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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这么矜贵的帖子打哪来的?阿青送来的。

  不是那位身分高贵的皇子,她一个籍籍无名的闺阁女子哪拿得到这东西。

  大历每年初春举办的“春日宴”,是京中上流社会最为流行的风雅交流方式,举办人通常都是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受邀的文人诗客,仕女才子,弹琴填词,各展才艺,也可以带上近期自己满意的作品,或字画,或诗作,让众宾客加以品评,若是评出三甲,一举成名,对于想飞黄腾达,借着这条藤蔓往上爬的士子儒生来说,是一条便捷的管道,因为里面多得是有名望的宾客;对未婚女子来说,若是得到哪位公子青眼,难说又是一段佳话良缘。

  房荇对这种变相的相亲宴会没兴趣,可不为别的,要是想替自家铺子打响名号,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闻人凌波给她帖子是这个意思吗?

  她暗地打理两家铺子的事情,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那位闻人公子自从把她们家当厨房走动之后,有时来揩一顿饭吃,有时来和爹下几盘棋,有时爬爬墙头,跨在墙头上对着她的窗,闲聊几句也好,他喜欢爬墙头,她没意见,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没,那满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里,波光潋沣的叫人迷乱。

  她调侃他以后不如换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实夜贼的名称。

  他再出现,果然换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说要教她骑马。

  那晚,马儿几乎绕过半座城池。

  那夜,清风明月,草香芬芳,赠春桥下,一地落英缤纷,她临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绿草丛,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遥远,眉目有抹彷佛历劫的余灰。

  他说那些年大哥、二哥见他年岁渐长,想要拉拢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来日无多的消息经过太医传出去,总算清净了一段时日,接着,兄长们一个个出事了,他知道接下来或许就会牵连到自己,于是离京避祸,他一路奔逃,仓皇狼狈,侍卫连番死去,马匹金银消耗殆尽,山穷水尽又寒毒发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暂住。

  她问,后来他出门游历去,可是真的?

  她隐约听见他的骨节发出劈帕之声。“那些人放火烧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没有醸成大灾,我倘若不走,数百人口只怕滩逃一劫。”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一再的想置你于死地?”她沉吟许久。那皇宫就像一窟深不见底的水,那里的人各自别有心思,可她以为如今的陛下并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进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吗?

  未必尽然吧。

  “谁想要我死?多着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当异己的……”

  这些所谓的亲人何曾给他作过一件鞋袜,何曾真心与他同桌吃饭?他们给予的,只有血肉横飞和修罗场般一次又一次的试炼。

  再见一道曙光,是她给的。

  那对家人无来由的信任,简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让他在无比的黑暗里还愿意微笑。

  房荇看着浑沌黑暗中他森寒悲凉的目光。

  她心中一动,本就无兄弟爱,权欲更叫人疯狂。

  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你怎么又回到京里?我最初还以为你所谓的游历是游遍天下胜景,一去不回了。”

  “太后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几度危急,将我父皇好好的骂了一顿,太后以为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在往后的争夺龙位上面,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他却还处处提防我,太叫人心凉了,我父皇或许是对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许觉得太后说的话有理,没多久便派了御林军和京畿卫送我回来,我在皇宫里住了一段时日,他以为住在皇宫里的我也不安全,便让我分府别过,我有了自己的军卫,起码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会小心许多。”他说得轻巧,却只有当事人知道那些凶险和艰困。

  房荇能明白,纵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参与了那么一回,便已终身难忘,更何况是他。

  她叹息后转移话题,“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娘亲。”

  闻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后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欢吹奏琴,我每回从床上醒来找不到她的时候,只要循着琴音,她就会在那里,或者在古松树下,或者在白玉亭里,我那时候还太小,一直没听懂她琴声里的寂寞。”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过母妃的香气。

  他问过她,为什么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别的嫔妃园子里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药,那些粉紫嫩红,那些馥郁争妍的香气,多美……他永远记得母妃的笑容,那笑里总是带着郁郁,令人神魂摇曳的美貌总有份希冀的摸着他的眉眼。“树长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声,她的树,为的都是一个她难以仰望的人。

  八年宫廷,最后郁郁的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生错过,太多寂寞,与谁说?

  她临终那天,那曾经宠幸她,然后就忘了她的男人来了,一声叹息,就是他给予的全部。

  那个人不宠爱她,只因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哪忙得过来?

  他被皇帝带走的那一夜,漫长黑暗的宫门甬道,他告诉自己,将来,他如果爱上一个人,定要不断的,再三的问过自己,确定了一份感情之后,就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

  再后来,他遇见房荇。

  他愿意等她,等她长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选择要不要爱自己……

  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世情凉薄,多少爱恨撕裂的伤口在人间辗转,经久不愈,世上多得是伤心人伤心事。

  原来,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为了他母妃种的。

  春夜寒风里,她丢掉一切矜持,在闻人凌波身边躺下。

  闻人凌波一斜身,转过头来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语,目光没有立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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