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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话虽如此,但骆泉净心思里的那份灵巧聪慧,还是常常让不荷言笑的谭姑意外错愕,虽然她沉默寡言,整个人总是虚虚淡淡的,但不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要谭姑一个眼神示意,骆泉净几乎就知道该怎么做,也总能赶在前头把事情处理好。

  谭姑心知这非关主动勤快,更非逢迎巴结,若不是个性里独有的纤细敏感,普通人根本难从她冷漠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进而顺应她的心意。

  骆泉净并不晓得谭姑一直在观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无所谓。这些日子以来,她谈不上什么快乐,但至少很充实。

  其实留在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个船娘,说穿了也只比青楼的妓女清高一点点;不过,比起从前三餐都不温饱的日子,她真的已经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风浪已过,她如今的想法很实际,就是活着。

  再怎么不喜欢、不愿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着。

  一朵白云悬在教坊翘起的屋檐上,亮洁的阳光点点洒在平滑的木廊上,骆泉净捧来才烘焙好的糕点,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几上,不敢惊扰一旁靠坐沉思的谭姑。

  谭姑为教坊姑娘定下的规矩并不多,可是一旦犯错,谭姑连折扣都不打,说罚就罚。比方说安静这一项,姑娘们进教坊的一天内,就必须学会走路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除了风声、鸟声,还有隐隐从乐室传来的微弱歌声和乐声,小房间里一片安静。

  “你来这儿的时候,荷花才开过一回。”

  摆好茶水点心,就在她要蹑足离开的时候,谭姑出声了。骆泉净抬眼,跟随着谭姑的视线,投注在那花园水塘里开得漫天嫣红的莲花里。

  再转头时,谭姑眼底有一丝欣慰。

  “这一年来,我没见过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该学的,你都学会了。也是时候了,明儿个,我让你上船,跟你几位姐姐见习。”

  “是。”骆泉净俯下身,那样恭敬而谦顺。

  谭姑倚着身子,打量着她。“阿净。”

  “师傅。”骆泉净望着谭姑,等候听诲。

  “我看得出来,这一年,你花在书上的时间比花在学煮菜学唱歌的时间还多。书本这玩意儿,虽说不上是坏事,但念得多了,难免会胡思乱想,行为张狂。咱们不是男人,做什么说什么都得矜持些。告诉师傅,你会因为深信书里头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视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吗?”

  “不会。”骆泉净摇头,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咱们就像那些莲花,任别人怎么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别当真以为自己只是供人玩赏的,要这么作践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吗?”

  “是,师傅。”

  “好孩子,去吧,早点儿休息,明天才好见客。”

  她行完礼,出了房间,只身悄然走在教坊沿着池塘边所筑起的一道寂静长廊。

  莲花依然是莲花,荷叶随风翻飞,一红一绿,把整座池塘交织得多么张狂又鲜洁。

  她停了脚步,凭着栏杆,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画面。

  仿佛能预知明天会发什么事情般,她护住胸口,护住突然紊乱的心跳,错愕自己已经太久不曾这样了。

  从前在唐家,动辄不是打便是骂,不是嘲弄便是讥讽,日子过得贫瘠而局促,没有半点欢乐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锁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园里,什么都不敢想。

  而现在,她的人虽被谭姑牢牢管束着,但心却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神游于文字编构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珑,谭姑把她每一窍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懵懂,对许多事,更透出了超龄的想法。

  对于明天,骆泉净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或新奇,只觉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留在这儿的代价,她绝不抗拒,即便是认了字,知道贞节二字怎么写,知道抛头露面的见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贞节?骆泉净嘲弄的想,这两个字说穿了不过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发明这两个字,却把它严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许,除了眼前的莲花,这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贞洁干净的。

  栖云舫上,一切都是仿汉的。

  不单单姑娘们的衣着发饰仿汉,舫里的一切摆设也全都是仿汉制的,纤尘不染、光洁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帘和紫茸云气帐、琉璃屏风、名家花鸟书画,还有一张张沿着四边排列整齐、雕工华丽的矮桌厚毡。

  这些摆设,和教坊内乐室的摆设如出一辙。

  华丽却不流于俗气。

  慕容轩懒洋洋的靠在软垫上,手指把玩着酒杯。正式的节目还没开场,对座的刘员外已经喝得醉眼昏花,偶尔还不忘起身频频敬酒。一会儿,他干脆走到慕容轩这儿来。

  慕容轩是个很实际的人,但偶尔也会希望自己有仙术,能在眼睛一张一闭间,把这个摇摇晃晃的老人变消失。

  “公子爷,小老儿敬你,这么华丽的船,这么多标致的妞儿,小老儿第一次见识了,托公子爷的福。”他醉得连弯腰都很吃力,脚步也是颠倒无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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