫人刚好不巧地生病住院而无暇来找我母亲的茬。在我母亲遭受这一切的时候,那个男人一直都缩在那个夫人的背后,噤若寒蝉。每次,那个夫人都会指着我母亲骂‘你这个小偷,偷别人男人的贱货’,然后指着我骂‘有其母必有其女,你长大了也会是小偷’。无论我们搬到哪儿,她都有办法找到我们,当着街坊四邻的面,将我们骂得抬不起头,逼得我们找不到立足之地。

  “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先孕并且还是第三者的女人,想要在这个社会上有尊严地活下去,是那么那么难。生活艰苦,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人们的指指点点和谩骂侮辱。这个世界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越是卑贱,越是遭受欺凌和践踏。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和母亲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砸门声惊醒。母亲不敢开门,搂着我缩在墙角,当门被砸开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晃了进来,非礼我母亲。激烈的反抗中,我母亲拿剪刀刺瞎了他一只眼睛,当邻居赶来时,他竟然说是我母亲勾引他,因为我母亲嫌他给的钱少,所以才伤了他。没有人听我母亲的解释,所有人都用唾弃的眼光看她,更有人以‘卖淫’的罪名将我母亲扭送到了派出所。后来,我母亲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刑,没多久,她就在狱中自杀身亡。那一年,我五岁。”

  听着她平板的叙述,尉迟来心如刀割。他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在面对唯一的亲人离开时孤立无援求助无门的惨状。而他当时在哪呢?他住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他享受生活的时候,她却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承受着生活带来的折磨。

  尉迟来紧紧地搂着她,任何安慰的话在此时说来都觉得过于轻巧无谓。

  “幸福的人,可能一直到七八岁才会记事,可是对痛苦的人来说,可能会连他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都能清楚记起。我想,我就是那个痛苦的人,记得我的第一声啼哭,记得我母亲流过的每一次泪受过的每一次苦,可是我,完全无能为力。当我知道她自杀以后,我恨她,恨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撇下我一个人走在冰冷黑暗里,好似永远都见不到光明。

  母亲入狱后,我被送到了父亲那里。那个夫人当着刑警的面,笑靥如花,转过身去,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的父亲对她唯命是从,完全一个鼻孔出气。她要是给我一巴掌,他就跟在后面踹我一脚,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笑话,是个错误,是个抹不去的耻辱。我父亲甚至对那个夫人说,她不是我孩子,你也知道她妈是个卖淫女,鬼知道她当时怀的是不是我的种,她让我背了这么多年黑锅,你一定要帮我平反。

  “我被赶出门的时候,他们宁愿追着垃圾车跑上五百米把我的行李扔掉,也不愿把我的全部家当还给我。从那天始,我就将自己判定为孤儿,并且毛遂自荐进了孤儿院。可惜,即便是住进了孤儿院,日子也无法太平。那个女人就像嗅觉灵敏的狗,当我看到她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孤儿院,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再也无法安宁。

  “她似乎把欺负我当成了人生的至大乐趣,每次去孤儿院,她都会带去很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可是,每次她都在派发之前对其他孩子说,唐一一是坏孩子,你们谁要是和她玩儿,这些东西就没你的份。如果我不理她,她就揪着我头发逼我看她,然后冲我冷笑,说什么‘你母亲竟然在我没解气之前就敢死去,那么剩下的就母债女还,我会让她在九泉之下都无法心安’。

  “因为她的特别关照,我被完全孤立起来。吃饭时,别人是米饭馒头,轮到我就是面汤泡饭,天冷时,别人好歹有件御寒的衣服,而我永远只能瑟瑟发抖。吃饭时,我永远被排在最后。干活时,我永远被摆在第一。终于熬到上小学的时候,我被送到了寄宿学校,而那里,是另一段折磨的开始。

  “刚入校没多久,宿舍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丢钱事件,而我则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我的身世再次被公诸于世。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明白,除非那个女人死,否则我这辈子我都别想安宁。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杀了她,可我是那么不甘心,不甘心像我母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甘心在我死后还要遭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所以,我只能诅咒她,在心里无数次地诅咒她,祈求她遇到天灾人祸被老天爷捉拿归案。可是,她仍然活得好好的,并且数年如一日地操纵着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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