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今津纪游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人类好像都有种替远性。当代的天才,每每要遭世人白眼。意大利诗圣但丁,生时见逐于故国,流离终老,死后人始争以得葬其骸骨为地方之荣。俄国文豪杜斯妥逸夫司克,生时亦受尽流离颠沛窘促之苦,死后国人始争为流涕以尽哀。这种要算是时间上的鹜远性了。空间上的鹜远性,我把我自己来举个例罢。我是生长在峨眉山下的人,在家中过活了十多年,却不曾登攀过峨眉山一次。如今身居海外,相隔万余里了,迫念起故乡的明月,渴想着山上的风光,昨夜梦中,竟突然飞上了峨眉山顶,在月下做起了诗来。
  不再扯远了。我来福冈市,已经将近四年。此地的博多海湾,是六四O年前,元军第二次东征时全军顶没的地点。当时日人在博多沿岸,各处要隘之地筑垒抵御。九年前在东京一高听讲日本历史的时候,早听说福冈市西今津地方,尚有一片防垒残存,为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史迹。当时早恨不得飞到今津去踏访,凭吊蒙古人“马蹄到处无青草”的战地。
  我在民国二年末初到日本的时候,是由火车穿过万里长城从朝鲜渡海而来。火车过山海关时,在车中望见山上蜿蜓着的城垒,早曾叹服古人才力之伟大,而今人碌碌无能。后日读P 。Remer氏所著德国近代人利林克龙(Liliencron)传,叙他晚年在北海配尔屋牟岛(Pellwom)上做堤防总管的时候,每在暴风咆哮的深夜,定然在高堤上,临风披襟,向着汹涌的狂涛,高叫出他激越的诗调。我受了他这种凯旋将军般的态度之感发,我失悔我穿过万里长城的时候,何不由山海关下车登高壮观,招吊秦皇蒙恬之魂魄?我至今还在渴望……唉!这也算是一种鹜远性的适例了,我在福冈住了将近四年,守着有座“元寇防垒”在近旁,我却不曾去凭吊过一回,又在渴想着踏破万里长城呢!
  元寇防垒,日人所高调赞奖的“护国大堤”,我的想像中以为定可以与我国的万里长城堪伯仲。守此而不登,岂不是鹜元性之误人吗?
  今展八点钟,早早跑上学校里去,不料第一点钟的内科讲义才是休讲,好像是期待着要搭乘的火车,突然迟延了一样,我颠转没有法子来把这一点钟空时间消遣。我没精打采地走进图书馆,把一两礼拜前的新闻纸随手翻阅,觉得太无聊了。我想起今日的课程,都是不愿意上的,只有午后两点钟以后的检眼实习是不能不出席,我何不走到个什么地方去,利用我这半日的光阴,或者我亲爱的自然,还会踢我以许多的灵感。
  市外的西公园,自从前三月田寿昌来访我时,我们曾同去游逛过一次以来,我已两年不去了。虽然不是开樱花的时候,园内有些梅花,定已渐渐开放,并且在这样晴好的天气中,坐在那园中高处,看望太阳光上的海波,也正是无上的快心乐事。不错,我便往西公园去罢!我才一动念,我的两脚已把个挟着书包的我运出了校门。我竟成为电车的乘客了。
  电车西行,有三十分钟的光景,到了西公园。我下车徐徐向园门步去。别的同学都是挟着书包向着东行,我一人却是挟着书包向着西走,我又穿的是制服,戴着是制帽,行路的人好像都在投一种诧异的眼光向我。我不是磨房的马,定要瞎着眼睛受人驱使吗?你们难道不要我有自由意志!怀着一种无谓的反抗心,我还没有走到园门,鹜远性突然又抬起头来。西公园离今川桥只有一区的电车,到了今川桥,再坐几站轻便火车,便可以达到今津。走熟了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哟?元寇防垒!护国大堤!蒙古人马蹄到处无青草的古战场!去罢!去罢!去学利林克龙披襟怒吼!
  我又坐上了电车去了。没有几分钟的光景,电车已经到了终点。我从今川桥下车,往轻便铁道的释站—名目虽叫释站,但只是街面上的一家铺口代办的—上去买车票。我检查我的钱包,只有五十钱(一钱合我国铜元一枚)的一张纸币。
  —往今津的车票要多少钱?
  —要二十四钱。
  —请把一张来回票给我。
  —要四十八钱。
  我把纸币给了卖票的,他把了十六区的车票给我,找了我两个铜板。原来轻便火车的车票,也还是同市内电车的一样,是分区零买的,他指示着车票的站名向我说:从此处到今宿,是八站路,一站四钱,从今宿再坐渡船才能到今津。
  我问:渡船钱要多少?
  他说:要三钱。
  我听着吃了一惊,我手中只有两个铜板了,今天的计划,不是完全归了水泡吗?我急忙在衣包中收寻,另外又才寻出一个五钱的白铜小币。啊,好个救星!这要算是在沙摸中绝了水的商队,突然遇着了0nsis(沙漠中膏腴之地)了!释站中待车的人很多,火车要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能开到。
  日本人说到我们中国人之不好洁净,说到我们中国街市的不整伤,就好像是世界第一。其实就是日本最有名的都会,除去几条繁华的街面,受了些西洋文明的洗礼外,所有的侧街陋巷,其不洁净不整伤之点也还是不愧为东洋第一的模范国家。风雨便是日本街道的最大仇人。一下雨,全街都是泥淖淋漓,一刮风,又要成为灰尘世界。又聪明又经济的日本国民常常荤些细碎的石子来面在街上,利用过往行人的木板拖鞋作为碾地机的代用。隔不许久,石子又要变成了灰尘,又要变成了泥浆了。释前的街道,正是石子专横的时代。街心的四条铁轨,差不多要埋没在泥土中了。街檐下的水沟,水积不流,昏白的浆水中含混着铜绿色的水垢,就好像消化不良的小儿的粪便一样。释旁竟公然有位妇人在水沟上搭一地摊,摊上堆一大堆山棒,妇人跪在地上烧卖。这种风味,恐怕全世界中,只有五大强国之一的日本国民才能领略了。
  坐在站中,望着外面杂踏喧阂的街市,无端地发起了这段敌汽心来,中日两国互相轻蔑的心理,好像成了慢性的疾患,真是无法医治呢。
  人总是不宜好的动物。金钱一富裕的时候,总要涌出些奢侈欲望来。我无意识中又在一个衣包之内搜出了一张五十钱的纸币,我好像立地成了位大富翁一般。火车轮船要运转时,煤烟是不可缺少的原动力,人要去旅行时,纸烟也当然不可缺少。我便花了八个铜板,买了一匣纸烟,一匣洋火,便在释站中吹云吐雾起来。可怜吹吐才不上半只,我的脑天早已昏昏朦朦了。滚蛋罢!我含着几分可借的意思,把剩下的半只纸烟,愤恨地投在水沟里去。丑恶的奢侈欲望的尸骸,还在涵水中熏蒸了一会残喘。
  小小的机关车。拖了两乘坐车走来,肮脏的程度,比上海“大众可坐”的三等电车,恐怕还要厉害。车中拥挤得不堪,如像才开封的一匣洋火。我上车得早,在一只角上幸好寻得一个座位,但可恨不客气的一位乡下人,竟来加上楔头,坐到我左脚的大腿上,我好像楚项羽陷人坟下的重围,就使有拔山之力,也只好徒唤奈何了。
  汽笛放起猫叫声,火车已经开动起来。
  过了一个停车场,两面的街市,已经退尽,玻璃外开展出一片田野,田地尚多裸身,有的已种麦苗,长已四五寸了。远山在太阳光中燃烧,又好像中了酒的一样。太阳隔窗照到我的颈子上来热腾腾地。车上坐的多是职工中人,指点沿线的各处小小的工场,和着车轮的噪音,高谈阔论,可惜谈吐多不可辨。
  又过了两个停车场,车上渐渐稀疏了。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前竟公然有座电影戏馆,戏目的帘子立在馆前,怪刺目地挂着种种看板画。出村,车入松林中。检看票上站名,知是“生之松原”。松原一面沿海,从树于间可以看出青青的海色,点点的明帆,昏昏的岛影。我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旅行的兴趣。背海一面,树甚深远,只除无数退走的树干外,别无所见。在这种晴和的天气,能偕个燕婉的女友,在那松林中散步谈心。怕更会是件无上的快心乐事了。
  林中车行十多分钟的光景,走出海岸上来了。海水一片青碧,海天中有几只白鸥,作种种峻险的无穷曲线,盘旋飞舞。有的突然飞下海面,掠水而飞,飞不多远,又突然盘旋到空中消去。
  火车到了今宿站。
  我从今宿下车,问明了渡船的所在。从今宿市中穿过,又向西走入一松林中,松林无人,阳光洒地,可惜没有燕婉的佳伴偕行,只有我自己的影儿在随着我走。啼鸟在空中清琳。走过松林,又走到一小小村落,街稽下有些中年以上的妇人,席地,坐在太阳光中缝纫。出村,又走到海岸上来,临海一家摆渡人家静立在一座浅峰之下。渡船已开,我只得坐在岸上等待。渡家中的时钟,已经十一点过了。时间不可不利用,我早就受了自然的窘迫的要求,我不得不在这个时间内应命了。我便转人渡家后的厕所中去。
  我踞在厕所中,一面应着自然的要求,一面想起前两天B君向我所说的南洋的风俗谈来—B君哟!我在这种地方追念起你来,你恕我的这个大大的失礼了罢!
  B君说:南洋地方大小便所,都是立在河边,放出的大小便听着流水冲去,日本人的便房叫“河屋”(knwaya),这正是日本民族南来的一个证明。
  厕所中有许多狠裹的壁画,这是日本全国厕所中的通有现象。善于保存壁画的日本史学家哟!这种极无名的恋爱艺术家的表现艺术,于民族风俗史上,也大有保存的必要呢!
  无端中又得出一个恋爱的定义来:
  “恋爱者何?是一种自然的要求,如像大小便一般,不得不逼人去走肮脏的所在者也。‘’
  笑话!笑话!在这壁画蔚然的“艺术之宫”再沉吟得一会儿的时候,渡船怕又要开了呢!
  今津是在系岛郡上。系岛原来不是海岛,是与陆地相连。渡船在海湾中过渡,海水异常清澈,好像是西子湖水一样。因为没有带张地图来,上了岸后,竟把地方走错。问了多少卞人,走了多少枉路,我才走到了今津。今津村上也怕有两三了’户人家,我在村中旋来旋去,只想朝外海边走,却只在村中主‘盘旋。最后走到一家卖花邮片的铺店门口,我便买了几张今汁史迹的花邮片,有一张是“胜福寺的蟠龙松”,有一张是“元寇歼灭碑”,有一张就是“元寇防垒”了。我见了元寇防垒配绘片,我不禁大失所望。啊!这就是“护国的大堤元寇防垒’了吗?一条乱杂的矮矮石堤在我国乡村中沟道两旁随处都可幼寻出。纵使有真正的利林克龙走来,站在这种大堤上,恐怕也吼不出甚么激越的诗调来了。
  店主人为我指示胜福寺的所在,近在店旁,叫我去看蟠龙松。
  蟠龙松是几百年前的古物,今年正月间日本政府有指定为天然纪念物的消息。关于此树,有一浪漫谛克的口碑流传。说是六百年前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1} }‘aUG}1)来在九州的时候,仰慕胜福寺开山临济宗大觉禅师盛名,亲来拜访。禅师旁乃有一窈窈的掸娟侍坐。尊氏大惊。怒骂禅师品性恶劣。禅师自若,而美人惭愤,跳人庭前池水中,化为大蛇,蟠松而逝。
  外史氏日:迂哉!迂哉!足利尊氏也!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迂哉!迂哉!侍侧之美人也!不知种种声闻,都如泡影。
  这种无稽的传说,总觉有种葱笼的诗意,引人人魔,但是我守着皎皎的太阳当头,护国的大堤还不曾到眼,午后两点钟起还有检眼实习,我没有在梦境中低回的余暇。
  我谢了店主人的殷勤,出村又穿过一带松原,我终竟走到我最后的目的地点。松林外沿海一带沙堤,上有乱石狼藉,我把绘片中的光景同实物比较,我才知道就是所谓“护国的大堤”!冤哉!冤哉!浪漫谛克的鹜远性之误人也!但是周遭的自然风物倒还足以偿我这半日的足劳。我坐在乱石上,在防垒绘片背面写了一段印象记来。
  —堤长不过百丈。堤上狼藉些极不规则的乱石,大者如人胸廓,小者如人头者。中段自沙中露出之石垣,最高处仅及股臀关节。为海湾,堤后为松林,有小鸟在松林中啼叫。海风清爽。右手有高峰突起如狮头,树木甚苍翠。海湾中水色青碧,微有涟漪,志贺岛横陈在北,海中道一带白色沙岸,了然可见。西北亦有两小岛,不知名。海湾左右有岩岸环抱,右岸平削如屏,左有峰峦起伏。正北湾口,海雾澡漾,中有帆影,外海不可见。天际一片灰色的暗云,其上又有一片白色卷层云,又其上天青如海。
  太阳当头,已是正午时候。
  堤前沙岸,浅草衰黄。有长椭小场在日光中飞绕,无力。
  茅屋几椽,已颓纪,疑是渔人藏舟之处。
  —邮片已写满了,在那平如明镜的海上,元舰四千艘,尧元军十万余人,竟会于一夜之间,突然为暴风所淹没,不可抗的终是自然之伟力了。我又想到了杜牧之咏“赤壁”的一诗。。’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在堤前沉吟了一回,又想于无意中或者也可以寻得一枝江沙的折戟,折戟虽没有,倒寻到了一个雪白的大椎骨,左右两横突起,开张如蝶翅,上关节突起前面又无肋骨关节面,我分定它是牛脊的腰椎骨。这是个绝好的纪游纪念品了,或者便是元军载来的水牛残骨,也说不定。我把来包在书包里面,又想去登上那右手的狮头峰。
  抓头峰余势,当狮体之尾能上有一段平坦高原,上有一碑,碑题“元寇歼灭之处”五字。碑前有纪名铜柱,上题“大正四年十一月建”。碑下有石栏环绕,周围有几处竹栏,各围浅松一株是些贵族华族的纪游品。坐石栏上四望,三面均被海水湾环,只有防垒后松原的一带低地几于与水面齐平,此地在千年之前,当然是绝立的孤岛,系岛郡之名可以推见。所谓护国的大堤,或者便是防水的水堤,也是不能说定。转人碑后,碑后亦有“大正四年十一月建”等字样。
  舍碑,向山脊行去,山路高低不平,渐登,气渐促,喉嗓渴不可耐,失悔来时不曾买些橘子。登山决不是件乐事,以为怕要到峰顶了,山路一转,峰顶依然还在上头。如此屡受欺骗,亦只得鼓舞余勇而登,热,汗流,渴,气促,心搏亢进,筋力疲劳,好像得了心脏病的一样。山外的风物再也莫有余暇盼恋。遇山樵数人,新伐的樵木放出一种浓重的木香。将至绝顶,有小小一座神社,壁上挂着许多还愿的画马。纪游者的芳名,题满外壁。在神社前坐息。勇猛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心气渐渐平复了,我又才走上狮子头去。狮头临海,古松森森,秃石累累,俯瞰海湾,青如螺黛。有渔舟一只。长仅尺许,有两人在舟中垂钓。唐人太上隐者有《答人》一诗。“偶来松下坐,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他这第一句,我实际办到了:第三句,我也实际办到了,因为我是没有带表来的。但是我的漱惰工夫,却还没有到高枕无忧忘年忘命的程度。我午后二时起,还有二点钟的检眼实习是不能不出席的,我看见日脚偏西,就使有现存的石头可枕,我的脚也不肯唯唯听命了。
  我正站立起来,打算要走,突然前面垂岩下腾出一种欢呼,使我大吃一惊。上来的是两个劳动者。他们从我身旁擦身过时,我的心脏还兀兀地在跳。我又起了一种好奇心,决意从那两个劳动者登上的来路走下山去。路极险隘,攀援树枝而下,路尽处,才又折到来时所过的神社面前,两个工人已经在那儿休息着了。此次怕他们也不免吃了一惊罢?一人向我乞火,我把火柴给了他。啊,这两个工人,假使是两位处子的时候呀,这不是段绝好的佳话吗?就好像卢梭在安奴西山中与雅丽、格拉芬里德两少女邂逅相遇,就好像郑交甫在江干遇着江妃,那岂不是不枉了我今日的此行了吗?……
  古人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其实我从登山的经验上看来,倒是从恶如登,从善如崩了。我此处所谓善恶,不消说是以心境的快不快为标准。人不是那么容易为恶的,受尽种种良心上的制裁,做出一种恶事,心里所受的不快,怕与登山时的苦楚无甚增减。偶尔做出一件善事,心里所生的快感,也怕和这下山时的快感无甚损益。
  上山时那么困苦,几乎如像害了一场大病,一到下山,就好像在滑冰的一样,周围的景色应接不暇,来时的道路亦了纽指掌,飞,飞,飞,我身轻如鸟,听凭山道的倾斜,把我滑不山来,真是舒服,真是舒服,只可惜喉嗓终是有几分渴意。
  取捷径趋向渡头,渡船又已开了。在渡头近旁小店中,买了一瓶荷兰水。啊,甘露!甘露!瞥眼看见店内的挂钟,已经是午后二时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早知道这样,我又何苦那么着忙呢?恨不曾往胜福寺内凭吊蝉娟之魂,恨不曾在狮子山巅高枕石头一睡!
  坐店的是一位不满二十的女子,B君—又是B君,B君哟!你恕我不客气,滥引你的雅言了!你说:“只要是处子,便是位美人。”不消说这位坐店的也是美人了。我又向她买了十钱的饼干,她称的分两,分外足实呢!我说:十钱的饼于真是不少!她微微地向着我笑。
  有匹黑花的白狮子狗儿坐在街心看我吃饼于,好像很有几分垂涎的意思。我便投了一个给它,它才兀的惊立起来,哼地向我恨了两声走了。它怕把那个饼干当成了小石子罢?这位狮子狗儿,我佩服它有些道德家的气质。打起金字招牌的道德家者流,突然看见赤裸裸地纯真无饰的艺术品时,有不反射地唁唁狂吠的吗?对不住!对不住!天下的道德家哟!天下的狮子狗儿哟!恕罪,恕罪!
  午后的海水,又是一般气象了。好像圆熟了的艺术家的作品,激越的动摇,烘腾的气势虽然没有,但总有一种沉静的诗情荡漾在上面。潮水渐渐消退了。渡船将要到岸时,突然搁起浅来。此时对面又开出一只渡船,船椽上坐着两个女子,流的是最新流行的“七三分,,头,一个披着白色的毛织披肩,一个的是狐皮。她们本是背我坐着的,紧相依傍。她们看见我们的坐船搁浅,都偏过头来。我的视线同她们视面相值。啊,这真是郑交甫遇着江妃,卢梭遇着稚丽、洛拉芬里德了!要是她们的船搁了浅的时候,我定要跳下水去,就如像卢梭涉水至膝,替雅洛二姑娘牵马渡溪的一样,把她们的坐船推动起走。是夕阳光线的作用吗?还是她们看破了我的隐意呢?她们的眼眸中总觉得有几分羞涩的意思。我真羡慕卢梭!他真幸福!他替雅格二姑娘牵马渡溪之后,被二女殷勤招待,骑在格姑娘马后,紧抱着她,同到初奴别邸燕欢一日。他在花园中攀树折樱桃投向她们,她们又反把丫枝投向树上去打他。他在雅姑娘手上亲了一吻,雅姑娘也莫有发气,啊,幸福的卢梭呀!……
  船动了!不要再空咽馋涎了罢!
  浪漫谛克的梦游患者哟!淡淡的月轮在空中发笑了!
  十一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