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世纪的世界文坛,正是短篇小说云蒸霞蔚的时期。契诃夫为首的俄国,莫泊桑领衔的法国,还有纳撒尼尔,霍桑、马克·吐温、欧·亨利为代表的美国,佳作竞出。每读这些堆金垒玉的世界名著时,我不能不望洋兴叹,为大师们的才思所折服。但也常常有点儿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国古代短篇小说不仅不比欧美差,而且繁荣得比他们早。当那个著名的美国流浪汉在监狱里以“欧·亨利”的笔名开始创作时,《聊斋志异)已经在神州风行了两个世纪,而且由英国传教士卫三畏‘一八一二一一八八四)译成了英文。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一六四O一一七一五)被科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他出生在山东淄川一个普普通通跳小村庄,一座普普通通的茅草房中,做了一辈子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和他生前的穷愁寥落相映成趣的是,有越来越多赵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来看这位穷秀才的故居,有的是从大洋彼岸不远万里专程而来的。
参观蒲松龄故居最好趁秋高气爽时。故居门前数株古槐权繁叶茂,翁翡郁郁,似乎把周围的空气都染绿了。进入月洞门,迎面数茎太湖石潇洒而立。甫道两旁一排排、一株株各色各样的名贵菊花争妍斗丽。月洞门旁有个绿藤缠绕、绿叶纷繁的瓜架,吊在上边的十几枚南瓜个头儿一般大,圆圆整整,端端正正,红红艳艳,熟得透了,熟得实在,真极了反而像是假的。南瓜上的“聊斋”、“柳泉”字样,是坐果时镌刻上的,随南瓜而长大,长得天衣无缝,倒像固有的一样。有后墙的绿屏为陪衬,这些南瓜更平添了一种“万绿丛中数点红”的韵味儿,受到特殊礼遇的游客可以讨得其中一枚,置于案头,越冬不坏,成为朴素而别致的装饰品,并可时不时体味“豆棚瓜架雨如丝”的意境。进人第二个月洞门,“聊斋”豁然在目,门前左右各有一株石榴树,挺拔而匀称,树叶将落未落,特意留在树上的石榴裂着嘴儿,似笑迎佳宾。
须要仔细看、慢慢瞧的,是聊斋。这是蒲松龄生活的地方,一般被介绍为作家的出生处,其实不对。蒲松龄的《降辰哭母》说:“尔年于今日,诞汝在北房,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这个‘“北房”指蒲家老宅,蒲架的正房,而“聊斋”是蒲松龄娶妻后分家得的三间农场老屋,蒲松龄苦撑苦熬了几十年,才把这尘泥渗流的破屋翻盖了一番。
“聊斋”砖铺地,竹为拥,古色古香,迎门高悬路大荒书写的“聊斋”匾,匾下是清代画家朱湘麟画的蒲松龄像,两侧是郭沫若的名对:
写人写鬼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对联两侧是蒲松龄手稿照片。画像下陈列着蒲松龄用过的铜手炉(近年来手炉已收进纪念馆的保险柜中)。蒲松龄常写到他“呵冻急草”的写作情况:“一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聊斋自志》)“弯月已西,严寒侵烛,霜气人纬,挎腹鸣饥”(《戒应酬文》)。在饥寒交迫中写作,这小手炉该给聊斋先生以多大温暖和慰藉?铜炉极薄,大约是被作家瘦骨棱棱的手摩擎而致吧?
南窗下有张粗糙而陈旧的两抽桌,摆设着聊斋老人用过的砚台。这张桌子和画像下的大方桌据说都是蒲老夫子的旧物,不过南窗下的旧桌更像。画像下那张,新得令人起疑。
“聊斋,,内文物不少,可真正属于蒲家的不多。一块海岳石,也叫灵壁石,据说是宋代米带玩赏过的,后来落人西铺显宦毕际有之手,“刺史归田日,余钱买旧山”;一块三星石,状如玲珑剔透的假山,顶端有三个亮点,以水涂抹,灯下闪闪发光;一块蛙鸣石,形似青蛙;一座硕大的木影炉,据说是整个黄杨木树根雕成;……都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却又不属于蒲松龄所有,这是一九五六年从西铺毕家搬来的。蒲松龄在毕家坐馆三十年,这些置于他设帐处的木影炉、三星石,还有那’绰然堂”大匾,以及蒲松龄睡过的床,都被一古脑儿搬了来,算是作家的遗物。其实只能算是作家终生贫困的证明。
于是,所谓“聊斋”,变成了“绰然堂”的部分再造,而且是不伦不类的再造。三百年前蒲松龄到毕家抛妻别子地舌耕,伴随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就是这炉,这石,这床,尔今,它们又来寄聊斋篱下,完成了一个煞有趣味的历史回环。
“聊斋”是蒲松龄纪念馆的基点,“文革”前即纪念馆之全部。“红色风暴”中蒲松龄墓被掘,故居却幸运地尘封了起来,因而除四害后迅即“东山再起”,且有日渐扩展之势。除“聊斋”外,故居现有好几个展室。著作室中展出《聊斋志异》各种版本,英、日、俄、匈牙利等语言的译本,装顿、插图非常漂亮。聊斋评书、小人书、白话读本更是琳琅满目。蒲松龄文集、诗集、理曲、杂著也收藏甚丰。纪念馆鲁童馆长一直潜心收集散铁在民间的蒲氏著作,他曾购进若于精美的会注、会校、会评本《聊斋志异》,在乡间声明“欢迎以旧换新”,有人就拿光绪年间的石印本来换三会本。鲁童很得意地说:’‘这叫两满意。他们的书不就是为了看嘛?有铅印的新书,还看那石印的破烂?他认为得了便宜了。”学友们都取笑鲁童的小诡计,暖叹他用心之良苦。前不久蒲氏的遗著《药祟书》又给他们挖掘了出来,引起文学界医药界的双重兴趣。另一个展室粉壁光洁,字画满墙,当代书画家吟画聊斋故事的名作在此汇合。刘旦宅、戴敦邦的仕女画尤为醒目,那些姿容绝世、和蔼婉妙的狐女仙姬似乎可以从画上走下来。其实,说穿了,这些展室只展出了“大路货”。关于短篇小说之王的一手资料,蒲松龄的若于手稿,由墓葬中发现的四枚图章,还有作家生前用的烟袋、油灯,都被鲁童珍藏密收装进保险柜中,而且越来越不肯轻易示人了。
为了研究目的,几年来我数度造访故居,每次见鲁馆长,都以“鸟枪换炮”相谑。的确,故居的“势力”真是越来越大了。不仅早已把旁姓邻家“顶”了过来,而且又向西延展,把“蒲松龄研究所”的牌子挂了出去。整个蒲家庄也众星捧月般围绕故居活动。村西头建停车场;村东头开“柳泉”书屋;“聊斋”卖品部出售蒲松龄画像等纪念品,年盈利达六位数;经营地方风味的“柳泉”饭店门庭若市,日盈利数百;一个拍故居纪念照的毛头小伙,一年工夫买上了一辆难马哈!
三百年前才高气傲的聊斋先生,因为穷,不得不“屡设帐于绪绅家”,他有多少辛酸?“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学究自嘲》)蒲松龄的穷在古代著名作家中真是’‘出类拔萃”了。为了葬母借了学生的钱,好几年还不上;为了口腹耘人田,无暇顾及自家子孙的学业;年年地优荒优病,恨不得田头禾苗结出银钱来纳税;在毕家一住三十年,每年不过收“哉生魄”(十六两银)多一点儿的银子,却要常年梅妻鹤子独对孤灯。逢年过节才能借上东家的马沿着英山路踢蹂回乡。途中有见到央山山市的奇遇,有心旷神怡的时节,“十里烟村花似锦,一行春色柳如腰”,更有风雹骤至、苦不堪言时,“风吹冈平拔老树,横如蛟龙百尺蟠,……右手抱鞋左提笠,一步一咫愁心颜。”当他的儿子渐次长成时,为了盖几间草房,蒲松龄更是捉襟见肘,“茅茨占有盈寻地,搜刮艰于百尺楼”。他的儿子还是满孝顺的,但他们兄弟数人都没有奉养老父的能力,只能在送素丝垂领的老父上马出村再去舌耕时,深深地感到愧疚!
这位当年穷得叮当响的蒲老秀才,如令成了蒲家庄的衣食父母!
岂止是蒲家庄?全国有多少摘学问、搞戏剧的是所谓“吃蒲松龄饭的”?一百多个剧种演出过聊斋戏,仅川剧就演了六十个剧目。在最近的全国蒲松龄学术讨论会上,学人们开玩笑地历数秀才蒲松龄“提拔”了多少多少教授、副教授—以研究蒲松龄为晋职条件。小小寰球,又有多少学人研究蒲松龄?一九八一年英国有位白亚仁来华,考察蒲松龄故居以撰写博士论文;一九八二年美国张春树教授来访,他的博士论文是论聊斋;一九八三年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教授藤田佑贤专程到故居考察,他是日本汉学界的“蒲学”权威;一九八五年新加坡国立大学辜美高先生专程来参加蒲松龄讨论会……,研究蒲松龄的中外学者真是难以尽数,论著更如汗牛充栋,以致于藤田教授编辑的《聊斋研究文献要览》印了厚厚的一本,定价四千日元。
其实,蒲家庄得其“三老祖”福荫,学者们缘聊斋而受益,还都是次要的事,极次要的事。重要的是,穷愁的蒲松龄为世界文库提供了灿烂的东方瑰宝,世界上主要的百科全书都要介绍这部奇书:“<聊斋志异》是一部散文小说,它继承了中国古代散文的传统,富有浪漫主义色彩。”(英国),“《聊斋志异》的文学语言是卓越的、有力的,达到了中国古典散文的高峰。”(法国),“《聊斋志异》早在江户时就影响了日本文学。”旧本);+四种语言的外文译本在全世界流传……
这实在是个很奇特的现象:终其一生,蒲松龄除年轻时短期南游宝应外,一辈子在枯守书斋,而他的作品却几百年来五湖四海地不胫而走,星斗悬天,光芒四射。作家是怎样艰苦而又成功地攀上艺术高峰的?这始终是人们感兴趣的。有一点是被公认的:没有穷困潦倒失意,没有终生乡居,便没有《聊斋志异》!有人在蒲松龄墓旁的柏树上题下了一首打油诗:“失却青云路,留仙发牢骚;倘若中状元,哪有此宇庙?”油滑的诗说出一个明显的哲理:求仕的蹬跌造就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崛起。
须知在蒲留仙那个岁月中,写小说可不是多么时髦的事儿,按正统文学观,诗歌为正统,词为小道,小说呢?闲书,不入流。何况读书人先要以八股文为进身之阶。所以在那年月写小说不仅不会动辄评奖,还免不了被人白眼视之,连蒲松龄的挚友张笃庆都劝蒲秀才切莫沉酒于志怪:“聊斋且莫竞谈空!”蒲松龄自青年时期即开始撰写聊斋故事,康熙十八年(四十岁)《聊斋志异》初步成书,他的“自序”非常担心人们不能理解他:“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也!”但他锲而不舍,为了抒发孤愤,虽九死而不悔,继续写下去,改下去,直到晚年,他还在聊斋中修订他的书,“书到集成梦始安”。这部书熬尽了这位旷世奇才的毕生精力。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七十五岁的老作家又在聊斋依窗而坐,大约是还想再构思什么狐鬼精魅的故事吧?而永恒就在此刻来临,酉时,蒲家的儿孙发现蒲松龄“依窗危坐而卒”!
我们不妨引用雨果在巴尔扎克墓前的诛词:
“……一这不是黑夜,乃是光明。这不是终局,乃是开端。这也不是虚无,而是永生。你们听我说话的一切的人,我不是说到真理了吗?像这一类的坟墓才是‘不朽”的明证。”
像这座简陋的、贫寒的聊斋,才是不朽的明证!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