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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尽管已置身在恢宏的展览大厅里,眼前这胭体裸露的真实的黄土地,仍不失大西北的悲壮气概,令人哇叹不已!恍惚间,但闻鼓角齐鸣,脚步踏踏,参观的人流已悄然隐去,黄色的空间中,列队走来兵马俑们那灰黑的方阵……
但我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每一张脸上,竟都堆着恭顺的微笑!
这两千年前的威武之师!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全是高大、魁伟、相貌堂堂。威严的军服,整肃的纶巾,和他们身上那异常精美的小佩饰,更把这些七尺男儿的身躯衬托得英武无比。可以想像在当年横扫六合的无数次鹰战之中,他们曾怎样奋猛地浴血奋战,横扫千军。没有他们,秦王朝的伟业无从得以实现,始皇帝的声名无从得以流传;而那千秋功业的史册上,也无从写下辉煌的一笔。
可是现在,面对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他们竟这样整齐地排着队,每个人都是两肩前耸,双手下垂,低眉敛目,摆出了一副恭顺的朝拜姿态。
这难道就是他们留给后人、留给千秋万代的永恒吗?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令人困惑的微笑。
二
我简直无法理喻,他们怎么能笑得出来?
姑且不提那孟姜女哭倒长城的老话,单是面对着这铺张靡丽的始皇之母墓葬群,谁又能不感受到凝聚其中的血与泪?
金碧辉煌的铜车马固然精美绝伦,但那金银,无一不是横征暴敛而来;场面宏大的俑坑固然震人心魄,堪称奇迹,然而遥想当年那肩挑手抬的原始施工,莫如说是累累白骨堆砌而成;成百数千个兵俑固然个个高大雄壮,气势夺人,可若有人去倾听他们内心的血泪,恐怕这墓道会轰然坍塌,爆起四方狼烟……
不提防之间,讲解员突然把一个争执不下的千古之谜,硬梆梆地拽到面前:
“你们说,这兵俑,是先烧造好放进炕道里的呢,还是与炕道同时烧就的呢?”
甲说:“我看就是在这墓道里烧的,不然怎么能排列得这么整齐?”
乙井:“不对头。别忘了,这么多兵俑没一个相同的,是因为当年每一个俑都用一个活人做模特儿。”
啊!……”我差点叫出声来。这就是了,从刚才见到这些兵俑的最初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漾起一种恐怖的感觉,老觉得这些不声不响的兵俑们的身体内,都包孕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尽管讲解员并没有这么说,史书上也没有这样的记载,可这想法是那么固执地存在我的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我便死死地盯住兵俑们的破损处,想看看那残破的伤口里,到底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然而历史到底是太长久了,即使是血肉之躯,也早就零落成泥了……
零落成泥碾作尘,仇恨却应当还在。谣役之重、苛捐之重、盘剥之重、压榨之重。也许没有超过秦王朝的了。仅从眼前这空前奢靡的墓葬中,就不难推想出那千古一帝本身的丧事,不知还要铺张多少倍!而在七国连年征战、秦王统一霸业之后仅数年之内,百姓哪能拿出如此众多的财富,来满足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需求呢?由此可见,当年的阶级冲突,必定是极其酷烈的,绝不会是这样一曲太平大乐。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令人心疑的微笑。
三
我一定要弄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笑?
于是,我溯着历史的源头,匆匆过清、明而跨宋、唐,走向他们那个残暴的时代……
不料我来得太晚了。还未跨进秦王朝那道黑漆漆的门槛,就见墓道的大门被轰然关死,里面便从此声息全无。只一忽儿,黄土地上面就悄悄地冒出青草,淹没了曾是那么真实的历史痕迹。
我便又匆匆赶往骊山,想法看看还正在施工中的秦始皇陵。可惜里外三层的重兵防范得固若金汤,除了偶尔传来役夫们的一二声惨叫之外,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一砖一石。中国历史的封建统治者,不知为什么都那么重视他们的身后事,一个个还在盛年壮年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地搜金刮银,自掘起一个比一个更加奢华的坟墓。难道他们真的相信,尽其所能带走的那些珠宝珍镬,真能保证他们在阴间继续纵情享乐吗?生前尚不能做到所谓的“万世昌盛”,还谈什么死后的福份呢!
在这一点上,秦始皇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加贪婪。甚至在他的基业还立足未稳之时,就令风水先生找下骊山脚下的这块风水宝地,为自己修建起死后的地宫。这修造侈耗了全国老百姓多少财富,历史已无法查清,只知岁岁年年之后的今天,那环绕着陵墓而生出的层层密密的石榴树,依然在喷吐着愤怒的火焰。
登上高高的秦始皇陵,果然是一派“好风水”。背倚骊山巍峨的山势,脚下是一览无余的八百里平川。环顾四周,除却氮氯云气,便是呼呼的天风。不用再说什么,我忽然明白了诊多事:
却原来,始皇帝的用心何其良苦。他是想永世高踞于这半天之上,让千秋万代人永远甸伏在他脚下朝拜。正是这强烈的统治欲,驱使着他日夜兼程,赶造出成千上万个兵俑,向他微笑,向他称臣,向他山呼万岁。
至此,谜团似乎应该是解开了:为什么秦墓陪葬阵势是全前的兵马俑?这是因为秦始皇想要保住他的“万世江山”。关什么这成千上万个兵俑非要以活人做模特儿?这是因为秦始皇在死后也要继续奴役他们。为什么兵诵们的脸上不是悲愤反顶堆起恭顺的微笑?这是因为秦始皇强迫他们做此笑脸,使之是应统治阶级意识的需要……
我不知道那些做模特儿的活人,当年是否也这样笑着。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令人悲愤的微笑。
四
他们在笑,我却笑不起来。我身后,也没有一个人在笑。在这气势夺人的展览大厅里,面对着一排排微笑不已的历史兵俑们,参观的人流在缓缓涌动。人们在用今天的观念审视着昨天。
中华古国,涣映五千年。
西安古都,巍巍大雁塔。
从全世界来的旅游者川流不息。在他们长长的队伍中,有美国总统、英国首相下白本大臣、荷兰女王、苏联部长会议主席·。一据说,他们在看到举世无双的兵马俑时,全都赞叹不已。
赞叹中国古老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博大的文明、深邃的内涵、先人的智慧、昔日的昌盛……看得出,他们的赞叹都发自内心。以至于公允地将眼前这壮观的秦兵马俑,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从世界文明发展的角度,从历史的角度,眼前这些兵马俑堪称其誉。他们真正是华夏文明的精品,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中国对于世界文明的贡献。我们这些两千年之后的后来者们,理所当然地感到骄傲。
来此之前,我家中的书柜里,就早已摆上了一对灰黑的秦兵小俑,那是在北京的一座博物馆里发现而购得的。我一直十分珍爱他们,心心愿愿有朝一日能到他们的出土地来看一看。在北京,在文化界的许多名人家里,我都曾见到过这些不同神态的秦兵小俑,庄严地站在明亮的书柜里。只要同他们的主人稍一提及,便往往会于闲谈之中,听到亲游西安的同一向往……
可是如今真的来了,站在他们面前了,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在笑!
望着这恭顺的微笑,我失望得有些不能自持。
五
幸好,我及时地发现,是我错了。
我终于弄懂了,兵马俑们在笑什么。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着一身鲜艳的红色衣衫,就连头顶上那朵蝴蝶结也是红色的。在这一脉黄土地面前,显得异常鲜尧夺目。我向她凝视了很久。只见她对着母亲扬起明丽的小脸,故意学着大人的口气,深沉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真的已经有两千多岁了吗?那他们怎么还不死呀?”
噢,原来在孩子的小心灵里,这些高大的兵马俑们还都活着?我立即在心底里欢呼起来:我也宁肯相信他们还都活着!
假若他们活着,让他们重新选择一遍每个人的人生,那么,他们将会怎样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呢?
无疑的,他们所做的第一个举动,便会是举起有力的针膀,掀翻这阴森可怖的墓道,奔向黄土地上面的晴天朗日。
然后,他们将各奔家乡,寻找啼哭的妻子、失散的爹娘。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重建家庭的幸福。
如果阴箍又来,追兵所至,向他们高悬起毒蛇一样的皮鞭,妄图将他们重新驱使奴役的话,他们就宁肯投奔到农民i义军伐秦的队伍中去……
呵,这幅新绘的历史画卷,是不是太具有现代人的主观色彩了呢?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今人意识,去对两千多年前配中国农民做如是遐想,当然未免有些迂腐痴情了。
可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不就是如此演进的么?只有短短十四年,阿房宫就被冲天的火焰烧成一把灰烬。火光中,农民起义军队伍正在乘胜进击,把胡亥一伙追杀得抱头鼠窜。
莫非兵马俑们笑的就是这?
他们在笑崩溃、笑灭亡:不可一世的秦帝国,倏忽一瞬就被埋葬掉了。
他们在笑贪婪、笑妄想:越想做万世的皇帝,越是短命而亡。
他们在笑虚弱、笑无能:在历史之簿上,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长久地奴役人民。
他们在笑那些匆匆的历史过客:他们个个自以为是历史的主宰者,却不知就在他们强迫人民俯首称臣之时,己成为世人永久的嘲笑对象……
这才是两干多年前兵俑们微笑不已的本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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