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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春天过去了,饥饿却没有过去,我还是个受管制的右派。
“你去找队长借点儿粮食吧,再不吃顿饱饭,孩子们恐怕就撑不到麦收了。”妻子眼圈红红地说。
提起队长,我就不寒而栗,他对我们这些专政对象从来没有好脸色。妻子说:“你父亲对他不是有恩吗?他小时候讨饭,大雪天饿昏在野地,要不是你父亲把他背回来喂他一顿饭,现在还有他么?去吧,万一他顾念旧情呢?”
看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我硬着头皮去了。
队长正和几个人在商量事情。“啥事?”他斜了我一眼问。我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他一拍桌子吼道:“要粮食,没有!老鼠药有几包,你吃不吃?”我气得浑身颤抖,扭身走到门口,他又一声怒吼:“站住!”我只得站好。
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两包东西回来了,粗暴地把东西往我怀里一塞,厉声道:“小包,老鼠药!大包,药饵!老许,把任务给他交代一下!”
副队长老许交代道:“上级号召要打一场消灭四害的斗争,明天要交胜利果实,全公社要进行评比。因此,我们决定派你今晚到农场仓库去下老鼠药。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表现好了,可以给你几斤高粱面。”
所谓的农场仓库,就是离村六七里远的几间土房,平时没人住,到农忙时才临时存放一时拉不走的谷物。
有个人说:“他回家要是把药饵吃了怎么办?那可是一斤玉米呀!”队长说:“他敢!”他向我挥挥拳头:“你要是把药饵吃了,就把毒药也吃了,不然的话,哼!”
一想到明天有可能领几斤高粱面,我忙退出来,匆匆往家走。妻子见我揣了点儿东西回来,很是高兴,但一听此中缘故,脸色又暗淡了。
我找了个石臼,决定把玉米粒捣碎了掺上药,刚捣了几下,一抬头,看见四只小眼睛,巴巴地望着石臼。我犹豫了一下,捏了一点儿碎末放到两个孩子手里,他们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贪婪地嚼着。
我刚捣完,老许急匆匆来叫我,说队长让我马上到队部学习最高指示。我向妻子交代一句,就跟他走了。等我回来时,已是两小时后了,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玉米粥的浓香。“你……”我指着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妻子负罪般地说:“他们太可怜……我实在……”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在梦中还回味无穷地舔着嘴唇。队长的吼声又响在我耳边:“你要是把药饵吃了,就把毒药也吃了!”
我俩谁也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机械地站起身,打开那包鼠药。包里的药洁白细腻,简直就像面粉,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真不相信这是毒药。我倒一些在碗里,然后冲些凉水。妻子脸色煞白地看着我。
噙着泪水,我一仰脖,猛灌几口。奇怪,没有呛鼻的怪味,反倒有点儿久违的面粉的香甜!我再仔细一尝,真的是面粉!惊喜之下,我把剩下的半碗递给妻子,她咽下半口,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喝完半碗面汤,又犯难了,明天的灭鼠任务咋完成呢?妻子出主意说,你干脆趁黑到仓库去,用棍子打,反正那里老鼠多,到天明,总能打死几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仓库,不禁大吃一惊,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遍地的死老鼠,有几只还在痛苦地挣扎着,显然是吃了毒药。
因为我灭鼠有功,第二天,队里给了我20斤高粱面,靠着它,我们全家终于度过了那段饥荒。
意林札记
一个时代留下的心灵创伤,我们已无法治愈,唯一能做的就是微笑——微笑着面对,微笑着包容,并于微笑中寻找那些可以让我们感动的瞬间。
将面粉以毒药的形式送出,人世间的温情才得以偷偷传递。在这起伏跌宕之间,究竟隐去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情绪?还望读者自己去体会。(何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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