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她出院。
"恭敏,我想住酒店。"
真巧,泽叔也替她做同样的安排,已把她的东西全部送到总统套房。
"出发吧,"我说,"还在等什么?"
我们已成为朋友。
一到达她便冲个香雾浴,成间套房散发着惊人的香气,历久不散,浴室里一地白毛巾,她穿上粗布裤及一件白汗衫,要出去做头发。
我嘱她小心。
"酒店很安全。"她说。
面孔清纯,一点不似背着这么复杂的背境。
"泽叔知道你住这里。"
"当然,他付的租金。"
"如果他来找你,叫他在咖啡店见。"
"我都懂得。"
"再见。"
没有留下来的原因,只得离开。
送母亲到飞机场,她向我抱怨,说这十来天,人人都没头苍蝇,谁都抽不出空闲陪她。
我忽然问:"父亲在生时,你知否他有外遇?"
她并没太大的惊愕,像是知道我迟早会发问,她回答:"一直知道。"
"你不介意?"
"当然介意,但是我不想做出抉择,所以一直不出声。"
"那边有几个孩子?"
"三个。"
"以后在街上碰见,也不认识。"
"你去探望他们好了!我不反对。"
"真的?"
她苦笑,"到这个时候,还反对什么?"
我看着她进关口。
那日下午,陈锁锁约会我。
"大包小包,没人接送真不方便。"她在电话里说。
"我派车来。"
"人呢?"
我一呆,太明显了,一定是我误会,"我不做观音兵。"
"小弟,别拘泥好不好?"
她真有一手,我笑了,"马上来。"
背后麦公声音传来,"是陈锁锁?"
他咬着烟斗,一脸愁容,原本怪他偷听,看到他这么担心,气就消了。
"别与她这么接近,到底还是你叔父的女人。"
我犹疑,"她同他还没有完结?"
"你说呢?"
我不响。
"就算他俩告一段落,你也犯不着惹她。"
她是那么吸引,而我尚年轻,有冒险的精神。
"你这算是示威?"麦公很了解我。
与陈锁锁在一起,似乎得到一种力量,可以对抗洪昌泽。
"麦公,从此处开始,我懂得怎样做。"
"恭敏,你没有赌本,不能下注。"
"是,"我承认,"所以我输无可输,不用担心。"我笑了。
他大大不以为然。
大人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是想做。
她烫了发,看上去比较女性化,手上提着的都是衣物,因为送货要等明天,她等不及。
我们两人都没有提到洪昌泽,痛快的玩了一天。
或许在开头的时候,大家都欠缺一点点诚意,双方的目的不过要使洪昌泽不舒服,即使只是令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快也是好的,但后来发觉她实在是个好伴侣,成熟、幽默、爽朗,而且,她的确是个标致的女子。
原来美丽的女人能使她的男伴有优越感,那一日我获得不少同性投来艳羡的眼光,他们先看她,然后再看我,想知我有什么能耐获得她的青睐。
难怪漂亮的女孩子多人追求。
晚上吃海鲜的时候,我约她第二天见o
"有什么特别的去处?"
"去见一位伯母,独个儿不好意思,有位搭档比较好开口。"
"不是去借贷吧?"
"你不用担心。"
当夜我礼貌的致电那边,女主人听到我姓名先呆半晌,然后大方的邀请我过去。
我称她为洪太太,我想母亲不会介意。
洪太太并不好做,想她们两位都明白,不会争这种无谓的名分。
我带着陈锁锁上去,拎许多水果,那位洪太太已在恭候,看得出她打扮过,家里也收拾得特别整齐。
她非常年轻,只四十岁左右,但孩子们已经很大,有十多二十岁,是中学生。
她客气的招呼我们,并且叫孩子出来。
两个男孩同我长得极之相似,高大斯文,一式的白衣白裤球鞋,笑着叫哥哥,陈锁锁听到,先是一呆,随后就明白其中巧妙。那女孩比较娇纵,不大友善,向我们点点头就回房去,脸蛋很有性格。
从家中的摆设用品看来,经济情形似乎不错。我略为放心,到底是自家的骨血,他们狼狈,我心不忍。
陈锁锁很会应对,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一下子就熟络了,把她请来是明智之举。
我总以为姨太大们要有惊人的风情,烟视媚行,真的看到父亲的姨太太,发觉她比母亲更为善良,当初不知是怎么进的门,比较起来,锁锁反而更有资格做坏女人。
我看她一眼,她也瞪我一眼。她完全知道我心想什么。
洪太太看在眼中,莞尔,闲闲的问我们几时结婚。
我吓一跳,难道在旁人眼中,我同陈锁锁已经这么亲呢?女人们都有玲珑剔透的心,什么都看得出来。
女主人说:"这些日子来,多亏有泽叔,式式周到,有些事,我想不到,他都想到,替孩子们找了好学校,与他们商量念哪门科目,一件不缺。"
我看锁锁一眼。
她嘴角孕育着一个讥讽的笑。
洪昌泽是公认的好人,众人的恩公,要推倒他不是易事。
"弟妹将来的志向是什么2"
"大弟决定读医,小弟对工程有兴趣,泽叔叫妹妹试一试建筑。"
我说:"那是要出去的。"
"泽叔已替我们办移民,这一两年可成行。"
送出去,就没人与他争,咱们这一支不得不退出洪氏证券,干其它的行业。
其实是无所谓的,莫菲兹的儿子稚不会玩提琴,不少二世祖被父亲死逼也不肯承继祖业,但他们是选择的,不像弟弟,一早被泽叔引到旁的支路上去。
他们有权知道父亲干的是什么行业,说不定有一人是证券奇才。
"恭敏,你母亲好吧?"
"好,"我补一句,"不过很寂寞。"
她苦笑:"孩子们太活跃,长大了都高飞,没有一个近身。"
忽然锁锁问:"怎么没听说寂寞的男人?"
洪太太一怔。
我又看锁锁一眼,她扬起一道眉,挑战的样子。
告辞出来,我抱怨她作风古怪。
她说:"也不过我跟你学习,世上哪有人带了叔父的情人,去见父亲的情人。"
我问:"你只是我叔父的情人,你没有其他的身分?"
她叹口气,"女人最吃软功,一下子就感动了。"
"你在说你自己?"
"我在说女人,可怜的女人。"
"叫洪昌泽怕的女人,就不是弱者。"
她抬起头来,"谢谢。"
"你肯不肯与泽叔商谈?"
"恭敏,你为我做了不少,你也着实把我当朋友,你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
"锁锁,大家算是自己人,不必隐瞒,公司本由我父亲与他一同承继,没有理由不让我们几兄弟过问。"
"你要什么?"
"想争取我的权益。"
"令尊当年把他挤得很惨。"
我惊异,我以为他们是好兄弟。
"你不晓得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对公司政治、人际关系不感兴趣,他受过许多苦难才得到今天所有的一切,他们兄弟俩互不信任,他很委屈。"
"你帮他?"
"这不算帮,这是我深知的事实。"
"倒是公私分明。"
"你不用讽刺,"她微笑,"我们还要合作呢。"说得真漂亮。
"恭敏,如果我们之间缺乏一个共同的目标,还有无机会做朋友?"
我想一想,她的话翻为白话,是说:如果我俩不急需互相利用,会不会在一起?
她斜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长得这么美,又曾在我怀中奄奄一息,我实在不知道。
她在我眼中搜索答案,满意后,松口气。
"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锁锁答非所问:"我们曾经计划结婚。"
我立刻知道问得放肆,她并不打算告诉我,手中有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他几乎什么都告诉我,绝不瞒我,我知道很多,也乐于参与,但他一直拖着没有离婚,我想嫁时他不肯娶,等他羽翼已成,无后顾之忧的时候,我已决定离开他。"
"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抓住我的小辫子,恭敏,"她呻吟一声,"你还不明白2"
我瞪大双眼,"到底是你欠他,还是他欠你?我糊涂了。"
锁锁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变成呜咽。
我把思维整理一下,打出答案。
(一)洪昌泽与锁锁在一起共同生活过三年。
(二)在这段期间,她掌握到他的秘密,如果将它们揭露,泽叔有麻烦。秘密可能是来历不明的巨款、数本假帐、逃税证据,甚至荒谬一点,一叠肉麻的情书。
(三)很不幸,洪昌泽也得防她,故此泽叔手头上也有陈锁锁不可告人之秘密,它们可能是相片、录映带、契约……
(四)如果陈锁锁要自由,她必须拿她掌握的东西,还给泽叔,换回泽叔手中的秘密。
(五)他们两人都不肯这么做,都想设法叫对方乖乖俯首称臣。
这个时候,我介入了。
我也有企图,我也不是个好人,一直想伺机得回洪氏长孙的地位,对证券有无兴趣是我的事,但我绝不甘心一辈子做洪昌泽的扯线木偶。
看到陈锁锁,知道她是我的好机会。
"我们该怎么做?"
"你去同他说,我跟你要结婚。"
单听这一句,我已明白她的计划。
"如果他觉得尴尬,那么我们可以谈判,条件是,你得回你的地位,我得回我的东西,从此陈锁锁这个人在你们洪家面前消失,如何?"
"倘若他觉得无所谓?"
锁锁把两条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微笑,"那我们只好结婚了。"我问:"他的东西呢,你不还给他?"
"啧啧啧,恭敏,切记帮理不帮亲,我是弱女子,他是大男人,叫我得点好处,也不为太过,是不是?"
她与我面对面,相距只有十来公分,呵气如兰,我觉得脸颊麻痒,好像被她头发拂到,但不对,她的头发那么短,没有可能。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暗暗叹息,觉得浑身乏力,泽叔不舍得她走,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并没有跑到叔父面前去宣布这件事,这是行不得的,到了斗智的地步,非得知彼知己不行。
母亲第一个得到消息,她一看锁锁的照片,便不喜欢,"比你大,十分妖娆,虽有姿色,无限轻薄。"
新闻传到泽叔手中,他不动声色,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我与锁锁也按兵不动。
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人家以为无限春色,实际上我们一人一罐啤酒,观看欧洲足球大赛。风雨前夕,我们的精神十分紧张,因为泽叔迟迟没有表示。
锁锁故作轻松,"喂,你有无能力养女人?想清楚一点,不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私奔算数,我也不要报复了。"
我一直主张议和,结果自己也成为战场上的一分子,不得不苦笑。
泽叔终于宣我上朝。
先是风花雪月一番,闲话家常,然后话入正题。
"你与陈锁锁同居?"他闲闲的问。
我说:"没有没有,怎么会,我一向不赞成同居。"
"你要当心这个女人。"
我不响。
"她不易相处,"泽叔看着我,"我不以为你能驾驭她,而且,她另外有情人。"
我抬起眉毛:"情人,不,她没有其他的人,泽叔,我们将要结婚,她对我是忠实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
"不相信什么?她真对我好,还是结婚?"
"两者都不相信,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们两叔侄抢着说话,如讲急口令,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激动。
我说:"了解或者不,真正有诚意结婚的不谈这些边际问题,只要我肯支持她,她肯支持我,就是好夫妻,什么志同道合、一对璧人、互相了解……全是不必要的琐事。"
"你们真要结婚?"
"为什么不?我已到达成家的年龄。泽叔,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这年头女孩子很精刮的,她们要实权实利,光是去派对时开保险箱取条项链借给她们挂上?那不够,我认为锁锁适合我,她可以帮我,她见过世面,吃得苦,最主要的是,手上有点钱。"
泽叔哑然失笑,"你们打算怎么样,双栖双宿到三藩市唐人埠去开片士多店?"
"我肯定她手上的钱不只那一点点。"
"你知道她的钱从何来?"
"我不关心,我相信不是来自你那里,你不过是洪氏证券的受薪股东。"
"你不理会她的过去?"
"过去,什么过去?过去是不存在的,早已烟消云散,今日才最为重要。"
他不语,室内陡然沉静下来,我听到电子钟轻微滴滴声。
过很久很久,泽叔说:"恭敏,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同她还没完结。"
"对不起。"
"只一声对不起?"
我情绪紧张,怕他打个哈哈,伸手出来说声恭喜,我就得真与锁锁百年好合。
不过话得说回来,娶了锁锁还真的不错,我表情又松懈下来。
"恭敏,她利用你,你看不出来?她知道你阅世浅,人天真,利用你来要挟我,这点你都不明白?"
"她与我在一起,有那么坏吗?"我问,"除了面子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恭敏,她是我的女人:她与我睡觉达三年之久,你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否一定要把关系陷人这种境界?"他终于动怒。
"但不是同时,你明白吗,泽叔,不是同时。"
泽叔死忍,额角青筋蠕动,我很痛快,难怪那么多的人讲究报复,原来味道真的不错。
"我知道她有些东西在你那里,你可否还给她?作为礼物如何?"
泽叔摇头。
"你愿意交换?"
"叫她亲自来说。"他冷笑。
"她害怕,她怕再度在医院里躺两个礼拜。"
"恭敏,你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很明显。"
他说:"她的狐惑,对付你这黄毛小子,绰绰有余,好,我懂了,你同她说,叫她把东西拿来交换。"
我维持缄默,握着双手,支撑着下巴,看住他。
"什么,还不满足?"
"我呢,我又有什么可做?本来要结婚的人,新娘临阵退缩,岂非无聊得紧。"
泽叔反而笑了,"好好好,你说你要什么补偿。"
我镇静的说:"让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员。"
"你一窍不通。"
"我可以学。"
"你父亲在生时曾苦苦哀求你学习。"
"那时我年幼无知。"
"公司没有位置给业余玩耍之人,我若胡乱安插一个地方让你出入,你更加不开心。"
"我与我的兄弟,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我睁大双眼,表示我的决心。
他狠狠的瞪着我,我略觉心虚。
在这整件事里,我是小配角,我不知道最后谁会赢,但既然锁锁叫我来,指示我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有信心连本带利赚回来,我不必害怕。
泽叔摇摇头,"不划算,即使你们拆开,我也不能再要她。"
我耸耸肩,"你想清楚吧。"
"那边的事,你何必理会,弟妹又不是亲生的。"
我微笑,"但在我心中,却同亲生一样呢。"
"恭敏,你已决心同我撕破脸?"
我摇摇头,"不,我只想趁这个机会争取我所应得的。"
"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他冷冷的说,"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子。你那些弟妹与你同一命运。"
他没有证据,我却有无数证据,证明我是洪氏长孙。话说到这种地步,一切情义皆荡然无存,我速速站起来,拉开门就走。
麦公在电梯大堂等我。
他与我一起下楼。
"正式开仗了?"
我点点头。
他摇摇头,"到底年少气盛,不甘屈居人下。"
开了火,心里舒服得多,泄了这三年怨怼。
"你帮谁?"我问麦公。
"我已申请退休。"他微笑,"肯帮你,但是起不了作用。"
老奸巨猾,全是回锅油条。
"能不能暂留公司,帮我大弟出身?"
麦公诧异,"你有信心?我没有你这么乐观。"
"走着瞧。"
输了,心死,万一打赢,扬眉吐气,没有什么损失。
但麦公说:"你叔父对你不错啊。"
幼时与父母有冲突,总是求救于他。有心事,他专心听我诉说。缺乏什么,问他要。这一切恩情都属于过去。即使父子,为利益反目,不知几许。心中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强着嘴说:"他待我好,有目的。"
麦公不再劝说。
我与他告别,即到锁锁那里去。
她并没有过来轻吻我的脸,拍我的手,赞声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蝎,悲剧是谁也不是,泽叔对我也有真感情,刚才他表情惨痛。
我渐渐觉得胃部不舒服,胸头一块大石压上来,适才的快感一去无踪。
停下来已经太迟,只得硬上。
看看锁锁,她在喝烈酒。
"他刚刚与我通话。"
"对白内容可以告诉我?"
"他指责我带坏你。"
"还有呢?"
"我们可以交换条件,但你不在谈判之内。"
"你去吧,"我说,"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头来,忽然感动了,"你是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
"与其两人遭损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会留下你不顾。"
我笑了,两人忽然讲起罕见的义气来。
"你当初是怎么认得洪昌泽的?"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说来听听。"
"一个人若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就会被逼受种种委屈及耻辱。"
泽叔对她不好、看轻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纽约读书,我去结婚。"
我讶异,"一个像你这般时髦的女郎?"
她耸耸肩,"那时许多女人一窝蜂出来找护照,有一些真正甘于平凡,获得幸福,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去注册,住在郊区一间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来分期付款买房子,余下一半付税,经济情形不好,二十块美金当大钞,要折一折才放进钱包,看不惯。况且很吃苦,什么都要做:洗熨、煮饭、收拾,晚上还要服侍那位先生,周末去趟超级市场算大节目,日久就光长肉,不适合我。"
"你可以读书。"
"不喜欢学习,读不上去。"
坏女孩,毫无疑问。
"我到城里找份临时接待员做,在那里碰见洪昌泽,改变我的一生。从那日开始,才知道纽约的真面目,我没有往回看。"
"有没有后悔放弃平凡而正常的生活?"
"不是我那杯茶,恭敏,每个人的幸福不一样。想哪样得哪样是谓快乐,人人渴望的东西不同,我不可能做个好主妇。"
"洪昌泽对你好不好?"
"好。"
"那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离开他?"
她笑,"欲望无穷,有了物质便想追求自由。"
贪婪的女人。
"洪昌泽不让我呼吸,不在的时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人在纽约呢,又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着,开会时也叫我坐接待室等,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那种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一个朋友也无,身分是玩偶。三年还不够?"
我不出声。
"有些女人也会觉得满足,"她自嘲,"我特别奇特,需索无穷。"
"但是他使你脱胎换骨,"我说,"我相信这三年来他改变了你。"
"是,"她承认,"一切品味来自他,我甩掉所有土气,他找来专人教我英语会话,又把公司业务分析给我听……"
"但你还是要离开他。"
"是,我不感恩。洪昌泽最失败的地方在这里,他对我们好,不错,但永远高高在上,把我们视作次等动物,我就是气这点,人人给他摆布玩弄,搓圆揉扁,我偏要反抗。"
她说得对极。
父亲也是那样的人,妻子儿女,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说东就是东,他说西就是西,棋子若果长脚往北走一步,他立刻雷霆震怒,要把棋子碎尸万段,他们有权欲狂。
不过父亲比泽叔幸运,应该说他手段比泽叔高超,泽叔身边的人都不妥,连泽婶都成为抗暴英烈,我不禁哈哈笑。
锁锁说下去,"他喜欢动手,而且出手重。"
"不是第一次?"我扬起眉毛。
她苦笑,"第三百次。"
"他对泽婶……"但他对老妻没有激情。
陈锁锁尝遍酸甜苦辣,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不过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
她说:"年轻时最怕穷,后来最怕闷,现在怕寂寞,不过像我们这种女子,如何寻找归宿?"
"你有你可爱的地方。"
她叹口气,点起一支烟。
"泽叔欠你什么?"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肯将之交还给你?"
锁锁抬起眼,诧异的说:"你还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女儿,我同他的女儿。"
我张大嘴巴,真没想到他们已经生下孩子,啊,难怪,难怪锁锁有把握使泽叔软下来,原来她手中掌握皇牌,怪不得听见我与锁锁结婚的消息,他吓得几乎没昏过去。
我放下心来。
泽叔一点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我要我的女儿,他不肯,除非我归还手上一切去换。"
我完全明白了。
泽叔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那小女孩一定粉妆玉琢,可爱得不像话。
我问锁锁,"第一眼看到我,你就知道可以利用我?"
她看到我心里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看上去笨?"
"不,只是你有金色的心。"她微笑。
我颓然,还以为自己把弱点收藏得很好。
"你想结局怎样?"我问。
"我同你永远快乐地共同生活下去。"
会吗?
那夜我寂寥的回家。
小人物将永远做小人物,弱者常被强者利用,即使胜利,也不过是乘人之危,又有头巾气,会觉得胜之不武,闷闷不乐。
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点,难成大器。
泽叔如果真的知道我,他不必受威胁,我怎么会同婶母结婚,拿机枪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但泽叔本人是个枭雄,什么都做得出,以己度人,不堪惊骇。
我茫然,想操胜券,但这果子是否甜蜜?
我们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
麦公深夜来访。
他埋怨,"做你们洪家的奴才特别辛苦,三更半夜起床做跑腿,又心急,有什么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说的呢。"
"什么事?"
"你泽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学习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证券交给你。"麦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里,他说做就做,快如闪电。
"听见没有,明早九点正开会,七点半在大班房集合给你恶补。让我看,你六点半要起床,你有没有闹钟?有没有开会用的西装?"
我冷笑,"吓我?六点半起床?"
"谁吓你?"麦公一本正经,"你去打听打听,洪昌泽哪一日不是八点正到公司,多年来风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诀是勤力,否则机会来了阁下人不在,走运也没有用,恭敏,你还做梦呢。"
我咬咬牙关,"好,六点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职位是初级生,事事要从头学起,还有,你要给你大弟一个好榜样,暑假他也要来做见习。"
我倒抽一口冷气,"要学多久?"
"一年到两年也可以了,公司里好几位业务人才,都是前年才进来效力的,恭敏,现实生活不比演粤语片,老板的皇亲国戚甫自校门出来,就可出任总经理,公司是做生意赚钞票的正经地方。"
"天天八点钟?"
"上了轨道或许可以九点半,你泽叔属于二十四小时耕耘那种人,我同你说过,他是替你生财的机器。"
"我不该与他作对?"
"岂止不该,老实说,你来看看实际情况也是好的,不然老以为我们几只老狐有什么蒙蔽你。三个月后,你明白我们的术语、节奏、办事方式,说不定会产生乐趣,你泽叔多条臂膀。"
他说完打个呵欠,告辞了。
早起不是难题,要习惯他们工作的态度与劲道,才是难事,那种拼劲我看不人眼,明明十个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泽叔顶多用六个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战场,职员双眼大而无神,光会瞪着荧光幕上的数字,都似传说中湘西那种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
下班后却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横飞,仍挂着白天的生意经。做得好,泽叔会奖只金表,蒙主子尝识,更加努力的干,希望有一日熬出头来,自立门户。
十八岁的大弟来参观过一次,所得印象却非常好,与我刚刚相反,他认为这一行充满干劲、朝气,又是赚钱的好地方,喜欢得不得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竖起耳朵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行规、纠葛,对大弟来讲,新鲜有趣,他几乎把读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我心宽慰。
至少为他争取到一条新路,他可以有选择。
我与他吃茶时谈到前途问题。
他脑腆的说:"泽叔说学医至少是门专业手艺,跑到哪里都不用愁,也为人尊敬。他说他那一行风险太大,不鼓励我们在那里死细胞。"
我沉默,没想到他与他们那么接近。我总以为他欺侮我们这一支,没想到他都替我们设想到了。
"但我喜欢这里的动感,"大弟笑,"比当儿科逐个孩子把脉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这里实习吧。"
"泽叔一直不让我们来这里,这次机会,是大哥你替我们争取的?。"
我点点头。
父亲是这行的奇才,应当有个人承继。
泽叔见到我,瞪我一眼,像是问:满意了吧。他不再轻视我。
泽叔态度一转,众人也跟着变,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个帮闲,面色都不一样,呵,世态炎凉,在这之前,我有什么碍着他们,又不问他们赊借,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好处给他们?
为何他们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转变?
奇哉奇哉。
麦公问:"滋味如何?开始有人测度你的实力,打算组织派别,专门侍候你了。"
"无聊。"
"所以说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为才干与办事能力有关。"
"手段是办事能力最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
"大弟有前途过我。"
"嗳,昨日他拉住我,问了数十个问题,都问在要紧关头。"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愿,恭敏,要收篷了,有势不可盛撑。"
我由衷的点头。
麦公奸笑,"从头到尾,我不信你会同陈锁锁结婚。"
侄女儿的母亲,当然不。陈锁锁?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欢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天真活泼漂亮,确能使男伴如沐春风。我一直喜欢成熟女性,当然不是熟到烂,将扣四十大关那种,陈锁锁刚刚在两者之间,懂事、工心计、阅历深,但仍然好动、爱冒险、活跃。
与她在一起,永保新鲜。
她介绍朋友给我认识。
他是一个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实,一看就知道深爱她。
泽叔也知道有这个人,早已警告我。
他与泽叔完全不同类型,年轻有朝气,纯朴天真,在他眼中,陈锁锁是安琪儿,天下至可爱的女性,他以她为荣,他对她认真。
事后她问我:"你觉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从来不问这种问题,感情何需第二意见。
"他干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书。"
我瞪眼,"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带着女儿与金银珠宝去嫁他?"
"我们确已论到婚嫁。"
我怪叫起来,"那还不是日日对牢肥皂剧与厨房间做人,多年前不胜枯燥的日子,就是这个模式,为何今日又钻入圈套?"
锁锁摇摇头:"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么同呢?"
我服了她,"怎么不同,你倒说说看?"
"人不同。"
"他这种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天天等别人从荷包里掏十块八块出来度日,今日怎么同?我已是自己主宰,爱过怎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他没有,不要紧,我有。我没有的,他有,可以给我。现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温情,五年前我哪有闲情讲这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时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渍。"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朴归真,到乡间去同小孩子过最简单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买一层二十间房间的大厦隐居,不过腻了随时可以到大都会去度周末,管家与佣人随时在身边应"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实的正派人,随她调度,他有点学识,但没有作为,这样的男人虽稍欠风骚,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终于做了主人。
经过那么多年的挣扎,她达成愿望。
锁锁伸一个懒腰,嘴角带一个微笑,有点酸有点苦,但毕竟是笑容。
我爱上这个女人。
从无到有,她似最优秀的魔术师,三两下手势,化险为夷,她得到丰衣足食。道路上的经历都可以忘记,结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泽四周围的弱者,包括我在内。
"我会有许多孩子,我喜欢孩子。"她说。
像她那样的女人已经进步到为自己生孩子,不是为习俗,亦不是为丈夫。
你说她多强,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来。
"恭敏,如果我与你门当户对,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说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挺不喜欢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她们有固定模式个个差不多:样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无瑕可击,姿势最时髦,谈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个人如一件精致的摆设,没有活力,同她们做朋友,味同嚼蜡,她们懂得什么叫生活?
男人喜欢接近野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泼辣辣、有汗有泪,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纪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张白纸,但是彩色摈纷,另见一番景象。
我于是说:"我喜欢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们会得长久保持联络。"
"孩子几时回到你怀抱?"
"他为此仍在踌躇。"
"明显地他爱这小孩。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这也是事实,"我说,"他的女儿,他会为她设想,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就是不要她做一万人瞩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么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你完全明白快乐是什么。"
她很谦虚,并没有焙耀她的本事。
锁锁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着我转交泽叔。
她笑说那是洪昌泽想要的东西。
文件用牛皮纸信封套着,并无封口,我随时可打开查阅,但是我没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开,火漆印也挡不住掀人私隐的大欲,但我深信无知胜有知,现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寻烦恼。
我将之交在泽叔手。
他抽出一看,闷声不响,将之喂人碎纸机,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用手掏散。
他冷冷说:"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
"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
"在你记忆中也没有?"
"我没有看过。"
这是事实,但是他怎么会相信,他笑,"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没有,他并没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没错。
我说:"你看我长大,你知我为人。"
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问:"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计较,但孩子归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会离我半步。"
我很为难。
"不过,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我也不会令她失望,她有权探访孩子,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确是她的母亲。"
他摇头,"你少替我担心。"
"法律上她有权。"
"那就要在法庭相见,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
"好,我对她说。"
"还有,你,你要遵守诺言。"
"泽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说过的话我会算数。"
他自鼻子哼出一声,"我不大肯定,你们干艺术的人,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什么都敢做。从此以后,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
"她没有告诉你?"
"什么?"
"为着使你放心,她要结婚。"
"嫁谁?"
"谁无关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谁有什么要紧?谁都一样,她万事俱备,独欠一个丈夫,在某一范围内,她是人尽可夫的。
泽叔迟疑一下,"她可爱他?"
我忍不住笑,他还念念不忘。
"你尚爱她?"我说。
他不做声。
"让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么样念书?"他责问我。
"她还小,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
"不。"
"你尚爱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维持一种比较文明的关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脸酸涩。也一大把岁数,什么都要霸着拥有,一点都看不开,枉他做生意时一派力拔山河气盖世。
"她会感激你。"
"哼。"
"放她一马。"
"口才好得很呀你。"
"还不是跟泽叔学习。"
这是真的,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来越精神,我越来越萎靡,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迟起来不及吃早餐,托人买上来,咬一半,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泽叔已经派人来叫,我很烦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习惯,不能服从制度,觉得束缚、辛苦,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我的确自作自受。
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他们说,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样,有谁叫秘书搭线,说什么"洪先生在吗,刘先生找你,"就会很不齿的答"洪先生不在,叫刘先生快去睡觉"。
太没诚意了。对于做生意的人说,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作用与白金信用卡,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但对艺术家来说,除出专心创作,一切归于无聊。
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深觉痛苦,还怎么办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却被他们当怪物。
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都堆在那里,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块料子,他们都说对了。
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穿上西装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谁会留住我呢?没有人,不过这一走,等于自动弃权,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
要考虑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不知穿什么好",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天天就是它。
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
我竟不济如此。
父亲若果在生,气都气死。
那日我用手撑头,在写字台面前瞌睡,锁锁来了。她斜倚在门框,"恭敏,好吗?"声音如音乐。
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立刻跳起来,"锁锁!"
她出落得更标致,头发长多了,衣服款式奇异,小小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条沙笼,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边摇头一边笑,"锁锁,你似只水蜜桃。"
"少废话!"她白我一眼,"有要紧话同你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人们会疑心的。"
"恭敏,笑话不说了,好消息,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她非常兴奋。
啊,一切如愿以偿,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恭敏,我熬出头了,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兴。
"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她说下去,"你看多理想,超过我所想所求。
"几时动身?"
"就是这两天。"
"泽叔对你不错。"
"是的,我错怪他,同他斗了这些日子,想尽法子要挟他。"她略有惭愧。
"算了,"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此刻你们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么?"
"早上不想爬起来,回到写字楼,脑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还是不管用,完全没有别的欲望,只想回家蒙头大睡。"
锁锁骇笑,"好没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大白天日头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肿,一堆烂泥般,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我派不上用场。"
锁锁听着,既好气又好笑了,"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
"这是什么话,洪昌泽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给他笑,我快累死了,钟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钟,熬一日比十年还长,你看外边鸟语花香,碧海青天,我却如坐牢般浪费青春,人家为米粮没法子,我何必再跟泽叔赌意气。"
"当初也是你要进来的。"
我斩钉截铁的说:"我错了。"
锁锁斜眼看着我。
"我向泽叔道歉退出。"
"以后再也进不来,石门永闭。"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劲,有他在,我们也不吃亏了。"
"恭敏,我怎么形容你好呢。"
"别理我,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书,麦迪臣?改天我来看你,辞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国,你知道我多久没出去走动?八个月,人都生锈了……"
锁锁默默看着我,嘴角孕一个笑意,"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费二十一个夏日。"
"这就是你整个事业?"
"是的。"
"以后怎么办?"
"别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关,上了手会好的。"
我摇头,诚然,什么都会习惯,狮子老虎在马戏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纯熟,但它们快乐吗?
"洪昌泽会笑你的。"
"他不会,他绝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乐得自在。"
锁锁不出声。
我低声说:"对不起,枉费你一片心机。"
她仍不说话,显然是对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细声说:"我挣扎到如今,什么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么好的资质,那么好的条件,只要落一点点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泽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挤你,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公司的事,难得他这次软化,让步,你却自动弃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却不稀罕。"
我听她这番教训,满心不以为然,但不与之辩驳。
她跟着叹口气:"也许这是你的福气,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快活呢,你又不愁生活,甘于现状,最好不过,像你这样,不难长命百岁。"
"连你都妒忌我,"我委屈地说,"人与人斗也不行。"
她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不肯上爬,而是没必要,小职员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不得不咬紧牙关,我,我不同。"
"恭敏,别多说了,我仍然爱你。"
我叹口气,"我也是。"
"爱我?"她睁大眼。
"不,爱上我自己,世上像我这般与世无争的可爱人物是很难得的了。"
她无奈,只与我紧紧拥抱。
第二天我就辞职。
一如我所料,泽叔并没有笑我,在我面前,他称赞大弟机智灵活。
他又提及:"一个人的性格控制许多事,我的大儿定要学音乐,他爱小提琴若狂。"
可是,小彤已有十五六岁。
"有啥子办法?只得随他去。别人以为我洪昌泽呼风唤雨,其实想什么没什么。"眼睛看着我,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知叔莫若侄。
谁知道呢,也许二十年后,洪氏公司由大弟当权,届时又有人会传,他原不姓洪,不知是哪间养生堂领回来的孤儿,而那几个洪氏嫡传,反而被他排挤到不毛之地去云云。
我不管了。
麦公仍然与我出来吃宵夜,我同他诉说有关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计划,我仍是我,那场斗争,像是没发生过。
我说需要泽叔的赞助,有朋友要到内陆去研究少数民族的乐器,没有大量资金出不成书。
没事人一般,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麦公说:"你泽叔对你是没话说。"
是,他得到他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以前他还要防着我,经过此役,他百分百放心。
"他现在没有女人了,"麦公说,"到处约会,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绍,要同他攀交情。"麦公的语气不胜羡慕。
泽叔胜我多多,我总算心服口服。
"不过你,恭敏,你也不错,心地良善,你父亲也足以安慰。"
我苦笑,一边不计较的伸个懒腰,他们清楚我,比我自己还多。
过一会儿,麦公好奇的问:"你与陈锁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本经的说:"我们是好朋友,所以帮她逃狱。"
麦公当然不相信,不过山瑞汤上来了,他忙着取起调羹,忘了追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我有一颗发锈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