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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0年秋天,伊凡·米哈伊尔因犯了咒骂长官罪,被沙皇的圣彼得堡法庭判刑二十年,流放到西伯利亚松果村服苦役。
西伯利亚每年有八个月被雪盖住,冬天气温常在零下四十度至五十五度。四周白雪茫茫,荒无人烟,离此最近的村庄也在二千五百公里以上,想逃出去必定死在风雪交加的漫长路途上。
伊凡是个有文化的体格健壮的青年,他在山坡下自己盖了过冬的木屋,开始适应环境。狱长罗里规定:犯人可以自由打猎、种植谋生,但不准养狗,不准有木匠工具,防止犯人做成狗拉雪橇逃出西伯利亚。罗里很坏,有一个犯人的妻子自愿跟丈夫来服苦役,松果村没什么村民,这个犯人的妻子成了当时西伯利亚唯一的女人,罗里把她的丈夫杀了喂狼,而强迫这个女人做他的老婆。
伊凡很刻苦能干,辛苦了一秋,竟富得流油,山坡下的小木屋里挂满了晒干的雪兔、松鼠、雪雉、蛇、鱼、刺猬、雪蛙、大泥鳅、猪獾等过冬的食品。
冬天来了,犯人们被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逼在各自的窝棚里。伊凡年轻不怕冷,竟到高达一千米的松果岭上的森林里闲逛,还拾到两只冻得铁硬的雪雉。但是他遇到了两匹健壮的西伯利亚狼,一匹公狼从左边逼近,一匹母狼从右边靠上来,它们的眼里闪出饥饿的绿光。公狼首先扑过来,伊凡飞起一脚,牛皮靴子犹如一块重重的石头,公狼被踢出一米多远,趴在地上。对扑过来的母狼他也用脚猛踢,母狼也爬不起来了,这是因为伊凡的力气太大了,狼也太饿了。伊凡把两只雪雉放在狼嘴边,狼慢慢地把雪雉吃掉,身上有了些力气,眼里发出温和的目光。
这时伊凡对征服两匹狼有了信心。他站了起来,鼓足气,发威一般地吼。
“噢呜──”
“噢呜──”
这是典型的狼嗥,声波击穿了被冰冻住的空气,在松果岭中响起脆烈的回声,震得西伯利亚针叶松上的积雪纷纷地跌落。伊凡要告诉这两匹狼──我也是狼,我是比你们更厉害的狼,我是你们的狼王。
第五天早上,伊凡打开厚厚的窝棚木门,只见两匹狼蹲在十米外,与他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狼盯着他,这是被他踢过的两匹狼,它们凭嗅觉寻上门来,显然不是报复,而是表示臣服,也是乞讨食物的意图。伊凡扔出了食物,它们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他为公狼起名叫亚当,为母狼起名叫夏娃。狼隔三岔五地来讨食,都一一得到满足。三个月后,亚当、夏娃消除了对伊凡的疑惧,终于在木屋里定居下来,与伊凡一起度过了西伯利亚长达八个月的封雪期。
雪化冰消的夏天,亚当、夏娃回归松果岭大森林。第二年冬天来了,一个风雪弥漫之夜,亚当、夏娃领来了它们生育的五匹狼崽子,小狼没有经历过残酷的生存竞争,对人极依恋,竟纷纷往伊凡的腿上乱爬。伊凡感动得热泪盈眶,叹了一口气:“亚当、夏娃,你们一家子既然投奔我,就和我一道过日子吧!”
七匹狼引起的食物危机压迫着伊凡,他只得用柴火在松果河的厚冰上烧化了一个洞,用麻线拴着食饵钓鱼。那些在厚厚的冰层下憋得发慌的鱼儿,忽见冰洞里透进了明亮的阳光,都拥挤过来抢食儿。第一条被钓起来的是条无鳞黑袍鲇鱼,足有十斤重,它在冰上只扭了三下尾巴,就被冻住了,毕竟是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呀。狼们饥不择食,互相争夺,不到两分钟,鲇鱼就进了狼肚子。那条最小的绰号宝贝儿的小狼最调皮,竟从蹲着的伊凡背上爬上来,坐到伊凡的狗皮帽上,“呜呜”乱叫,向它的狼哥狼姐们表达着自己的兴奋。伊凡钓起的鱼像小山,足有五百公斤,他用树枝编成地排,用麻绳做成辕套,将鱼儿放上去,由七匹狼拖回木屋。
夏天又来了,伊凡把狼驱上松果岭,放归大自然。一天,他爬上松果岭,一声“噢呜──”的狂吼,亚当、夏娃和已经长大了的小狼们都循着声音跑了过来。它们见到伊凡,高兴得又蹦又跳又叫,已经长大的小狼们只是瞎胡闹,亚当、夏娃像两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分别用舌头舔着伊凡的左右手,表达着它们对这位西伯利亚的两脚狼王的感激和情意。伊凡望着自己的这支野狼部队,脑子突来灵机:我能够逃出西伯利亚。
伊凡刻苦努力,像一只老鼠,拼命往洞里贮备食物。不久卷起漫天风雪,严寒降临西伯利亚,亚当、夏娃领着已经长大的小狼们也回到伊凡的木屋里过冬。他抱起最小的宝贝儿,叹口气:“唉,孩子们,你们筋骨还嫩点儿,咱们再熬一年吧!”在这个冬天里,伊凡有意识地训练它们联合驾套拖鱼。狼们每天把伊凡钓起的鱼,从松果河的冰层上拖回木屋,亚当、夏娃居两侧,中间是五匹小狼,它们的动作越来越协调。
又一个夏天来了,亚当、夏娃带着逐渐长大的小狼回到松果岭。接着是冬天,亚当、夏娃领着它们的子女,照例回到伊凡身边过冬。伊凡很高兴,因为小狼们已与它们的父母一般高大了。囚犯们很羡慕伊凡拥有一个狼群,狱长罗里也不当一回事,因为俄罗斯法典规定,西伯利亚流放犯不得养狗,那么就是说除了狗之外,养龙养虎都可以。
伊凡以修屋为名,向罗里借了斧锯,实际上,他用结实的西伯利亚针叶松枝桠,造了一架结实的雪橇。归还了斧锯,雪橇则深藏在雪窟里。每当深夜,伊凡唤出狼群,进行试拖训练,渐渐地得心应手。伊凡放手准备着他的逃跑计划,因为在零下四五十度的西伯利亚寒冬,还有哪个傻瓜出来走动呢?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松果岭四周的囚犯窝棚死一般地静。伊凡喂饱了七匹狼,将一切能吃的装上雪橇,七匹狼也各自套上了辕套,他决定逃跑。罗里毕竟是沙皇的爪牙,他手提一柄雪亮的板斧,突然出现在伊凡的门前。
“伊凡老弟,你借斧锯修房子,原来是造雪橇呀。我这柄板斧就是俄罗斯法律,对付逃犯,可以立即处以死刑。”
罗里举起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板斧,当头劈向伊凡。这太突然了,伊凡来不及思索,飞起一脚,罗里的板斧竟在空中翻了个斤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亚当和夏娃用力挣脱了辕套猛扑上来,死死咬住罗里的大腿不放。伊凡一个腾跳,抓住了斧柄,挥手一下子,罗里的半个脑袋就应声掉在了雪地上,身子像袋谷子一样倒了下去。来不及出血,创口已被冻住了,天实在太冷了。伊凡把罗里装上雪橇,连同那半个脑袋,这可是狼的粮食啊!
伊凡一扬手,亚当、夏娃首先起步,雪橇沙沙地向东北方向滑行。一口气跑到第二天下午,狼们实在疲劳了,伊凡才在一个雪坡下卸套休息。七匹狼立即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休息,那饥饿的目光随着伊凡忙碌的身影溜溜转。
伊凡抱下罗里的尸体,然后画了十字,说:“你为了夺取犯人的妻子而砍死犯人喂狼,今天我也要用你的肉喂狼,这是公平交易,你实在一点不吃亏呀!”伊凡举起板斧肢解了罗里,一部分喂狼,大部分装在雪橇上。他又用斧子砍出一个雪洞,招呼狼们钻进去,再用罗里的大皮袄盖在它们身上,让它们休息长精力。伊凡吃了点食物,嚼了几把雪,也挖了一个雪窝钻进去,猫在里面打盹,像一只冬眠的北极熊。
究竟休息了几天几夜,伊凡也弄不清楚,因为他是被小狼宝贝儿弄醒的。他被宝贝儿舔醒后钻出雪窝一看,所有的狼都排在雪橇旁,夏娃具有雌性的细心,把盖在它们身上的那件罗里的皮袄,用嘴咬着拖到雪橇上。众狼显然已恢复体力,等待喂食、出发。雪橇上有那么多食物,但是谁也不敢动,因为它们知道:伊凡是它们的王。
狼们的食物仍是罗里的肉。
伊凡让狼拉着雪橇行进,他的目标是东北方向的贝加尔湖。白天看太阳,晚上参照星星,晓行夜宿地走了一个星期。罗里的尸肉已转化为狼们的精力,但还剩下半截毛茸茸的大腿,而罗里的这半截大腿竟成了危难中的救星。
那是一次下午出发的夜行,狼的精神状态很好,伊凡决定通宵行进。半夜里,皓月当空,照着白雪皑皑的西伯利亚雪原。突然,狼们停步,并且向后退,而雪橇带着惯性力反把狼们向前拖,亚当发出了惊恐的呻吟。伊凡知道遇到了麻烦,令恶狼害怕的肯定不是小麻烦。他定神细看,只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正向雪橇靠拢,原来是一头重达一千斤的西伯利亚虎,它是西伯利亚野生动物食物链的终端,名副其实的西伯利亚动物之王。它的皮毛价值千金,拥有它一张皮可以成为莫斯科郊外的一个小地主。
伊凡握紧罗里的那柄铁斧,但他知道,搏斗的结果必将凶多吉少。他突然灵机一动,举起罗里那半截长满茸毛的大腿,用力扔向西伯利亚虎。那老虎显然饿极了,竟扑向空中一口咬住,然后迅速跑开了。
伊凡默默祈祷:呵,谢谢你,大灾星!
伊凡朝亚当猛抽一鞭,雪橇重新前进,而且速度飞快,这也许是西伯利亚虎把恐怖纳入了狼的心中,它们加速奔跑,显然是在逃避那个令它们心惊胆战的大灾星。
太阳从东边升起,狼们放慢了脚步,雪橇在古老苍凉的西伯利亚雪原上缓缓滑行。伊凡举目四望,他在寻找一个避风的温暖的休息地。突然一阵风卷起一股干雪,阵风卷过的雪地上露出一架完整的尸骨。显然,这是西伯利亚的逃犯,他带着生的欲望,历尽艰辛,最终未能战胜严酷的大自然,走到这里倒下,为人生画上一个悲惨的句号。
伊凡和他的狼群停停走走地又行进了半个月,所带的动物肉干几乎吃得精光,饥饿威胁着他和狼群。亚当、夏娃的套绳一直拉得很紧,负重最大,消耗的体力也最大,最后竟东倒西歪了。伊凡只得将它们抱到雪橇上,跟他一道休息,雪橇任由五匹年轻的狼拉着,时快时慢由狼们自己决定。
亚当和夏娃趴在罗里的那件厚皮袄下,一动不动,这两匹老狼显然折腾得筋疲力尽了。不久,亚当呻吟着,摇着头,拱开盖在它头上的皮袄,两眼直直地盯着伊凡,似乎在说:“双脚狼王,我不行了!”伊凡伸出了手,亚当用缺乏粘液的舌头,舔着伊凡的手心手背,然后闭上疲惫的眼,很快断了气。伊凡摸摸亚当身边的夏娃,已经冰硬,它显然死在亚当之前。
在一个避风的缓坡下,伊凡吆喝狼们停止行进,并为它们卸了辕绳。五匹狼挨个儿成一字形蹲在雪地上,狼眼漠然地望着伊凡,似乎在为它们的父母致哀。伊凡用板斧砍出一个雪洞,将亚当和夏娃并排放置在洞底,面向东北方。他脱帽致意,祈祷亚当、夏娃保佑他和它们的子女逃出西伯利亚,然后盖上了厚厚的雪。他剁碎雪橇上仅有的一点肉,将一部分扔给狼们吃掉,余下的精打细算,估计能维持三天。伊凡严格掌握着时间,每次只能休息一夜,第二天必须上路,因为拖延时间就是无谓的消耗,就意味着死亡。
第三天早上从宿营地出发前,伊凡自己留下两块肉,用强劲的咬嚼肌撕食了,把最后一块肉扔给狼们,瞧着它们吃完。然后他伸出两手,把五匹狼搂到胸前,向这些野兽发表了动情的演说:“孩子们,你们吃掉了我一秋积累的肉食,吃掉了该死的狱长罗里,现在我们是没有一点粮食的穷光蛋啦,而被雪覆盖的西伯利亚这鬼地方,我们连蚂蚁也找不到一只。下一轮,该吃我啦!孩子们,到时你们吃我吧……”伊凡流出了眼泪,在每只狼头上抚摸一下,宝贝儿竟舔着伊凡腮上的泪水。
伊凡和狼们继续出发。
坐在雪橇上的伊凡只想着好运气,在颠簸中不时打盹儿,一会儿被恶梦吓醒,一会儿被好梦笑醒。当他再次醒来时,竟吃惊地站了起来,啊,前面是一片水晶般的蓝光,那是太阳照在辽阔的冰层上反射出的蓝光,哦,是贝加尔湖。只要到了贝加尔湖,就会有村镇,就会有人群,就会有正常人的生活。伊凡挥起鞭子,向狼群狠很地抽去,雪橇像箭一样,驶向那眩人眼目的一片蓝光……
一年后,贝加尔湖北侧的叶琳娜镇上,人们渐渐熟悉了一位名叫斯捷潘诺夫的公民。他在一家饭馆里当佣工,工作特别卖力,还比别的佣工每天多干两小时,所要的报酬就是食客留下的肉骨头,因为他驯养着五匹狼。
斯捷潘诺夫──是否就是伊凡·米哈伊尔,那位驯狼逃出西伯利亚流放地的双腿狼王?应当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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