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之间是荒原 (代跋)  

马 凌



  时至今日,经过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伊恩·麦克尤恩凭借《赎罪》(Atonement, 2001)等11部长篇小说、《床笫之间》等两部短篇小说集以及数部剧本、两部童书,成为当代英国炙手可热的“国民作家”(National Author)。在他的官网上,已经有十余篇以他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另有同样数量的学术专著。他所获得的奖项和版税,亦可傲视群雄。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麦克尤恩与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一道,被视为英国文学界的“三剑客”或“三缪斯”,不过长篇小说《星期六》(Saturday, 2005)的发表,终使麦克尤恩独步英伦。①令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是,如今被首相称许、被中产阶级推崇的主流精英作家,却有着狂野不羁、惊世骇俗的早期创作。它们锋芒毕露,将中产阶级的体面刺得千疮百孔,足够黑暗,足够叛逆。

  2010年,麦克尤恩的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Last Rites, 1975)历经波折后终于在大陆出版,其尺度之大,震惊了不少读者。的确,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一直被称为“震惊文学”(Literature of Shock),但震惊的并不是色情,在许多地方,恰恰是色情的反面。麦克尤恩的好友、同为作家的詹姆斯·芬顿(James Fenton)曾说,“如果你年轻,读一本书,爱上书中女孩,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估计你所读的就是麦克尤恩。”〔1〕

  《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 1978)堪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合称“麦氏双璧”,一个诱人的书名其实包含着大荒唐和大悲伤的内容。

  “壁橱里的骷髅”〔2〕

  伊恩·麦克尤恩,1948年6月21日出生于伦敦西南的小城爱德肖特(Aldershot)。父亲戴维·麦克尤恩(David McEwan)出身于苏格兰劳工家庭,十分聪慧,可是在贫困的压力下,不得不在14岁离开学校自食其力。老麦克尤恩吃苦耐劳,毕生保留着淳朴的“格拉斯哥劳工阶层新教徒”的习惯。他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负伤,部队给了他上大学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此后一直以低级职业军官身份在海军服役,65岁退休。麦克尤恩的母亲罗丝·麦克尤恩(Rose McEwan)出生于爱尔兰血统的劳工家庭,同样是在14岁离开学校。在嫁给老麦克尤恩之前,她有过一次婚姻,前夫是泥瓦工欧内斯特·沃特(Ernest Wort),与前夫育有一子吉姆(Jim)和一女玛戈(Margy)。

  就像每个家庭都有不便告人的小秘密一样,麦克尤恩的父母也有“壁橱里的骷髅”。直到2002年,麦氏家族的秘密曝光。原来,麦克尤恩父母的婚姻始于一场“婚外情”,大约在1941年,沃特还在北非作战,罗丝与老麦克尤恩陷入爱河。1942年,罗丝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战争年代,一个士兵与另一个士兵的妻子通奸,是要被军法从事的。于是,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只有三行的广告:“寻找收养家庭,一个满月男婴。完全放弃。”就这样,男孩被送给了第一对应征的夫妇,取名戴维·夏普(David Sharp),后来成为一名砖瓦工。1944年,沃特阵亡,1947年罗丝嫁给了老麦克尤恩,并于次年生下了伊恩·麦克尤恩。由于老麦克尤恩不喜欢与继子继女一起生活,吉姆由沃特的母亲抚养长大,玛戈则在一所收容战争孤儿的寄宿学校中成人,两个孩子与这个家庭相当疏远。

  麦克尤恩认为,这个“家庭秘密”足以解释为什么父母毕生“自我放逐”于海外——他们希望掩埋那不堪的过去。父母虽然不喜欢异域生活,却又不愿意回国,像无根的飘蓬一样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驻扎海外的海军基地。麦克尤恩童年便随父母在利比亚长驻。在麦克尤恩看来,父母的婚姻很糟糕,“总有些流亡和无聊的意味”。父亲酒瘾很大,男权思想严重,有暴力倾向,而母亲永远忧心忡忡。与母亲一样,幼时的麦克尤恩被父亲的粗鲁吓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是个好脾气并爱做白日梦的孩子,“无可救药地害羞”。麦克尤恩调侃说,自己的文学基因来自母亲,因为母亲是个“伟大的担忧家”,担忧是需要想象力的。麦克尤恩自己也想象力惊人,一度父母打算另外收养一个男孩,作为给7岁的麦克尤恩的圣诞礼物。此事终于未果,失望的麦克尤恩在白日梦中收养了这个弟弟,给他取名“伯纳德”,与伯纳德玩耍交谈是他童年的小秘密。

  尤其令麦克尤恩发疯的是,家中几乎没有书本。如果他在家中读书读到一半、出去后再回来,总是先要询问母亲,“我的书在哪儿?”——海军家庭的特殊习惯,擦得光可鉴人的桌子上如果放了书本,似乎有碍观瞻。麦克尤恩说,他小时候一直喜欢那种完全没有成人踪影的儿童书,他还说,“我一直梦想着某一天我的父母没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不是希望他们死,我只是希望打扫干净场地,你知道,那样我才可以单独面对这个世界。”〔3〕

  自由的机会终于到来,在他11岁的时候,父母将他从北非驻地送回英国,进了萨福克一间名叫伍尔弗斯顿·霍尔(Woolverstone Hall School)的寄宿学校。该学校的大多数学生都是工人子弟,都超过11岁,都来自破碎的家庭,粗鲁而残暴。害羞而敏感的麦克尤恩经过了一个心理震荡期,追忆这段时光时有意无意地使用过一个词“性地狱”(sexual hell)。研究者指出,这种“震惊”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有着冗长的余波。〔4〕

  送走麦克尤恩之后,父母从1961年到1981年一直生活在德国,每天晚上看电视,尽管一个德文单词都不懂。“我的母亲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家族里甚至关系最远的人购买、包装、邮寄生日和圣诞礼物,为从来不会见到的婴儿编织东西。”可怜的母亲为了丈夫的意愿送走了4个孩子,家庭四分五裂,只好借此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

  伯妮·伯恩斯(Bernie C.Byrnes)是麦克尤恩研究专家,出版过三部专著《伊恩·麦克尤恩作品中的性与性欲》(Sex and Sexuality in Ian McEwan's Work, 1995)、《伊恩·麦克尤恩作品:心理分析》(The Work of Ian Mc Ewan: A Psychodynamic Approach, 2002)、《麦克尤恩的唯一童年:一个元情节的发展》(McEwan's Only Childhood: Development of a Metaplot, 2008)。她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麦克尤恩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俄狄浦斯情结、对男性气质的认同困难、被排斥的感觉、不能解决的悲哀、向童年的倒退、性倒错和性暴力等问题,认定作家本人通过创作来释放内心的压力。在这个意义上说,麦克尤恩早期作品中那个反乌托邦的世界,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的回声;而他后期作品中对家庭价值的回归和认同,也是多年累积的内心深层渴望的投射。

  “以文惊世”

  英国历来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国度,语言和文学是划分等级制度的工具之一。出身寒微的母亲像对待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语言,这种态度给了麦克尤恩很大影响,他养成了锤炼字句的好习惯。不幸的是,由于幼年辗转于海外的7所学校,他的语法相当糟糕,因此不得不请好友严加纠正。在孤寂的中学时代,他读了不少阿加莎·克里斯蒂、格雷厄姆·格林、艾丽丝·默多克的作品,却对“更高级”的古典名作兴趣不大,比如说,他没有读过《麦克白》。中学毕业之际,他曾寄希望于获得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但在面试中因考官问及《麦克白》而张口结舌、羞愤莫名。在伦敦闲了一年的时光,有时充当临时的垃圾搬运工,1967年,麦克尤恩终于进入苏塞克斯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ussex),主修英语和法语。这所新兴大学是英国六七十年代面向平民子弟的“平板玻璃大学”(plateglass universities)的代表。此时的麦克尤恩成绩中下,少言寡语,瘦而矮,穿有增高垫的皮鞋,戴厚厚的眼镜。但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发展了两项爱好:读弗洛伊德,写小说。

  1970年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后,恰逢东英吉利大学(The 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课程改革,著名批评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开设了首期“创造性写作课程”(creative writing course),学生无需提交毕业论文,只要交上一定数量的文学作品,合格者即可戴上硕士帽。这简直是量身度造的绝佳机会,麦克尤恩即刻报名,并于1971年获得文学创作硕士学位。迄今为止,东英吉利大学创造性写作班最成功的毕业生,依然是麦克尤恩,紧随其后的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u)。

  恩师布雷德伯里一直以麦克尤恩为傲,后来在写《现代英国小说:1878—2001》(The Modern British Novel, 1878—2001, 2001)时还专论过弟子的作品。他敏锐地指出:“伊恩很吓人……不过,那不是故意要耸人听闻。他是从深处要倒出什么东西来。你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出一条成熟曲线。……他需要通过书写青春期的戏剧冲突来走向成熟。”〔5〕换言之,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未尝不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心理宣泄的需要。同时,这些用来缝制硕士学位帽的早期作品,也是“影响的焦虑”的产物。21岁,他写得不少,读得更多,卡夫卡、托马斯·曼、战后美国小说。麦克尤恩承认,自己当时写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是一个新的实验,有时只是为了满足“很琐碎的修辞上的野心”,比如写一篇故事全部用现在进行时,比如小说结尾一定要用“YES”这个词,比如对某一个作家或者某一种风格进行有意识的仿作。〔6〕“我写各种短篇,就像试穿不同的衣服一样。短篇小说形式成了我的写作百衲衣,这对于一个起步阶段的作者来说很有用。你可以花五到六个星期模仿一下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如果结果并不是很糟糕,那么你就知道你接下来还可以扮扮纳博科夫。……我不记得每篇故事的渊源,但我肯定巡视了别人的领地,挟带回来一点什么,藉此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东西。”〔7〕

  重要的是,像每一个心高气傲的文学青年一样,“寻找自己的声音和题材”,乃是刻不容缓之事。年轻的麦克尤恩既不熟悉中产阶级的主流世界,也不熟悉工人阶级的底层社会,他熟悉的只是他自己,以及青春期的欲望、孤独与叛逆。此时的麦克尤恩,个人生活方式有了很大改观。在东英吉利大学,麦克尤恩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彭妮·阿伦(Penny Allen),彭妮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女权主义者、占星术士、新世纪教教徒,她教过一门课,叫“冥想、治疗、占星术和创造力”。与彭妮一道,麦克尤恩融入了方兴未艾的反主流社会运动。他留着披肩发作嬉皮士的打扮,有不少阿富汗式样的行头、吉卜赛风格的珠串。正因为过着波希米亚式生活,麦克尤恩对中产阶级和小布尔乔亚不感兴趣,对传统英国文学那“分辨阶级的细微差别”的趣味嗤之以鼻。他将注意力放到底层,社会的底层和人性的底层。他说:“我不想去描写什么人如何积聚和丢失财富,我感兴趣的是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层。”

  作为一个来自社会下层、其貌不扬、囊中羞涩的青年,麦克尤恩努力希望引起关注。几十年后,麦克尤恩承认:“我开掘,我疏浚,我挖出一切在当时使我着迷的邪恶事物……我猜,我是为了惊世骇俗才写的。”〔8〕24岁那年,颇具影响的杂志《美国评论》刊登了他早期30个故事中的一个,这是一篇名叫《伪装》(Disguises)的短篇小说,写一名年老色衰的女演员收养了自己的外甥孤儿,给他穿女性化的服装,二人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当期杂志的招贴异常醒目,耀眼的粉红色,招贴上,“伊恩·麦克尤恩”赫然与“苏珊·桑塔格”、“菲利普·罗斯”并列,对于一个新秀来说,非同寻常。据说他拿到处女作的400英镑稿费之后,马上与两个朋友一起,在阿姆斯特丹买了一辆二手大巴,抽着海洛因一路开到阿富汗朝圣。

  在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之后,1975年,他的“硕士毕业论文”终于在英美两地同时出版了,这就是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书很薄,只有8个短篇,175页,但是它所激起的反响却是空前的,《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新政治家》、《大西洋月刊》、《旁观者》、《泰晤士报》等重要媒体皆有评论,并在1976年勇夺“毛姆奖”(Somerset Maugham Award)。对于这部处女作,欣赏者赞许麦克尤恩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叙事能力,把他视为贝克特和卡夫卡的文学继承人。好事者关心的是“人性阴暗面”、“道德禁忌区”和“题材敏感带”。青少年读者们入迷于那血腥加荷尔蒙的气息,感受到反社会运动的时代脉动。当然,也有反对者出现,麦克尤恩的罪名是“以文惊世”。

  “恐怖伊恩”

  一举成名的麦克尤恩得到了马丁·艾米斯、菲利普·罗斯等文学同道的接纳和友谊。他搬到伦敦,成为布鲁姆斯伯里星期五午餐会的常客,经常与青年作家们喝点小酒,晒晒太阳,谈谈诗歌。在1976年的一页日记里,他如此记述沸腾的生活:“我们吃致幻蘑菇,服可卡因,在电击一样冷的水里裸泳,洗桑拿,玩排球,喝红酒,并且谈论吉米·卡特和埃兹拉·庞德。”不过,麦克尤恩依然置身于主流社会之外,不想被任何团体、任何流派、任何风格贴上标签。整个70年代,是麦克尤恩不受约束的实验期。他入迷于弗洛伊德和无意识理论,妻子彭妮所崇拜的神秘主义先验论给了他很大影响,或许还有毒品的“帮助”,使得介于意识和无意识深处的魍魉魅影,以种种复杂的变体在文字中获得了生命。

  1978年,麦克尤恩发表了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正是这部作品使他赢得了“恐怖伊恩”(Ian Macabre)的绰号。这个“恐怖”,不是妖夜幽魂的心理恐怖,不是尖声惊叫的感官恐怖,是揭开石头、发现下面有虫子,并发现虫子活泼泼地蠕动着,那种形而下无法转换为形而上的、生命本身的恐怖。小说集包括7个作品。

  《色情》(Pornography)是一个关于“阉割”的故事。主人公奥博恩在哥哥开的色情用品店里工作,他健壮、帅气,会以小手段讨好女人,私生活丰富多彩。奥博恩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年轻温顺的儿童病房实习护士保琳·谢泼德,一个是老辣狂野的护士长露西·德鲁。在保琳面前,奥博恩是“主人”,虽然保琳处处迎合奥博恩,奥博恩却经常伤害对方。在露西面前,奥博恩是“奴隶”,露西打他、骂他、向他身上小便,使他感到“羞愧震颤中的快感”。奥博恩染上了淋病,却依然周旋于情人之间。他本以为两个情人互不知情,没想到事情败露,两个护士联手,为了惩戒他的撒谎,预备给他实施阉割手术。除了女性对男性的复仇这条明线——有女权主义者因此封麦克尤恩为“不是女性的女性主义者”——小说中真正精彩的部分是奥博恩复杂矛盾的性心理。在露西那里,“想到可以享受被征服的快感,就像他哥哥杂志上的那些瘸腿人一样,他很害怕,感到恶心”。而露西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问题是,你害怕自己喜欢的东西。”当露西将他逗引到疯狂的边缘,他承认他爱她。在即将被阉割之际,他的身体感受到“恐惧中的兴奋”,即便他被捆绑的一条手臂已经挣脱,但是他摆脱不了露西对他的意志的控制,又或者可以合理猜测,他摆脱不了自己的受虐欲望,后者,才是所谓的“色情”所在,他对于露西的屈从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阉割”?

  《一头宠猿的遐思》(Reflections of a Kept Ape)是一个关于“兽交”和“偷窥”的故事。叙述者是一头年轻的宠物猿,它的主人是女作家萨莉·克里。萨莉在两年半前出版了一本通俗的小长篇,叙述一个想生孩子的年轻女人与他的丈夫,以及丈夫的兄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本书获得了成功,但是自此后萨莉却陷入了创作枯竭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养了这头宠猿,一人一猿在共同的生活中“相互探索”,有八天的时间成了“情人”。后来萨莉单方面解除亲密关系,宠猿委屈而不满。通过偷窥它发现了女主人的秘密:她每天自欺欺人地将上一部小说重打一页。出于深挚的爱情,宠猿试图与女主人和解,但却发现存在着无形的距离:“我悄悄地走进房间,在萨莉·克里的椅子后面几尺远的地方蹲下来。现在我在这里,但要她在椅子里转过身并注意到我,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虽然“美女与野兽”的组合很耸人听闻,小说中却并无对性事的渲染。主线是叙述者宠猿多变而微妙的“情人”心理:恼火,委屈,渴望,掩饰,示好。它会清理盘碟、烧煮咖啡、挑选围巾,它还熟悉经典作家,比如劳伦斯·斯特恩、约翰·多恩和巴尔扎克,它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情人、乃至好丈夫。但是物种的界限、性别的界限、语言的界限,将这种“遐思”击打得粉碎。

  《两碎片》(Two Fragments)描摹出一幅“后启示录时代堕落的伦敦图景”。故事的背景是未来的伦敦,一场气候灾难以后,干旱少雨,社会衰败。泰晤士河几乎见底,人们要用油布收集雨水。著名的白厅已经被放弃,广场喷泉变成了公厕,小汽车不再使用,人们缅怀工业时代,对于这种大衰退,“想知道该怪哪个政府或哪种幻想”。叙述以亨利的视角展开,亨利是名缮写员,独自抚养着3岁的女儿玛丽。《两碎片》的第一个碎片,写亨利与玛丽的一天,这一天最让人震惊的场景,是一对“卖艺”的流浪父女,冷酷父亲让女儿将剑插入腹部,以娱乐周围的看客。《两碎片》的第二个碎片,写我与老情人黛安约会,晚上回来帮一个中国人抬柜子,那个中国家庭极度贫困,以动物睾丸为食,粗野而冷漠。《两碎片》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其中的一些场景不难让人联想起艾略特的名作《荒原》。

  《既仙即死》(Dead As They Come)讲述的是一个多疑的“恋物狂”的故事。叙述者“我”是一名亿万富翁,四十五岁,经历了三次婚姻,因为业务繁忙,无暇发展亲密的社会关系。他渴望“安静的女人”——“不想和做完爱后还有交谈欲望的女人在一起”。某一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橱窗里的没有生命的模特,将它买回家,叫它海伦,视之为“完美的伴侣”。“海伦和我在一起生活得十分和谐,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我们。我赚钱,我做爱,我说话,海伦听。”孰料好景不长,“我”误以为海伦与司机有染,因猜忌而逐渐走向疯狂,最后主人公“强奸并杀死了海伦”,自己哀哭至深夜。这个故事既疯狂又哀伤,主人公在理性方面是欠缺的、在性方面是变态的,但是由第一人称的叙述娓娓道来,不难发现主人公在性事和婚姻方面受到严重创伤,他对木偶的需要和依恋,乃至他对海伦的惩罚和复仇,不过是他破碎的情爱与性爱生活的投射。

  《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讲述的是乱伦冲动、恋童癖和同性恋。主人公斯蒂芬是位作家,长期不能满足妻子的性要求,因此妻子与他分居,并有了新的情人。斯蒂芬对小女孩有特殊的感觉,他与妻子在咖啡馆见面时,九岁的小女孩侍应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结果当夜他梦遗了。十四岁的女儿米兰达由妻子照护,为了女儿的生日,斯蒂芬神不守舍地买了许多礼物。米兰达与女友茶面有着暧昧含混的同性关系,茶面个子矮小脑袋硕大,形同侏儒,对此斯蒂芬略感不安。两个女孩去斯蒂芬那里小住,米兰达半是女孩、半是女人的举止居然使他勃起。半夜,阴差阳错,赤身裸体的他被半梦游状态的米兰达拉到床边讲睡前故事,小说这样结束:“在她仰着的苍白喉颈上,他仿佛看见了童年时代某个明亮早晨里那片耀目的白色雪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床笫之间”本是滚石乐队演唱的一首歌曲的名字,歌中唱到:“你难道不想在床笫之间,有自己一番天地?”讽刺的是,斯蒂芬不可告人的性欲不可能在床笫之间得到满足。

  《一来一去》(To and Fro)是这部小说集中最玄奥、最晦涩的一篇,用近似于新小说派的笔法,描述了两个平行的场景。一个是夜间的梦境,叙述者“我”与情人并卧在床上,房间里还有她睡熟的“香甜的”孩子们。“我”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观察情人的睡姿,并以通感的方式,反复编织着隐秘的树林、白骨、雪上红花、海星和洞穴等梦境。另一个则是白天的场景,“我”在办公室工作,将剪报筛选归档。十分关注一个叫利奇的人。这个利奇与“我”相貌相似、穿着相似、动作相似,有时会被经理混淆成一个人。或许,利奇就是“我”?麦克尤恩曾解释说,“它其实很简单。一个男人躺在他的情人身边,想象着自己在工作,而一个工作伙伴威胁到他的身份认同……”〔9〕女性—黑夜那静谧的、饱满的世界,与男性—白天那沉闷、多疑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所谓“一来一去”,性的动作,钟摆的摆动,心脏的跳动,呼与吸,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都是一来一去的运动,这也是宇宙的永恒图景。在本篇中,有关两个场景的叙述交替出现,阅读时把日间段落或夜间段落连缀起来读,将会有助于理解。

  《心理之城》(Psychopolis)是一组心理失衡者群像。叙述者“我”是一个英国游客,厌倦、拖沓,在心理上属于丧志症患者,每日以吹横笛排遣郁闷。在洛杉矶居留期间,“我”认识了几个怪人,分别是在女权主义书店工作却要体验被束缚感觉的玛丽,研究乔治·奥威尔同时喜欢大讲特讲与女友的糗事的特伦斯,看似体面正派但对孩子施加鞭打的小店主乔治。“我”深深体会到,无论是看似热闹其实给人以孤独之感的海滨,还是酒吧里濒临崩溃的流浪汉,抑或是这些朋友们,“他们想要的,就是要让你的笑卡在喉咙里。本来很滑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糟糕。”小说结束于朋友们在郊外的一次聚会,“我”的厌倦感在此时达到顶峰。所谓“心理之城”,是指“那个广袤而破碎的城市没有一个中心,没有居民,一个仅仅存在于头脑中的城市,联结个体生命中的变化与停滞的纽带。”而在“我”的头脑中,洛杉矶便是这样一个荒凉而隔膜的城市。孤独的人们偶然相聚、又必然分开,心理的隔膜使他们无法发展真正的社会关系。

  “黑巫师”

  约翰·伦纳德(John Leonard)说:麦克尤恩的“脑袋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值得一访,但要我长住我可不干。那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乙醚的气味。弗洛伊德吊在房梁的钩子上,床脚箱里装满骷髅,蝎子满地横行,蝙蝠四处乱撞。所有的性交均以失败告终……”〔10〕所言不差,看麦克尤恩的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性,而且是“变态的性”、“不能实现的性”、“没有得到满足的性”,性的悲剧远多于性的喜剧,乌漆麻黑到令人绝望。重要的是,卫道士们的回避之事、典雅作家的遮掩之事、通俗作家的煽情之事、普罗大众的好奇之事,在麦克尤恩异常沉着的笔下,简单、镇定、直接而精确,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就是那样,就像医生做解剖一样,可能引起旁观者的震惊,但不会勾起读者的欲望。

  读者公认,麦克尤恩小说的特色是“毁灭性的性关系”和“萨德式暴力”,麦克尤恩则声称,他“探索的是人的本能”。〔11〕麦克尤恩致力于在一切人际关系中表现斗争关系,并通过性关系来表现这种斗争,也许是异性、也许是同性、也许是人与兽、也许是父与女,甚至人与物,他极大地开掘了“人本主义”的范畴,《床笫之间》亦不例外。不过,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相比,《床笫之间》甚至更为阴郁和绝望。在前一部小说集里,主人公多为青少年,有一双“天真之眼”,如此一个黑暗、恐怖、暴力和荒诞的世界,经由叙事角度所隐含的叙事伦理的作用,竟也有微弱的光芒、难得的安慰、深处的温柔,特别是混沌未开的那种纯真。而在这后一部里,主人公基本为成年人,欲望丛生、满腹心事、肉身疲软、无力沟通。他们甚至不再梦想希望得到的,只是喟叹已经或即将失去的。这样一个荒原般的世界,即便有床笫之间的撩拨或对抗,到底没有野性青春的葱茏绿色。

  另一方面,一部麦克尤恩的小说从来都是难以界定的。《床笫之间》较之《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主题上更为含混、在表现方式上更为成熟。麦克尤恩熟悉读者心理,非常喜欢故布疑团、营造效果,而又不致堕入通俗文学的窠臼。他说自己的创作目的之一是“煽动起读者的饥渴”,而所谓“具有张力的叙述”,其基本技巧在于“控制和隐瞒信息”。他用词精准、描述节制、不露声色,适当地给读者留下阐释空间。这个风格,按照多年后约翰·厄普代克的归纳,“短小、精巧、阴郁”。

  他的小说常常难以归纳出某个“主题”。比如《一头宠猿的遐思》,除了“人兽恋”的线索之外,使这篇小说尤为深邃的是其中包含的对当代文学的反讽。宠猿熟悉时下的文学样式,不时也有真知灼见,比如——“好的短篇小说臭名昭著地难写,也许比长篇还难。平庸的故事遍地皆是”。但是它最熟悉的还是那些文学俗套,包括女主人的小说,比如它那做作的关于“芦笋气味”的开篇,不过是女主人小说中的一个部分。它还熟悉电影桥段,不断写着自己的“幻想剧脚本”,比如这一段:“离开,是的,重获我的独立和尊严,到环城路上去发展。个人物品紧抱在胸前,无尽的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夜莺在我耳中歌唱。萨莉·克里离我远去,她一点不关心我,一点也不,我也不关心她,我要大步跑向橘色的黎明,开始新的一天,新的一晚,过河穿林,寻找新爱情、新位置、新职能、新生活。”陈词滥调,令人莞尔。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的主题不是关于“性”的,而是关于“创造性”的。麦克尤恩巧妙地将大段女作家的小说文本嵌入叙述之中,不露声色地讽刺了通俗文学的庸俗样式。如果说女作家完全陷入“创造性困难”,宠猿也完全是按通俗文艺的俗套扮演着情人角色。

  他的小说非常注重细节。比如《色情》开篇不久,写奥博恩随意瞥了一眼色情杂志,“一个五十来岁的丰满女人站在一块塑料浴帘前,赤裸着,只穿着短裤,戴有面罩,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只手夹了一支闷燃的烟。本月人妻。”这样的“色情”的确是古怪的,而奥博恩对此的关注,意在指明他本身的性取向也是有些古怪的。另外一个重要细节是色情杂志上的“读者来信”:“童男一名,未割包皮,未有卫生措施,明年五月就四十有二,不敢褪开包皮,怕被看到的东西吓到。我梦到过那些可怕的虫子。”看到这段文字,奥博恩的反应是哈哈大笑。“虫子”这个意象再次出现是露西与奥博恩交合之际,露西嗫嚅着:“虫子……虫子……你可怜的小虫子。”而奥博恩“眼睛深陷,一句话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破唇而出。‘是的。’他轻声答应”。从嘲笑到承认,一个细节将奥博恩性心理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表露无遗。麦克尤恩对细节的钟爱与纳博科夫类似,文中不断出现一些互文的小细节,不仅是给模范读者准备的“意义标志”,也是作家自我娱乐的一种方式。还是这篇小说中,奥博恩的兄长哈罗德,与情节进展不太相干,不过这个人物其实是麦克尤恩自己形象的一个投射——“小矮子”,算是给研究者设计的一个“小彩蛋”吧。

  麦克尤恩“有话只说三分满”,使笔下作品有“开放的作品”的某些特质。比如《床笫之间》,斯蒂芬的春梦是:梦见自己变成咖啡机、注满了小女孩的咖啡杯。按照小说中另一处引述的弗洛伊德理论,“梦遗表明了整个梦的性意味,无论梦的内容是多么模糊和荒谬。以射精做结的梦可以揭示做梦人的欲望对象,以及他的内心冲突。性高潮不会说谎。”在情节进展中,是这个梦的“提醒”,使他对女儿米兰达和侏儒茶面既渴望又小心翼翼。也正是对这个梦的逐渐展开,使得读者恍然大悟,为什么斯蒂芬“从来没有满足过妻子”。至于小说结尾,米兰达的呻吟是确有其事还是斯蒂芬的幻听?米兰达是在梦游状态还是故意无视父亲的裸体?麦克尤恩留下不少空间让热情的读者去自行阐释,自然也为学者专家们预备了充足的争议话题。

  至关重要的是,无论多么骇人听闻的题材、无论多么异端另类的情节,在麦克尤恩不温不火、冷静超然的笔调,以及慢慢铺垫、缓缓展开的叙述策略之下,皆显得理所当然。这才是暗暗挑战读者的道德底线的地方,也是麦克尤恩作为“黑巫师”的本领所在。畸零者在世界面前的孤独、变态者对人生的茫然无知、扭曲者对世界的疯狂报复,这些“他者”的故事使读者们寝食难安,恍然间坚固的伦理陆地已经失陷。具有道德洁癖的人不会喜欢麦克尤恩,他们嫌这些小说“肮脏、黑暗、变态”,但自身有瑕所以向往宽容的人、对人性认识深刻从而心怀悲悯的人,必将喜欢这些不可思议却又异常勇敢诚实的故事。

  如果要找正版的清晰的麦克尤恩的照片,可以上他的官方网站,随意下载。也就是那张出现在无数版本上的标准照,黑白的,眉头微蹙、嘴角微扬、斑白头发已显稀疏,唯有双目在眼镜片后闪着睿智的光。的确,与他的小说相比,他的样子太过端庄儒雅。偶尔,麦克尤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忽闪一笑,让你意外地发现,他所说的“成年人内心中的小孩子”依然还在。2008年6月21日,麦克尤恩的60岁生日派对在伦敦动物园举行,来了230位名流宾客。但是派对的请柬和招贴十分“低眉”(lowbrow,粗鄙之意):一行醒目字迹是:老男人在动物园(OLD MAN AT THE ZOO!),画面上一只大猩猩——让人联想起《一头宠猿的遐思》和《两碎片》中的大猩猩——冷冷地竖起中指,这是麦克尤恩的自况还是自我调侃呢?

  注 释

  〔1〕Gerard, Jasper. Interview: Jasper Gerard meets Ian McEwan. The Sunday Times January 23, 2005.

  〔2〕此节中凡未注明来源的麦克尤恩生平资料,均出自以下访谈:Zalewski, Daniel. The Background Hum: Ian McEwan's art of unease.The New Yorker, February 23,2009.

  〔3〕Deveney, Catherine. First Love, Last Writes. Scotsman on Sunday, 30 January 2005.

  〔4〕Byrnes, Bernie C. The Work of Ian McEwan: A Psychodynamic Approach. London: Paupers’ Press, 2002. Chapter 1-Why the Psychodynamic Approach?

  〔5〕Daoul, Phil. Post-Shock Traumatic: Profile of Ian McEwan. The Guardian (4 Aug.1997) , p.6.

  〔6〕Haffenden, John. Novelists in Interview . London: Methuen, 1985. 168—90.

  〔7〕Louvel, Liliane, Gilles Ménégaldo, and Anne-Laure Fortin. An Interview with Ian McEwan. études britanniques contemporaines, 8, 1995: 1—12.

  〔8〕Boylan, Roger. Ian McEwan's Family Values. Boston Review, 21 March 2007.

  〔9〕Haffenden, John. Novelists in Interview. London: Methuen, 1985. 172.

  〔10〕Jack Slay Jr. Ian McEwan. 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 1996. IX.

  〔11〕Koval, Ramona. Interview with Ian McEwan, (September 22, 2002) \[On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