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卷

 

○ 第01章 试办洋务 ○



●一、为筹银钱,张之洞冒险重开闱赌

  郑观应从南洋回到广州的当天下午,张之洞便丢开手头的要务,在总督衙门单独接见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郑观应双眼深陷,形容清奇,迥然别于官场上那些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庸官俗吏,不能不令张之洞刮目相看。
  四十多岁见多识广的郑观应,在这位新近立下大军功的制台面前并无半点自卑之感。他侃侃而谈自己少年去上海钱庄做学徒,后来又去轮船招商局做事的经历,当谈到他如何挤垮美国旗昌公司的时候,张之洞听了捧腹大笑,极口夸奖他的胆识和气魄。从下午到深夜,张之洞从这位涉足洋务十多年的实干家那里获得了许多新的知识。夜已深沉,郑观应告辞的时候,张之洞请他考虑振兴粤省实业的方案,郑观应欣然答应。
  三天后,郑观应向张之洞提交一份长达十五页的兴粤实业方案,其中包括治水师,设水师学堂,造军舰,练陆军,办军火厂及炼铁厂和机器铸币厂等。郑观应这些建议均合张之洞的心意,他决定全盘采纳,逐年实施。
  当务之急是要编练一支不同于绿营、团练的新式军队。这支军队要全部使用西洋武器,并按西洋操演之法予以训练。张之洞将此事交给熟悉西洋兵法的记名总兵李先义,规定编制二千五百人,期望它能成为广东省的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故而将它命名为广胜军。
  随后,他在广州城北石井圹开办枪弹厂。通过郑观应从上海泰来洋行购来一批英国机器。这种机器可造毛瑟、梯尼、士乃得、诸士得四种子弹,每天可生产子弹八千粒。
  与此同时,张之洞利用黄埔附近的原博学馆旧址,开设水陆师学堂。水师学堂聘请英国教师任教,其中又分轮机制造运用堂和舰船驾驶攻战堂。陆师学堂聘请德国教师任教,分为马步堂、枪炮堂、营造堂。水师陆师学堂的学生规定学期为三年,毕业后择优者出国深造,大部分留下做为水师和陆师的军事教官。又利用原黄埔船坞,设立造船厂,以便自造小型战船。
  就在张之洞大张旗鼓准备在广东兴办一番强国实业的时候,一个严峻的问题异常突出地摆在他的面前,这便是“经费”二字。练广胜军要银钱,办学堂要银钱,造军舰更要银钱,一时间各种需要银钱的禀帖如雪花般地飞到总督衙门,雄心勃发的制台面对着这些禀帖,愁绪满怀,一筹莫展。
  广东的藩库,早在关外大捷之前便已清洗一空,万不得已才又向香港汇丰银行借银一百万,到了越南战争停火的时候,这笔银子已用得差不多了。幸亏藩司龚易图手脚紧一些,使得藩库还存有十三四万两银子。练军设厂办学堂,这几件事一做,不到三个月,十三四万银子便又花光了。当张之洞把黄埔船厂急需二万银子购买机件的禀帖交给龚易图时,龚藩司哭丧着脸对张之洞说:“实在没银子了,不要说二万,此刻就是二千都拿不出。”
  “没银子怎么买机件?”张之洞发火了,“这铁舰也不是为我张某人造的,误了事,你龚易图负得了责任吗?”
  龚易图这几个月来,因为拨款的事常挨张之洞的训。他发现自从关外那一仗后,张之洞的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过去不仅对巡抚两司这样的大员客客气气,就是对府县官员也不大发脾气,现在不同了。他对人说话都带着命令的口气,不容你提出不同的看法,甚至连解释几句也不耐烦听,动不动就用“你负得了责任”这样咄咄逼人的话来压人。龚易图听说左宗棠跟人说话就一向是这种口气,看来张之洞是在模仿左宗棠。唉,若是这样,今后得处处小心才是。
  “张大人,”龚易图用近于低声下气的口吻说,“卑职知道造铁舰是为了广东的海防,您为这些事情操心费力,别人看不到,卑职还看不到吗?只是这藩库确是没有银子了,卑职既无点石成金的本事,也不能去强行搜刮百姓啊!”
  “谁要你去搜刮百姓了?”张之洞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便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龚易图忙起身告辞,直到走出督署大门,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藩库是没有多少银子了,龚易图并没有说假话。这些,张之洞心中是有数的。再逼他有什么用呢?共事一年多了,张之洞已把常与之打交道的这几个广东大员摸透了,都不是能吏干员,更谈不上大才,他们只知道按部就班,照章办事,没有人想去出点新主意。若要给他们下一个考语的话,用“平庸”二字最为贴切。
  龚易图是平庸到了骨髓,再不可救药了。至于倪文蔚,除平庸外还要加上“老朽不堪”四字。张之洞真想倪文蔚能有自知之明,能自己提出致仕养老;要不,朝廷来一纸命令,调他到别的省去,哪怕是升个总督也罢,到时自己好提名一个能干的人来接替,大家也好一起共襄大业。可这倪文蔚就是赖在广州不动,张之洞也奈何他不得。无论是龚易图,还是倪文蔚,都不能指望他们想出什么法子来筹集银钱,这副重担,只有自己一人来承担了。
  从哪里去弄银子呢?再向汇丰银行借款是不行了,就是你不怕背重息,但前款未还,又开口,人家也不会借呀!广东商务发达,从商人那里去敲点银子来?但凭什么叫他们出血呢!弄不好会惹出麻烦来,这条路也不能走。向朝廷开口?练军设厂办水陆师学堂,并不是朝廷要你做的事,朝廷又哪会给你拨款呢?倘若引来个“经费支绌,诸务暂停”之类的上谕,反而更不妙!你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呢?条条道路都不通,惟一的指望还是靠自己。广东还有办法可想吗?
  张之洞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桑治平、杨锐、辜鸿铭等都知道总督的这个难题,他们也在着急,但也都没有好办法。
  郑观应知道了总督的难处,见众人都无法为他分忧,终于忍不住来到督署,找上张之洞。
  “张大人,筹款的事,我有个想法。”郑观应坐在张之洞的面前,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法子可行不可行,我想了好几天,又想说又怕说。看您好些天了都还没有好办法,我只得横下心来,跟您说说,行不行由您自己拿主意。”
  张之洞见郑观应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说:“陶斋,你是个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怎么也这样不爽快起来?筹款一事大大为难了我,我的确还没有什么好法子。你有什么想法你只管说,能行就行,不能行的我自然不会去做。比如你叫我去打家劫舍,像晁盖那样去取人家梁中书十万生辰纲,我自然不会干的。”
  郑观应也被总督的这句话逗笑了,说:“打劫的事,我当然不会劝您去做。不过,这事,在有些人看来,也是很不光彩体面的,跟取生辰纲也差不了多少。”
  “到底是什么,你就明说,别绕圈子了,说得我心里痒痒的。”
  “好,我就明说吧!”张之洞的这几句话消除了郑观应的心理障碍,他放心大胆说了起来:“大人是北方人,不知南方人爱赌博的特性,尤其是闽粤两省,不论士农工商、男女老幼个个都嗜赌如命。”
  张之洞笑了:“你这话说得也太过分了些吧!”
  “不过分。”郑观应正正经经地说,“不但好赌,且赌的花样很多,规模很大。这赌博业就有大量的银钱在流通。”
  一听到“银钱”二字,张之洞的兴趣立即高涨:“你是广东人,一定深知其中内情。你倒是要细细说给我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我先给大人说说福建的花会。”郑观应微微地笑了笑说,“这种花会以三十六个字为赌。”
  “三十六个字!”张之洞插话,“哪三十六个字?”
  “没有固定的,由主花会者选择,不过都是些常见常用的字,选定后公布于众。主花会者,从中挑出一字来,暗地里写好,然后用纸包紧密,高高地悬挂在屋梁上。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排列着这三十六个字。大家都可以来猜这个字。比如说有人猜,主花会者悬在梁上的字是‘郑’字,于是就在郑字上押一文钱,也可以押十文八文百文千文,随你。如果猜中了,主会者则送你三十二倍的钱。若押的一文,则给三十二文。押的千文,则可得三万二千文。”
  张之洞说:“一千文钱变成了三十两银子,这不立刻就发了一笔小财?”
  “是呀!”郑观应说,“故而当地有句流行的话说:一文可充饥,百文可制被,千文可娶妻。如押对了一千文钱,便可以拿赢来的钱讨个老婆了。”
  张之洞说:“主会者说话算数吗?如果许多人都押对了,他又付得起吗?”
  “大人问得好。”郑观应说,“这主会者必定是有钱人家,要么有田产,要么有铺面,大家信得过,才会把钱押给他。若是毫无一点家当的人,是不可能做主会者的。这是多年来传下来的老风俗,若是亏了,主会者卖田卖屋也会要付的。不付会犯众怒,他也在地方上呆不下去。”
  张之洞点点头,右手习惯性地捋起胸前的长胡须,兴致浓厚地听下去。
  “押字的人还可以自己不来,托人办理,主会者也会雇一批人,称做走脚。走脚走村串户,找上门来。你押什么字押多少钱,走脚给你一张收条,押中了,走脚将钱送上门,从中收取二成的脚费。如此,局面就扩得非常大,甚至闺阁中的女流也可以来押。”
  “啊!”张之洞听来入神了,“福建的女人也有这种兴致。”
  “女人的兴致还大些。”郑观应笑了笑说,“大人您想想,这女人平时不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日子过得比男人单调枯燥得多。这一押起字来,一颗心就被字给勾住了,日子就过得比平日大不同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一见面,谈的就是押字,话题就多了i押不押得中不可估计,说起来就更显得有趣昧。于是有的女人就吃斋求卜,有的进寺院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也有的女人真的夜里就梦到菩萨来告诉她,醒来后赶紧就去押这个字,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俱废。您看,这日子过得不就丰富多彩了?”
  张之洞笑道:“是不错,平添了许多内容。”
  郑观应说:“这不很好吗,闺阁中最难耐的是寂寞,有这事让她们去挂心,也就不寂寞了。”
  停了一会,郑观应又说:“不过,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赢了好,押字换来高兴。输了呢,那就不妙了,丈夫打骂,公婆责备,于是瞒着家人再押,想把本赚回,结果又输,典当首饰衣物。首饰衣物当尽,则不顾廉耻了。寡妇因此失节,良妇因此改嫁,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张之洞颔首说:“这就是赌博给凡夫俗子带来的祸害。别的地方只是男人赌,没想到福建的妇人赌瘾也这样大。”
  郑观应说:“福建、广东一带的妇人大多吃苦耐劳,当家理事的能力往往强过男人,故而她们参与赌博的兴趣也不弱于男子。”
  “说说广东吧,广东人是怎么个赌法。”张之洞暂且置筹银于一边,了解民风民俗,对于一个总督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呀!
  “广东人是拿乡试中式的姓来打赌,谁猜中谁赢。这叫做赌闱姓。”
  “真是岂有此理!”张之洞生起气来。“乡试是何等庄重清贵之事,怎么能跟赌博连在一起!”.
  “于此便可见广东人好赌成癖,不管清贵卑污,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赌,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得有滋有味。我先说几个小赌给大人听听。”郑观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比如有个人有一件很好的衣服要卖,标价三串钱,因为价太高,没有人来买。于是他拆开来,以一百文钱为一标,折成三十标,当众抓阄,谁抓了这件衣服就归谁,以一百文钱买三串钱的衣服,太划算了,故人人都乐意来参加。”
  张之洞说:“三十人参加,只有一人得到,没有得到的,那一百文钱不就白丢了?”
  郑观应说:“没抓到,那一百文钱是白丢了,但损失很小,若抓到了,则收益很大,碰碰运气嘛,广东人最是喜欢碰运气了。
  一个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碰运气。小的事碰对了,得小运,大的事碰对了,得大运。一生得了几个大运,这一生命就好了。连曾文正公都说不信书,信运气嘛。”
  张之洞慢慢捋着黑白相间的长须,默不做声,似有许多感悟一时都向心中涌来。
  “民间是这样,官府也这样办。三年前,一个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华宅园籍没归公,作价十万银子。没有人买得起,就将它分为二万标,一标五两,结果被城郭一个卖菜的农夫买去了。他拿这个豪宅没有用,于是减去二万,以四两一标,再卖,结果被一个秀才买去。那个秀才得了这座宅子,高兴得见人就问,你知道我是哪个吗?”
  张之洞奇怪了:“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怕自己是在做梦,要别人证实一下是真的呀!”
  “哈哈哈!”张之洞掀开胡须,快乐得大笑起来。
  “现在来讲这个赌闱姓的事。”郑观应见总督大人这样乐意地听他讲赌博的事,自己的兴致也高涨了许多。“闱赌是广东最大的赌,遍设全省九府四州二厅,没有一处不参与。办赌的人不是票号老板,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乡试之年的二月初一日开局,一直到主考进闱之日止。大姓不赌,专赌小姓冷僻姓,办赌者要把不赌的大姓,如刘、李、张、王、陈等公布出来,其他未公布的姓则可赌,以二十姓为一条。列出若干条来,或十条或十五条。每条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听便。然后再以押金多少分为十类,相同的押金为一类,一类中又分若干列,一列以千人为限,满了一千人后再开一列,故而每一条中列数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数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则列数少。一元类的一列则为一千元,二元类的一列则为二千元。将此分为两部分:十成取一归办赌的主人,十成取九归投标者,内中又分头标、二标、三标。头标分十成之六,二标分十成之二,三标分十成之一。头、二、三标这样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头标,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标,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标。”
  张之洞说:“这中间的头绪还挺复杂的嘛!”
  “是很复杂,我只说了个大概,内里还有许多细节,我还没说哩。一元类的头标是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若是十元类,头标则是六千元,二标二千元,三标一千元。有几个人中了头标,则几个人平分,比如说,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头标,投的都是一元的标,则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标,则一人分六十元。因为参加的人多,所以总数很大,全省大约有二三千万的投标数。”
  “慢点。”张之洞看出这中间的要害来了。他停止捋须,打断郑观应的话。“你刚才说开办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到二百万,若三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三百万是吗?”
  “是的。”郑观应知道张之洞的心已被开办者所获取的暴利打动了。“他这是包赢不输,而且是净得,连开支费他都不出,因为这中间还有一项规定,从剩下的九成再取十分之一来作为所有的局用及脚费纸张等经费。这笔钱便转到投标者身上了,开办人是净得总数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税。”张之洞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三分气愤七分嫉妒似的。
  “这事行了许多年,过去都没有明文抽税,只是开办者背地给各衙门送红包。红包有大有小,大的数万元,小的三五百元不等。自从长毛作乱后,军饷浩大,藩库拿不出钱来,巡抚衙门就打起这事的主意了。咸丰三年军需局成立,便下令要先前办赌的人出血。办赌人无法,凑了四十二万银子给军需局。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而且每次都有增加。到了同治二年,增加到一百五十万两,抽得办赌者一个个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么心疼的?这都是不义之财。办赌的交出不要心疼,官府抽了也不理亏。”张之洞仿佛一时之间断然拿定主意似的。“陶斋,你的点子想得好,我也不增加了,就依同治二年的例,一百五十万银子。乡试之年要到明年,只是我眼下急需银钱用,等不及,要前年办赌的那些人马上凑一百五十万两给我应急;不然,明年本督就不准他们办。”
  郑观应见张之洞立即就决定下来,而且大开狮子之口,张嘴便是一百五十万,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他既佩服张之洞这种办事的魄力,又担心办赌人反对,因为十多年前的高额征税是要负担军饷,现在国内并无战争,那些贪财如命的办赌人会肯出这多血吗?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特为叮嘱一句:“张大人,这是一件大事,你还得多听听别人的看法。特别是广东省的抚、藩、桌三台,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张之洞为此很兴奋。他给桑治平、杨锐、辜鸿铭几个人说了这件事。大家都赞成,尤其杨锐更是拍手叫好,认为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桑治平也觉得事属可行,只是不必定一个固定的数目,不如也来个提成,从主办者的手里提取四成或五成。张之洞认为这个建议很好,说:“就定五成吧!官府和办家对半分。就这样,他们也赚得太多了。我若不许他们办,他们一文钱也赚不到。”
  张之洞已在心里将这事定了。过几天,他把广东抚、藩、臬三宪请来商量这件事。谁知,他的话才讲完,倪文蔚就连连摆手.龚易图一脸惊色,沈镕经面无表情。三大宪的反应,大出张之洞意料之外。
  六十五岁须发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说:“张大人,闱赌一事禁止十来年了。那年英翰做粤督时开禁过一次,结果弹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职,气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张大人,英制台是前车之辙,闱赌万不可再开。”
  原来,此赌早已禁止,这一点郑观应并未说明,张之洞还不知道。不过英翰革职是在同治十三年,当时正在四川I做学政的张之洞知道,他是为着一桩贪污案被革职的。第二年死时,朝廷又说他与此案无关,还给他一个“果敏”的美谥。
  见张之洞抚须沉吟,默不做声,一向会看脸色行事的龚易图,估计张之洞被巡抚的这几句话说得打消此念了,便壮着胆子补充:“张大人,卑职知道,您是因为设厂办学堂缺银钱,逼得无法才这样做。您这番苦心,卑职明白,别人却不一定明白,还以为大人您为谋利而不择手段。倪大人说得好,闱赌决不能开,因为这里面弊病太多,得不偿失。”
  张之洞目光峻厉地望着龚易图:“这里面有哪些弊病,你说说。”
  望着张之洞凶凶的眼光,龚易图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给他打气:“龚方伯,闱赌弊病,是明摆着的,张大人来广东不久,不了解内情,你拣几条重要的,说给他听听。”
  倪文蔚这种摆老的口气,几个月前张之洞还觉察不出,现在听起来很是不舒服。
  龚易图略为想了一下说:“这闱赌第一个弊病就是亵渎了乡试。乡试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入闱者尽皆十年寒窗苦读的秀才,他们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将来国家的栋梁之材,怎么能容忍无知无识的愚民村妇拿他们的姓作为赌注来戏弄玩耍呢?”
  龚易图的话有道理,做过两度乡试主考官的张之洞不能不赞同。
  “其次,有押银元数目巨大的人,为获暴利,则拿银子去收买主考和副主考,请主考、副主考在最后圈点时,照顾他所押的那些姓。这样一来,乡试以文录取便变成以姓录取了,公正没有了,王法没有了,贻害甚大。”
  张之洞心里想:考场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说来,广东的舞弊又多了一层,的确有危害。
  “第三,乡试之年,从二月初一日开局,到四月初一放榜,整整两个月,所有投标之人都为此事弄得士人无心读书,农人无心种田,工匠无心做事,商人无心经营。因投标人多,整个广东士农工商几乎都停止下来,这对广东全省有多大影响?”
  张之洞心想:影响是有,要说全省士农工商都停业,说得也过分了吧!
  “还可以说出好些弊病来,我看这几条就已足够厉害了。”
  张之洞转脸问沈镕经:“你看呢?”
  沈镕经迟疑片刻答:“刚才倪抚台和龚藩台的话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缘故,应以不开禁为好。”
  送走广东三大员后,张之洞对闱赌开禁不开禁犹豫起来了。
  倪文蔚、龚易图的话确是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师做朝官的话,得知这样的事必定会坚决反对,因为不需要任何道理,仅将乡试与赌博连起来就觉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现在,有过三四年督抚经历的张之洞,对于当年那种书生意气,已不再持全盘肯定的态度。
  过去那些京师清流朋友们,自以为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就是不谈生财获利之事,几乎所有的清流都认为言利非君子之所为。今日的张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实事的兴办莫不是建筑在财力的基础上,而其最终目的又莫不落脚在利益二字上。不谈财、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众生的安居乐业,也不能有国家的强大兴盛。就拿眼下来说,若没有银钱,则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诸实现。
  他素来敢作敢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的,往日无权无势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胆大,何况如今八面威风实权在握的南国总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顾,最令他犹豫不定难下决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闱赌明令。不请示,则是有意违抗朝命;请示了,则又明摆着办不成。办不成则筹不到银钱,没有银钱则一切新举措都将半途而废。
  就在张之洞最为苦恼的时候,省抚台衙门的巡捕赵茂昌来到总督签押房。
  “香帅。”
  赵茂昌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之洞,这一声与众不同的称呼,让张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惊喜来。他身为制军,可称作大帅。字香涛,按当时官场的惯例是可以称为香帅的。但还从来没有谁这样称呼他,这中间另有一个缘故。总督都可叫大帅,但对于文人出身而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的总督,人们通常还是不称他为帅,人们只是将几位立有军功的总督称为某帅,时下最有名的几大帅就是曾做过两广、两江总督的岘帅刘坤一,现任两江总督的九帅曾国荃,署理过两江总督现任兵部尚书的雪帅彭玉麟,以及刚刚去世的前两广总督轩帅张树声。张之洞虽十分羡慕这种称呼,但比起刘、曾、彭、张,他自知还比不上。可是,现在就有人这样叫他了,心里虽得意,毕竟是第一次,他还觉得不太习惯。
  “竹君,你不要这样叫我,我没有上过沙场,称帅总有点名不副实。”
  “香帅,称你为帅是最名副其实了。”赵茂昌一本正经地说,“上沙场攻城略地,其实是将的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帅的事。您选贤任能,制定方略,提供军需,掌握全局,坐镇广州而决胜于镇南关外,这才是真正的大帅,古之张良、谢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没有跨马挥刀,冲锋陷阵,谁能说他们不是大兵家呢?要我说,九帅、岘帅他们还真的比不上香帅您哩!他们只是胜了自家人,您是胜了洋人,灭了洋人的威风,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您不叫大帅,这天下还有谁可当得上大帅呢?”
  赵茂昌的马屁,拍到点子眼上,张之洞听着心里舒服极了。他想想也是:帅和将就是不同,打中国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还真的是名副其实、最有资格叫大帅的人!
  张之洞对眼前这个面庞清秀、身材匀称的文巡捕顿时生出很大的好感来,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语气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纳赀出身的后辈说:“竹君,你刚才是要对我说什么话呀!”
  “香帅。”见总督如此亲切地叫他的表字,赵茂昌知道刚才这几句话甚得张之洞的欢心,遂气势旺壮地说:“我听说您这几天为闱赌一事在愁闷。”
  张之洞想:这事有说能办的,有说不能办的,赵茂昌也是个明白晓事的人,何不叫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呢。于是打断他的话:“这事能办不能办,你不要有顾虑,放开胆子来跟我说说。”
  “卑职来广东四五年,这闱赌之事也听得多了。说不好的人大多是官府里的人,说好的大多是百姓。百姓说的是真心话,官府人说的多半是假话。”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之洞目光锐利地望着赵茂昌。
  “从表面上的大道理来说,将乡试举子的姓名与赌博连在一起的确有辱斯文,一旦有人来攻讦,主政的人总觉得于理有亏,禁止才是理所当然的。公开场合,他们不得不禁止这种赌博。
  但是有此赌,于公于私都有好处,故他们骨子里并不想禁,因而说的都是假的,表里不一。”
  “嗯。”张之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公来说,闱赌能给官府带来一宗大款项,解决不少困难。于私来说,从省到府县,哪级官吏不从中得到收益?一下子禁止,大家都没有了,口里虽说好,心里却不是味道。老百姓则不一样,他们不要说什么脸面话,心里怎么想的,口里就怎么说,也不去考虑久远的得失,什么事能给他们眼前好处,他们就去做。”
  赵茂昌见张之洞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香帅,您还不大清楚,这广东人天性好赌,赌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欢乐。好比说,他用气力赚来一串钱,他心里没有多大欢乐,若是用赌博赚来一串钱,他就欢乐无比。即使他为这一串钱耗费一串五甚至两串,他也会感到快乐。又如,官府要他们捐钱做公益事,他们决不肯捐,捐一文钱就如同要他们出一碗血一样。但是换一个方法,让他们花一百文、二百文去买一根签,然后凭这根签去抽号,若抽到了则可得一个价值十倍百倍的礼物,明知抽到的机会极小,他们也会乐意去做,而官府则因此获得一大笔银钱。这样做,彼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张之洞微笑着:“这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地有各地的人性。北人质朴实在,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大都不屑于为。”
  “正是这话。”赵茂昌忙恭维。“若说我们吴人,也不会这样。吴人精明,算一算,一千人、一万人中才有几个人中彩头,自己明摆着得不到,何苦去送一百文钱?还不如拿这一百文买几个烧饼,可以填饱肚子,划算得多。”
  “照你这样说,在广东开办闱赌,是于国于民都有利无弊的。”
  “卑职以为是这样。”赵茂昌点头。“其实,这些年来闱赌明里是禁了,暗地里还在进行,只是不在广州,而搬到了澳门。洋人是不禁赌的,只要你照他们的规矩纳税,什么赌都可以在他那里赌。人家只重实在,才不去管那些虚文呢!”
  “重实在,不管虚文。”赵茂昌这句话拨动了张之洞的心弦。他仿佛从这句普普通通的话里,顿时领悟了许多。
  “香帅,眼看着我们中国的银钱,就这么白白流进洋人的腰包,这也说不过去呀!”赵茂昌见张之洞沉吟不语,知道总督是在认真听他的话,于是把这个扎眼的要害又加重了一句。
  “只是这闱赌,”张之洞像是自言自语,“朝廷有明文禁止呀!”
  “香帅。”赵茂昌思索一会儿说,“卑职想,这事可以先办着,不要向朝廷奏明,说不定朝廷也改变了主意。万一有人告状,朝廷追究下来,也不怕,把万不得已的苦衷向朝廷讲清楚,卑职想朝廷也会原谅的。要紧的是,由赌局上缴的这笔钱要做到账目十分清楚,一笔一笔用到哪里去了,都要明明白白,谁也不能贪污一丝一毫。另外,还要严格规定,赌局的税只上缴督署,其它过去的各种规费一概禁止。这样,办赌的省去许多打点,上缴给督署的钱就会拿得利索。香帅,依卑职看,出之于民的银钱,只要用之于民,就不怕台谏的责难,不怕朝廷的追究。”
  张之洞眯起两只长大的眼睛,将赵茂昌细细地打量着。他突然发觉,坐在眼前的这个年轻后生,原来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办事之材!
  “竹君,明天我跟倪抚台打个招呼。后天,你就到我这儿来做巡捕。”
  “卑职谢香帅的提拔。”
  赵茂昌忙起身作揖。不仅因为督署高过抚署,更因为张之洞大材高名,敢作敢为,跟着前途无限的张香帅,要百倍胜过日薄西山的倪抚台!
  “闱赌一事,开禁不开禁,我还要再好好思量思量。”张之洞捋着胡须慢慢地说,“若是开禁的话,我就委托你来办这件事。你可要像刚才跟我说的那样,把这事办好,办得无任何把柄给别人拿住!”
  “香帅如此信任卑职,卑职一定肝脑涂地,为大人办好这事!”
  赵茂昌心中顿时惊喜万分,暗暗地想:倘若闱赌交给我来办理,只办三科,我就要让三四十万银子悄没声息地进入赵家账户!
  张之洞打发桑治平、杨锐、大根等人到广州城内城外去询问百姓对闱赌的看法。询问的结果,大部分读书人不赞成重开闱赌。除开士人外,绝大部分人都赞成开禁,许多人说十来年没有办这事了,一想起来就心痒痒的,若开禁的话,要好好地赌一赌乐一乐。张之洞本人也悄悄地问过广州府里几个知县,出乎意外,这几个知县异口同声地表示,只要省里三大宪为头,他们就支持。张之洞心想:过去开赌时,广州府各个县的文武衙门可能获利最多。
  官场百姓两方的查访结果,大多数人主张对闱赌开禁。经过再三权衡,张之洞决定重开闱赌。当然,他心里很清楚,倘若朝廷追查起来,所有的责任,都只有自己一人承担。为了筹集银钱办大事,他决心豁出去了!
  赵茂昌果然会办事。禁止了十二年的闱赌,在他的操持下办得比以往任何一科都要大。省府县各级闱赌主办者都知道,这次赌局,是制台张大人在亲自坐镇,是他冒着革职丢官的风险,瞒着朝廷开禁的。而掌舵的,便是总督衙门的赵老爷。是赵老爷磨破嘴皮说服张大人,才同意开的禁。赵老爷同时也明白告诉他们:说不定就这一科,倘若被人弹劾,下一科就办不成了。大家都要珍惜来之不易的这一科,也要体恤张大人的苦心。
  广东省大大小小的主办者、千千万万的赌徒,都以空前未有的热情参加这次闱赌,他们的心情比过任何年节都要欢跃兴奋,下的赌注也比以往的大得多。本是明年的乡试,不到三个月,便已聚集了一千二百万的巨额赌款,而且还在日日增加。主办者们欣喜无比,自动先拿出八十万两作为税款上缴总督衙门;当然,赵茂昌没有忘记自己的账户。虽说才只三十岁,钱庄学徒出身的他在这方面已有丰富的经验,手脚做得干净利索。摸着一天天膨胀的私囊,他心里美极了。
  有了这笔庞大的银子,张之洞的大事真是好办多了。广胜军的洋式操练更加起劲,中气十足的口号声数里外的百姓都听得见。黄埔船厂开工了,小战船也造出来了。水陆师学堂也办起来了,一百多名学子跟着洋教师学英文,学西学,兴致勃勃的。军火厂的机器也已运来,日以继夜在安装。铁厂的厂址也在忙碌选择之中。
  还剩下二十多万银子,辜鸿铭向张之洞建议,办几个为百姓谋利益的工厂,如纺纱织布、缫丝等工厂。桑治平则建议创办一所书院。因为这银子毕竟是来自乡试,且士人反对激烈,用它来办一所传经授道的书院,既可以减轻读书人的愤怒,又于心稍安,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也多一层申述的理由。
  张之洞采纳了桑治平的建议。除桑治平所说的理由外,作为有十年学政经历的两广总督,他从心底深处更为喜爱中国固有的学术文化。泰西的学问不能不学,但那只是为富庶、致强大,至于世道的整治、人心的化育,还得靠中国的经史诗文,这才是治根本的大学问。
  岭南属蛮荒之地,学术向不发达,近几十年来虽然也办了一些小书院,但与中原江浙两湖相比,还远为落后。广东省的最高学府,至今还是乾隆年间由阮元所创办的学海堂,然则它早已陈旧落伍了,再办一所,无论规模还是地位都要超过学海堂。新建的军队既然命名为广胜军,那么新建的书院就叫它广雅书院吧。胜,是军人追求的目标;雅,则是士人必须达到的风致。一胜一雅,堪称文武合璧。
  有了钱,书院的地皮房屋设施都好办,教师也不难聘请,最难的是请一位主持教务的人。最佳者为道德文章名世的宿学,其次为两榜出身的显宦。然而目前的广东,这两方面的人物一时都找不到,张之洞为此颇为费神。
  这一天,他收到姐夫鹿传霖的一封家信。鹿传霖为官处世一向稳健,官运也因而亨通。早在张之洞还只是一个小京官时,他便做了福建按察使,不久又调四川布政使。这个时候,姐夫比起小舅子来,要神气许多。孰料,张之洞突然间时来运转吉星高照,短短的几个月,便由从四品升为从二品,又外放山西巡抚。小舅子反倒超过姐夫了。到了光绪九年,鹿传霖升为河南巡抚,两人拉平。第二年张之洞升粤督,又后来居上。郎舅并世为督抚,也算是当时官场的佳话。然而,鹿、张深知宦海三昧,为不授人口实,有意避嫌,凡自己所任职省份的政务,尽量不牵扯,暗地里却常有书信往来,互相帮衬。
  前些年,鹿传霖从河南改调陕西,这封书信便是从西安抚署里发来的。除了几句家事外,大段大段说的都是国事。鹿传霖告诉内弟,他和张之万都因镇南关大捷一事增光不少,所有的亲戚都因此而自豪。又说,放眼今日海内,李鸿章一误再误,威望日减,曾国荃、刘坤一日渐衰迈,后起之秀就是贤弟,过不了几年,就会超过曾、刘,直逼李相。姐夫如此颂扬的语句,过去信中还从来没有。张之洞看了心里很舒畅。接着,鹿传霖就议论起
  李鸿章来。说李鸿章最近在京中做了一件蠢事,弄得很不得人心。事情是这样的,翰林院编修梁鼎芬上疏朝廷:宜乘镇南关大捷的兵威,一举收复太原、河内,将越南北圻从法国人手里全部夺回来。李鸿章却借此来与法国和谈,实在是误国媚外。李鸿章这些年来与法国人偷偷摸摸多方接触,或许私自接受了法人的馈赠,以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法人的欢心。李鸿章秉政多年,贪权恋栈,不修私德,世间多有议论,请朝廷严查以息人言。李鸿章得知后勃然大怒,给太后皇上上折,说梁鼎芬恶意中伤大臣,干扰国家大事,可恶至极,请严惩不贷。太后批示交部严议,结果梁鼎芬被降三级使用。京师官场士林议论纷纷,都说李鸿章以宰相之尊与一个小小的编修怄气,太失身分。信中最后说,梁鼎芬近日已回广东番禺原籍守制,如此有风骨的人,可予以延见嘉奖。
  番禺在广州城外三四十里地,张之洞没想到就在身旁便有一位敢于和李鸿章作对的人物。他是翰林院的编修,又有如此见识和风骨,现既守制在家,不如就请他做广雅书院的山长!他立即修书一封,打发人急送往番禺,请梁鼎芬即来广州一见。
  梁鼎芬很快就来了。原来竟是一个瘦瘦的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因为丁忧期间,身穿一件玄色长袍,纽扣边吊着一束白麻。待梁鼎芬坐下后,张之洞和气地说:“听说足下因上疏言中法战争事,恶了李中堂?”
  “李鸿章这人,就是今日的秦桧!”梁鼎芬直呼李鸿章的名字,又将他称之为秦桧,既令张之洞惊讶也使他甚觉快意。
  “大人您苦心经营,冯老将军冒死奋战,三万将士流血牺牲,得来的辉煌战果就让他轻飘飘地换了一张和约,真是气死人,恨死人。他不是秦桧是什么?怀疑他私下收了法国人银子的,不只我梁鼎芬一个人,京师持这种看法的人多着哩!”
  “足下因得罪了李中堂而降职,不后悔吗?”
  “不后悔。”梁鼎芬毫不犹豫地说,“莫说只是降了三级,就是革职坐牢,我也不后悔。李鸿章报复我一个年轻的编修,是他丢了面子,反倒成全了我的名声。现在京师提起梁鼎芬,哪一个人不知道?我还要感谢他哩。”
  说罢,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广雅书院的山长就是他了!刚见梁鼎芬,张之洞的心中尚有一丝疑虑:年纪轻轻,又只是一个编修,能孚众望吗?能压得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学子吗?听了梁鼎芬的这几句话,观其气概,张之洞很快打消刚才的疑虑,断然决定此事。他相信梁鼎芬有能力掌管一个书院。他敢斗李鸿章的骨气,他在京师士人中赢得的声望,就足以使粤省士子对他服气。更重要的是,张之洞要重用梁鼎芬,来跟权势煊赫的李鸿章唱一出对台戏。
  正当张之洞几个月来一直在广州城里随心办事、恣意用人的时候,一场麻烦事很快便降临到他的头上。

  ●二、朝中有人好做官!张之洞派杨锐进京入朝

  一天下午,杨锐拿着一张邸报走进张之洞的签押房:“香师,有人在说开禁闱赌的坏话了。”
  张之洞正在批阅公牍,他放下手中的笔,并不太在意地问:“说什么坏话?”
  “有人上折给太后、皇上。”杨锐将邸报递了过来。“邸报将这个折子给登出来了。”
  “喔,上折子啦?”张之洞的神态显然比刚才在意多了。“给我看看。”
  张之洞拿来邸报,认真地看了起来。这是一个名叫高鸿渐的御史上的折子。折子上说,近闻广东开放闱赌之禁,无识粤民踊跃参与,奸商从中操持,牟取暴利,影响所及,遍于士农工商。朝廷鉴于闱赌之害,早在同治初年便已禁止。现有人无视朝命,竟联络鼓噪,死灰复燃。请朝廷严饬广东巡抚应予制止,为首者应严加惩处。
  张之洞轻轻一笑:“高鸿渐是谁,我不认识。他大概还不太知悉内情,话也说得温和,暂且不管。你给我注意近日邸报,说不定还有厉害的攻讦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以后的几天里,杨锐几乎每天都在邸报上看到有言及广东闱赌的文章。这天的邸报竟然并列登出两篇措辞尖刻的奏章,都点了张之洞的名,也都说这事是张之洞一手操办的。建议朝廷立即将张之洞革职严办,刹住这股歪风,以维护朝廷抡才大典之尊严,而杜绝奸人贪婪无耻之妄念。
  张之洞看那上折的人,一个是詹事府的右庶子莫吉文。此人张之洞很熟悉。他是张之洞的同年,先前两人相处很好。在张之洞做洗马时,他已是侍读,莫吉文为张之洞多年学政还屈居下僚而不平。后来张之洞晋升从二品,反而对张不满起来,说他是靠堂兄的力量走醇王府的门子而夤缘高升的,从此对张之洞视若路人。张之洞到太原后,从张佩纶的来信中知莫吉文投到李鸿章的门下,这两年迁升很快。张之洞从莫吉文的参折中看出了背景:这无疑是李鸿章在作祟,以报远仇而泄近愤。另一个上折的是都察院的易果信。此人是谁,张之洞想了许久想不起来,看来是自己离京后这几年新上来的人。易果信给闱赌列了四大害处:科场舞弊、商贾受累、奸民纵恣、赌匪横行。
  “这些人很可鄙,也不到广东来实地查访一下就上这样的折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锐气愤愤地说。
  张之洞想,若自己还在京师做言官的话,说不定听到这事也会上折纠弹,便笑了笑说:“从奏折上的文字来看,上折的人也无大错,风闻具奏,原是言官的职分所在,也无须到广东来查访。”
  张之洞端起茶杯,沉吟起来。
  “要害在哪里呢?”杨锐给老师添上水后,轻声问。
  “要害在奏折之外。”张之洞指了指“莫吉文”三字,“此人是李少荃的人。”
  “要害是李鸿章在为难您?”杨锐似乎明白过来。“这个易果信也是他的人吗?”
  “此人我不清楚。”张之洞喝了一口茶,不再做声了。
  “这个姓易的不知有没有背景。”杨锐像自言自语似的。
  “叔峤,你去给我准备几样东西。”张之洞望着身为督署内文案的昔日学生,边想边说,“一个是一份禀文,把不得已而开禁闱赌的前前后后写清楚,措辞要委婉而明晰。一个是一份清单,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地将闱赌所收上的银钱,和这些银钱的各项去路都写上。”
  “是。”杨锐已明白了老师的用意。“学生这就去安排各位文案赶紧弄出来。”
  “还有一样。”张之洞慢慢抚摸着胡须。“打发一个人立即到澳门去,将这些年来去澳门办闱赌所上缴的税款弄清楚。洋人办事严谨,澳门税务局一定有这种存单,将有关此事的所有存单都录一份来。”
  “学生安排一个能办事的人去。”
  “办一个公函,盖上总督衙门的印信,否则,澳门税务局不会让你查的。”
  “学生明白。”
  杨锐出门后,张之洞将邸报上所登的这几道参折又细细地看过一遍,脑子里想了很多。
  开禁闱赌,会有人说闲话,有人攻讦,甚至会有人上弹章,这些,张之洞在开禁之先都想到了,也作过充分的准备。但由邸报这样刊载出来,公之于全国,并接连几天不断,调门越来越高,而且由李鸿章在后面作主使,这些,张之洞事先还估计不足。应该采取哪些对策呢?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事情会如何发展呢?张之洞深深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事情的背景和趋势一时难以看清,想好了几条应对措施后,张之洞横下一条心:一是不怕。既然敢于这样做,就敢于承担由此而起的责任。二是不管谁在背后操纵,也要跟他周旋到底,为国家办事的公心一定要剖白于天下。
  过了几天,杨锐把应做的几件事都做好了。张之洞仔细审阅后,对他说:“你安排人每样誊写四份,明天就带上这些东西进京。”
  “到京师去?”杨锐颇为意外。
  “你到京师去,主要做三件事。”张之洞缓缓地交代,“一是将这几件文字送一份给我的堂兄张之万中堂,让他先看一看。问他要不要再送一份给阎敬铭中堂,如果他说可以的话,由你去送,当着阎中堂的面还可以多说些话。你再问张中堂,应不应该送一份给醇王。若应该送的话,你就再给张中堂一份,由他去呈递。你在京中就住到我原来的院子里,这两年仁权一家住在那里。”
  张之洞的长子仁权,现正在国子监读书,五年前杨锐为东乡事住京师时,曾与他见过面,年纪相差不多,也还谈得来。能与仁权住在一起谈古论今,当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只是他已娶妻生子,他的妻子对一个陌生的客人能欢迎吗?
  “大公子一家人多,我住在那儿方便吗?”
  “你只短期在京师住一住,顶多一两个月,有什么不方便!”张之洞放下茶杯,慢慢地说,“我这儿还有一封家信,两支给厚琨的小毛笔,你一起交给他。”
  厚琨是张之洞的长孙,是他去山西那年出生的,已经四岁多了。
  “你此番去京师,除送去这几个文件外,还得替我探听一下京师各方面对两广,特别是对闱赌的议论。我给张中堂的信里也说到了,有关这些事情,他会主动告诉你的。”
  杨锐点了点头,把这些交代都牢记在心里。
  “明天晚上,我安排一只小火轮专门送你出广州,一直送到厦门。你到厦门后再换上去天津的海轮,由天津进京师,大约十天可到。住京师期间,若有紧急事,仁权会告诉你怎样用电报与我联系。”
  张之洞的这种安排,使杨锐顿感此行的异常重要和肩上担子的分外沉甸。
  仲夏时节的一天傍晚,杨锐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城,当他摸黑出现在徐绸胡同张宅时,开门的张家大公子仁权兴奋地抱住他说:“我这两天,天天在盼望,你终于到了!”
  “你知道我要来?”杨锐颇为惊喜地问。
  “早几天阎中堂打发人来告诉我,家父给户部电报房来了电报,说你十五日前后会到京城并住在我这里。”
  原来户部已设立了电报房!杨锐心里一边想,一边跟着张仁权进了客厅。
  “你这一路上辛苦了,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去安排。”
  “别,别,我已经吃过了。”杨锐忙拦住仁权。“你先看信吧!”
  杨锐忙从包袱里拿出张之洞的家信来,连同两支小毛笔一起交给仁权。仁权接着毛笔,说:“厚琨下个月,就用爷爷送的毛笔来开笔吧!”
  杨锐笑着说:“你比我小三岁,儿子就有四岁了,我去年才成的家,抱儿子还不知要等哪一天哩!”
  “不用急。”仁权笑嘻嘻地说,“明年,你夫人一定会给你生一个大胖儿子!”
  仁权虽是大家公子,或许是自小丧母的缘故,并没有娇生惯养的纨绔习气,对人一向以礼相待,因杨锐是父亲的得意弟子,故对他又较别人更为亲切。这句话说得好,杨锐高兴得大笑起来。
  仁权看完信后,两个青年学子又就闱赌谈到越南战事,谈到两广的风土人情,兴致浓烈地谈了大半夜。看看将近三更了,仁权说:“明天,你先休息一天,我也做点准备。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伯父,我也有两三个月未去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仁权愿意陪着一起去张之万家,这真是太好不过的事了。这一路上海船奔波,也的确是疲乏困倦,明天是得休整下。杨锐谢过仁权的好意,在先前住过的客房里,很快便进入自离广州来的第一个安稳梦乡。
  第三天在仁权的陪同下,杨锐拜访了张之万,将张之洞的信及在广州所准备的文件交给了这位年迈的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又详详细细地将张之洞不得不开闱赌的苦衷叙说了一遍。
  张之万说话不多,当杨锐问要不要给醇王呈递~份文件时,他想了想说:“留下一份吧!”
  从张之万家里出来后,仁权又陪着杨锐去拜访阎敬铭。阎敬铭认真地听完杨锐的禀报后,对仁权说:“你父亲有胡文忠公的办事气魄,胡文忠公九泉有知,当为后继有人而欣慰。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仁权连连致谢。
  杨锐在仁权家住了下来。他要等待张之万带给他关于此事的答复。他还要利用这段时间四处拜访同乡和熟人,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国事动态。而在杏花胡同的张之万家,七十多岁的老军机这几天一直在为堂弟惹出来的乱子思量着善后之策。
  高鸿渐是李鸿章的代言人,张之洞信上说的不错。易果信这个人,经过打听,也已经弄清楚了,他原来是翁同龢的学生;如此看来,翁同龢也是反对闱赌这件事的。
  李鸿章与清流有宿怨,这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他示意别人攻讦张之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翁同龢也来反对张之洞,这却在意料之外,而这个翁同龢,又的的确确是不可得罪的人。想到这一层,白发苍苍的老哥真的为堂弟捏出一把汗来。
  翁同龢是朝中一位非同寻常的大人物。他的不寻常,首先是他有显赫的家世。
  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道光二年通籍,先后做过乡试主考和学政。后人值上书房做过咸丰皇帝和恭王、悖王等人的师傅,历任工部、户部尚书,拜体仁阁大学士,晚年又授读同治皇帝。帝师宰相,这是普天之下读书人的最高追求,翁心存都做过,可谓荣耀至极。翁同龢的长兄翁同书,官至安徽巡抚,因省垣失守而削职。次兄翁同爵,也曾做过督抚。更有趣的是,就在翁同书削职不久,其子翁曾源又高中同治癸亥科状元,这一科的探花正是张之洞。翁同龢的不寻常,更在于他自己的非同凡响的仕宦经历。翁同龢二十七岁时中了咸丰丙辰科的状元,一直在京为官,先后任过翰林院侍讲、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户部侍郎、刑部和工部尚书。光绪八年进军机。光绪十年,随同奕沂倒台而退出军机处。从同治六年起,翁同龢便充当同治帝的授读。一直到同治帝亲政时为止。因授读有功,被赏赐头品顶戴。光绪帝登
  基时,慈禧又命他进毓庆宫授读光绪帝。十年来,翁同龢与光绪帝结下亲密的情谊,朝野上下都说翁同铄与皇上,名为君臣,情同父子。故去年他虽从军机处退出,依然在毓庆宫行走。慈禧也很信任他,清朝文武都看重翁同龢与皇上的这份情谊。一旦皇上亲政,他的地位就不是任何人可比得上的。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谁能忽视得了!
  然则,翁同龢为什么对张之洞如此反感呢?二十多年前张之洞与翁曾源同登鼎甲,因为有这层缘分,二人关系一向很好。翁同书关押诏狱时,张之洞曾两次入狱探视,翁同龢因此颇为感激。后来翁同书被判戍边,翁曾源陪同父亲出京,张之洞还为此置酒饯行,又写了一首古风相赠,诗中亟力称赞翁氏一门的学问孝悌。
  什么事得罪了这位当今的状元帝师呢?张之万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深深地思考着:是因为重开闱赌,既伤斯文体面又开世人趋利谋财的侥幸之门,出身清华的翁同龢不能容忍这种出格逾矩之事?京师中出身清华的人数以千百计,别人为什么不这样看呢?事急从权,本是昔贤名训,何况张之洞新近为国家建立了大功勋,难道不可以给他多一点权限吗?或许,翁同龢此举另有原因。、
  猛然间,他明白了这中间的缘故:去年翁退出军机之日.正是我进军机之时,虽然罢免恭王军机处是太后的主意,但一进一出,难免不会引起翁的嫉恨。何况没有几天,张之洞便放两广之缺,翁一定会以为这是我在中间做了手脚,恨意便更深了。如此看来,翁同龢指使门生攻讦张之洞,其本意还在为难新班军机处,斥弟的目的在于劾兄!
  张之万悟出这层缘故后,更觉为张之洞化解此事渡过难关,是自己不容推卸的本分事。
  他想,化解此事,惟一的途径便是联合阎敬铭一道,说服醇王,由醇王出面跟太后说情。只要太后谅解了,满天阴霾便可化为晴空万里!
  张之万想到这里,提起笔来给阎敬铭写了一封信,请阎设法为堂弟弥缝此事,过几天再一道见醇王。他将这封信密封好,派家人送到阎府。
  住在头条胡同一座简朴小院里的阎敬铭,这两天也为两广的事在思量。这位当年湘军中的第一理财好手、现官居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的三朝元老,并不因身分的贵重而沾染官场的虚文陋习。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悟出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粮饷的大道理:粮饷足,仗就打得赢;粮饷不足,一切筹谋都成画饼。湘军之所以超过当时所有的团练绿营而成大事,最后的落脚点便在于寻到了一条行之有效的筹粮筹饷的路数。他任职期间,凡可筹粮筹饷的事他都做,只求目标,不计手段。即使引起府县不满,百姓怨恨,他也在所不惜。最后,他以保障各路供应换取前敌战场上的成功,赢得能员干吏的美誉,一切腾怨便自动熄灭了。他由此领悟自古以来常说的“积贫积弱”四字的深刻内涵:弱乃因贫而起,人贫则人弱,家贫则家弱,国贫则国弱,要想强则先要富。富强富强,富裕之后才能强大。正因为此,他深为赞赏张之洞从理财着手振兴两广的施政方略,至于开放闱赌,尽管会招人指摘,但为了强粤大计,也是可以采取的。他相信他可以凭此说服皇太后。作为一个精明的官员,阎敬铭看出此事的最大难处,在于朝廷过去曾禁止过闱赌,又有英翰开禁而被撤职的前例。这是攻讦者所能持的最有力的尚方宝剑。倘若没有这些,那就一切都好办多了。张之万的信提醒了阎敬铭,张之洞实际上已经与新军机坐在一条船上了。“同舟共济”,才是新军机处所应当采取的措施。阎敬铭进一步意识到此事与
  自己的关系所在。然而,那道横在化解此事道路上的巨大障碍,要如何绕过去呢?他决定从国史馆调来英翰的档案详加研究。
  世上的事情,耳听传闻与扎实详究,这二者所得的结果是大不相同的。英翰因开禁闱赌而革职的事便又是一个例证。详查英翰的旧档后,阎敬铭不仅弄清了英翰削职的经过,也弄清了广东闱赌一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粤省的闱姓之赌,朝廷并无禁止的明文,可以查到的禁赌依据,是咸丰十一年时任两广总督劳崇光关于闱赌的一道奏疏上的朱批:“粤省闱姓作赌,扰乱民间秩序,助长侥幸求利之风,应予禁止。”这道朱批的时间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阎敬铭看到这个日子,心头猛然一阵难受,因为正是这一天,他在武昌城里接到咸丰帝宾天的凶问。八月初九日的这道朱批,显然不是咸丰皇帝写的。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年热河行宫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早已成公开的秘密,阎敬铭心里明白,这道朱批既不是六岁小皇帝所写,也不是东西两宫太后所拟,而是那时正执掌朝廷最高主权、气势熏天的肃顺的命令。理清了这层关系后,阎敬铭心中的这块石头算是落下了八成。
  肃顺禁闱赌的命令其实只在劳崇光任粤督时,认真执行过。劳崇光调走后,此风又复起。用粤省百姓的土话来说,朝廷对闱赌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英翰的革职其实并不因为开禁,而是那一年出了场大风波。
  花县一个姓陈的闱赌主办者在开局的前夕拐挟赌民五百万银子,逃到国外去了。四处找不到他的踪迹后,赌民决定变卖他的房产田地赔偿。结果发现他的良田美宅早已卖给别人,剩下的财产全部加起来不及三十万两。赌民们气愤不过,对姓陈的行事查了个究竟。查出他与官府关系密切,怀疑他私下送给总督银子不下百万两,于是几个家中损失巨大的粤籍京官联名上奏弹劾英翰,罪名是私开闱赌,接受贿赂,包庇纵容奸人拐逃巨款。赌民也恨死了英翰。有的甚至投匿名帖到督署,声称要杀掉他来出气。英翰吓得不敢轻易外出。他自己上疏朝廷,说闱赌一事他禁止不力,以致酿出如此大事,请求朝廷给予处分,调离两广。
  朝廷见事情闹得这样大,只得派出两员大吏来广州调查。不知是钦差受了贿,还是英翰手脚做得干净,总之,查来查去,也没查出英翰私受巨贿的真凭实据来。最后两位钦差向朝廷具折,建议禁止闱赌和将英翰免职调离。朝廷同意了这个建议。英翰便因此丢了粤督而回到北京,但不到三个月,他又谋到一个乌鲁木齐都统的美职,走马西北上任去了。两年后死在任卜,饰终隆重,御祭文满篇称赞,无半句提到闱赌一案。
  弄清楚英翰的这段履历后,阎敬铭心里更踏实了。
  这天上午,张之万邀了阎敬铭一同来到太平湖醇王府。

  ●三、以三十万两银子上缴海军衙门为条件,换取闱赌的合法进行

  “什么好风,两位老中堂联袂而来,难得难得!”四十五岁的醇王满面笑容地将张、阎让进王府精致的内客厅,立时便有小太监端来香茶、果品。醇王才具不及恭王,对待下属却比恭王要和气得多,醇王府也不像恭王府那样奢豪森然。这是醇王高过恭王之处,也因此在京师赢得不少好口碑。
  “有好些天没见到王爷了,心里惦记着,今天天气好,我约了丹老一起来看望王爷。”张之万两眼含笑地望着醇王说。醇王年纪虽不大,但一向身体单薄瘦弱,脸色常是灰灰白白的,然今天却容光焕发。他颇为奇怪,嘴里颂扬:“几天不见,王爷气色这样好,老臣心里高兴极了。”
  阎敬铭也看出了这一点,忙说:“王爷精神旺盛,是天下臣民之福。”
  “是吗?”醇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我也觉得这些日子身体是健旺些,吃饭睡觉比过去都要香甜。”
  张之万因为在醇王小时便教过他的诗文,彼此关系较为亲切随便,为把今日的气氛营造得更热络些,便开着玩笑说:“想必王府来了高人给王爷开了好秘方,王爷拿出来给我们瞧瞧,也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回去吃几剂,调调神,多活几年!”
  说罢哈哈大笑。
  “张中堂取笑了。”醇王笑着说,“哪有什么秘方,真要有的话,一定会公之于众,让诸位同享。只是二位今天来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我还没有跟礼王他们说,先昕听两位老中堂的意见。”
  “什么事?”阎敬铭肃然直起腰杆,全部注意力立即集中起来。
  “请王爷说说。”张之万也放下手中的托杯。
  “前几天,太后召见我,跟我说起办海军衙门的事。”
  “办海军衙门?”两位军机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醇王继续说,“海军衙门,这四个字是太后亲口说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太后会有这个想法。”
  “这是一件好事。”阎敬铭立即予以肯定。
  “太后具体怎么说的?”张之万暂时压下堂弟的事情。跟办海军衙门比起来,广东的闱赌当然是小事一桩。
  “太后说,李鸿章跟她讲,马尾江战役把福建海军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了。当初左帅创办马尾船政局,原是想利用该局造舰办学,培育人才,为大清的海军打下一个基础,不想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年,耗资几千万银两,瞬息之间便被法国人毁掉了。检讨福建海军的这个结局,一是因为舰艇太差,被法军击毁的十一艘舰艇,一半是我国自己制造的,一半是从西洋买来现成的。自己造的舰小、炮力弱,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不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舰艇不行,也不是他们不知道洋人有好舰,他们是没有更多的银子去购买。二是监督不严格,人才缺乏。张佩纶、何如璋固然不懂海战,其实他们更是命不好,倒楣而已。历届船政大臣都和他们一个样,发生在谁身上,结局都是一样的。针对这两个方面,李少荃向太后提议,由朝廷来办海军,设一个海军衙门,专门办这件事,集中全国的银两来买舰艇,就可以购买最好最新的洋舰,由朝廷出面聘请最能干的洋员来经办。如此,我们大清也可以建立起一支世界上最强的海军来。”
  “这个提议不错。”张之万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李鸿章这人就是乖觉,心计多,马尾江的败仗,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将近一年来,骂张佩纶的话洋洋盈耳,弹劾的奏章也积案盈箱,就没有哪个记得张佩纶曾经有过建水师衙门的折子,这海军衙门不就是水师衙门吗?还是李鸿章这人聪明!
  “但是,太后没有同意,说由朝廷出面办一个海军衙门好是好,但说到底还是要银子呀,朝廷一时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来买炮船呀。”
  “太后考虑的有道理。”身为户部尚书的阎敬铭深知国库的空虚,他皱着眉头说,“自从长毛作乱之后,朝廷是一空如洗,至今元气还没恢复过来,哪里拿得出大笔银子来呢!”
  张之洞的事情,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银子短缺的缘故吗?正是一码事呀!张之万赶紧补充:“丹老说得很对,国家当今第一大难题便是缺银钱。太后当一国的家,为一国的银钱忧虑,督抚当一地一省的家,则为一地一省的银钱忧虑。”
  说罢望了一眼阎敬铭,阎敬铭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说:“太后有太后的难处,督抚有督抚的难处,越想办大事,困难就越大。”
  醇王则不明白两个军机的话中之话,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银钱艰难这点我也清楚,别的不说,就说为太后造园子的事吧,进展不快,也就是银子跟不上来。皇帝都眼看要亲政了,太后还没有一处地方颐养,我能不着急吗?”说话间醇王特地看了阎敬铭一眼。
  醇王所说的造园子的事,内中也的确有些曲折。
  光绪六年,醇王亲自为慈禧踏勘清漪园旧址,将修复清漪园的计划定了下来。但管事的恭王仍像同治年间一样,以帑藏紧缺为由将计划搁置一旁不理睬,慈禧心中大为不快。甲申年撤换恭王全班军机,近因是越战失败,远因则是这桩事。
  新军机上任后不久,醇王便旧事重提,没有恭王这个障碍,事情好办多了。但那时越南的战争正打得紧,大兴园工,无论从气氛上说,还是从经费上来说都不是时候,于是醇王便先以修理三海来暂时讨得慈禧的欢心。三海即北海、中海和南海,本是皇家的行宫,它挨着紫禁城,出入方便。
  夏日三海水波荡漾杨柳成荫,较之宫禁来说,自然凉爽清幽,故帝王后妃们夏天常来三海游憩。自元代定都北京来,三海便不断拓建。到了清代,三海是宫殿成群楼阁相望。康熙、雍正、乾隆几代皇帝,不仅将此当作游乐之地,而且在此宴请王公大臣,并在勤政殿等宫殿里召见官员,处理国事,接见进京朝觐的外藩国使臣,欢迎得胜回朝的出征将士。三海里的水时常疏浚,保持~年四季的清亮洁净,又特为种了不少莲藕。每到三夏时节,一眼望去,三海之上碧叶田田,莲花盛开,真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景况的确是清雅至极!
  可慈禧却还嫌它不够气派,不够豪华,于是醇王下令,将三海所有亭阁楼台重新漆过一遍,又特为将连接北海和中海的宏伟大桥——金鳌玉螈桥加以包装,将数以万计的黄金、白银熔成水液涂饰其上。三海气象果然一新,慈禧心中自然欢喜。
  光绪八年初阎敬铭出掌户部后,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到了年终报账,他又将闲款与正款一齐上报,比前任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慈禧对阎敬铭的能干甚为称赞。晋协揆,人军机,便是对他的奖赏。这两年修三海,用的就是阎敬铭上报的闲款。
  户部的闲款大致包括抄查犯罪官员的家产等各种罚款,以及变卖之款等等。历任户部尚书都不将这笔闲款上报,一来怕来年正款有亏,好以此补缺,二来户部留下这笔银子也好自己办些事情:或是上下官员们沾润沾润,或是年节之时用来向王公贵戚们送礼,还有各省抚藩们到京城来办事,送来百两银子的礼物,尚书侍郎们收下后,也得回送十两八两的。所有这些,都要有一笔银子摆在这里才好办呀!
  阎敬铭不需要这种小金库,他统统上报。后来得知这些银子全部用在三海上去了,他又有点心疼。
  光绪十年底,正款、闲款加在一起,比上年多出五百万,慈禧看到户部这份结算单后,高兴地对醇王说:“阎敬铭真是一个理财能手,每年都能多出几百万两来,比翁同龢要能干多了。今年居然增加了五百万,明年要再增加五百万就是一千万。你前些年说的修复清漪园子的事,我看可以动手,有这一千万两银子,大概也差不多了。”
  醇王本拟将这五百万银子做点别的事,听慈禧这一说,主意就改变了。他想:三海毕竟近在咫尺,还是要将清漪园修好,让她搬得远远的,彼此都可省心。
  “清漪园的事臣已筹划好些年了,现在,冯子材在越南打了胜仗,阎敬铭又在户部筹集了款子,这都是托太后的洪福。明年春上就动手,两到三年工夫也就修好了。”
  醇王把这事跟阎敬铭一说,阎敬铭的脸就沉下来了,说了许多不能挪作园工的道理,特别强调万一又打起仗来,这笔银子还得用作军饷。醇王好说歹说,才勉强地说动这个倔犟的陕西老头,同意从户部拨出了二百五十万两。
  阎敬铭虽然拨了银子,但心里老大不情愿。时隔不久,内务府又为园工的事向户部要银子。阎敬铭压下不理,内务府再次具文,阎敬铭又不批。无奈,内务府只得请醇王出面。醇王看了内务府禀报,竟然开口要八十万,他心里吃了一惊:刚提的二百五十万,怎么又要这么多!禀报后面附了一页清单,上面详详细细地开列了二三十个项目,每项多少多少,汇总起来八十万还出了头。醇王也不知道哪项该要哪项不该要,更弄不清楚这种材料的行市怎样,只得照批给户部,要户部速拨银八十万。
  三十年前的户部主事深知宫中用工的弊病。宫中用工,比如修缮殿堂、整治道路、调理花园等等,开出一万银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两就不错了,这其间的七千两银子便被监督、工头、采买、工役等人层层贪污中饱了。至于日常的吃饭穿衣用药等开支,则更是公开地滥报冒领。道光帝是个知道节俭的皇帝。有一天吃饭时,他指着一碟韭黄炒肉丝问御膳房的太监,这碟菜要多少银子,太监答十两。第二天他召见一位大臣。国事谈完后,他顺便问一句,一碟韭黄炒肉丝得要多少钱。那位大臣答,十文钱左右。十两与十文,有着千倍之差,道光大为恼怒。他召来御膳房太监,问这是何故?谁知这位太监并不恐惧。他平静地告诉皇帝:民间炒一盘菜,的确十文便可以,但宫中炒出这碟菜,非要十两不可。接着便详细说明:这菜里的肉取的是猪背正中的一块肉,一头猪只能取够炒一碟的肉丝,故肉要算一头猪的钱。这头猪由专人喂养,从生下来起就吃的白米稀饭,喂这头猪出来要六两银子。韭黄是来自丰台专为宫里供菜的暖棚,这暖棚从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温,一直到来年春末,施的肥料是专门用黄豆麦片沤烂而成的。一碟韭黄则要从一百斤韭黄中一根根地精细挑出。这碟韭黄要花费二两银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夹皮沟的蘑菇,木兰围场里的山鸡汤,渤海的鱼粉等等做佐料,这些耗费要在二两左右。用十两银子,还未计厨房里的工钱,若将工钱加进去,尚不止十两哩!道光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实,这位御膳房的太监说的全是骗人的话。内宫里每一样从宫外买进的东西,都有一套这样的离奇来历,太监们一代传一代,编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嫔都被他们这样糊弄过去。这样一道韭黄炒肉丝,他们至少要从中贪污八九两。这批内务府里的大小蛀虫们就这样上下包庇内外勾结,将国库里的银子化为他们囊中的私物。这中间的弊病,惟户部最为清楚。但户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与内务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至于部里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过其中的好处,大家便都两眼一抹黑,任它如何伤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阎敬铭的心里当然最有数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郁闷。但他已是六七十岁的人,真要认真调查起来,哪有这个精力?何况部里几乎无人支持。他实在不愿在这种两难处境中呆得太久,东山复出尚只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书院养老的心愿。因为有此念头,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后和醇王。要拨出八十万来,除非把别的都压住。但救苦救难,赈灾抚恤,总比修园子来得重要吧!阎敬铭勉为其难地分出三十万来,也学醇王的样子,附一张表,详载近两个月来哪个省灾荒拨出若干,哪个省瘟疫拨出若干。醇王看后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不悦。刚才这几句话便有这个意思在内。
  阎敬铭明知醇王话中所指,也不辩解,闭着嘴巴,面露微笑地听着。
  “我对太后说,西洋那些强国,都有海军衙门,我们大清国海岸线有好几千里,若没有强大的海军则守不住。这次马尾江之役便是很大的教训,朝廷设一个海军衙门还是有必要的。不过李少荃提出同时建北洋海军、南洋海军、福建海军,这个规划也太大了些。太后说的有道理,经费拮据,一时也不能把摊子铺得太宽。我看先办北洋海军,等过几年朝廷富裕后,再来办南洋和福建的。太后想了想说,按理说吧,咱们大清也是该有个海军衙门,既然你和李鸿章都有这个兴趣,就试试看吧!衙门的主儿也不交给别人了,干脆你自己出面来当这个家,李鸿章做你的副手,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来张罗。就按你刚才说的,先办北洋海军,再办南洋、福建海军。一则是银钱缺,另一个嘛,也是先办办看,积累点经验,学点儿见识。老百姓说,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就是这个理儿。我赶紧答应下来。要说我这几天气色好哩,就是遇到这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说得不错。”
  原来是这档子事,对于国家来说,这无疑是桩大好事。作为熟知醇王脾性的老中堂,张之万更知道,此事之所以令醇王如此兴奋异常,还有它重大的深层原因。
  身为皇帝的父亲,醇王本应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国家大权理应握在他的手里,但其实不然。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草野小民都知道,大清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皇帝,而是属于那位宫女出身的西太后。爱新觉罗氏用血汗生命打下来的这座江山,已让此人坐了二十四五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全是她的人马在控制掌管。醇王本人自然更为清楚,自己的儿子尽管是太祖太宗的黄金血胤,但若不是出自她妹妹的腹中,也是决不可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出自这个原因,醇王对这位太
  后嫂子,是既畏惧又感激的。他并不想与慈禧争夺权力,他也知道是绝对争夺不过的。他只是希望,过两年儿子亲政后,慈禧能一心一意地到清漪园去颐养天年,将权力全部地毫无保留地交出来。但是,热中于最高权势已久的她,能做到这一点吗?醇王心里很没把握。这些年,醇王一直在暗中努力培植自己的势力。从恭王手里夺来军机处,便是这一努力过程中的最大收获。不过,军机处的领班名义上仍然不是他,况且军机处地位太崇隆、太重要,太后一直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要想借它扶植更多的私人力量并不容易。好了,现在有了海军衙门这个从名义到实际都属于自己的领地,今后真可以大有作为了。
  用铁骑征服汉人的努尔哈赤的后裔清楚地知道,刀枪兵马才是夺取权力和保护权力的至关重要的根本。而恰恰就是在这一点上,醇王深感自己的基础薄弱,那些将军都统几乎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海军衙门一旦建起,事情就会来一番大的改变。当今的世界,舰艇取代铁骑,大炮取代刀枪,军务重心已转移到海军上来了。醇王心里有数,谁是大清国新兴的海军的最高统帅,谁就是大清国最有力量的军事统帅。现在就拿太后所授予的名正言顺的权威,组建一个完全是自己人的团伙,调拨千万两银子购买几十艘炮船,筹建一支名为朝廷实为自己所统领的海军。那时的醇亲王便手握真正的权柄,太后即便不甘寂寞,也将力不从心,自己的儿子便可以坐稳这座危机四伏的江山,自己也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太上皇!这怎么能不令醇亲王异常激动,异常亢奋呢?怪不得这段时期气色这样好,精神这样旺!
  张之万是巴不得醇王早日握有实权的,他出自内心地喜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是我们大清国也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个海军大臣。有王爷来亲自执掌,大清海军将必定可与西洋列强抗衡,保卫我万里海疆,永不遭受外人的侵扰!”
  阎敬铭也高兴地问:“王爷准备召集哪几个人来办这事?海军衙门何时挂牌?”
  醇王说:“这些事,正是我要跟礼王和军机处诸位一起商量的事。你们帮我物色物色,选几个特别合适的人出来。”
  张之万一边抚摸着灰白而稀疏的长须,一边缓缓地说:“海军衙门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新衙门,也是我大清今后最为显赫的第一大衙门,几个主要办事的人员非得要德才兼备众望所归者不可!”
  醇王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张之万说:“李少荃是太后点的名,当然没话说了。此人能干是能干,但揽权谋私也是第一。王爷今后要防着点。”
  醇王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至于其他人选嘛,这要慎之又慎。”张之万沉思片刻后说,“眼下只有一个人挺合适。”
  “谁?”醇王眼睛盯着张之万。
  阎敬铭也凝神谛听。
  “曾纪泽。”张之万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人名来。“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宁做两江总督时,他在督署住过一段时期。我去江宁会文正公时,总要和他聊几句。当时我便对文正公说,你这公子笃实勤奋,日后必为国家的栋梁。现在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这些年来,曾纪泽一片公忠为国家办事,是阖朝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要荐他进海军衙门,除他的人品行事有乃父之风外,更主要的是看重他有多年出洋做公使的经历,又懂洋文会说洋话。王爷,这海军衙门不像别的部院,以后跟洋人打交道是第一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熟谙洋情的主办人才行。”
  醇王不仅不识洋文不懂洋话,就连英美法这些西洋大国的基本知识,他也所知甚微,曾纪泽这样的人才是太重要了。他连连点头:“曾纪泽这个人提得好,海军衙门非他不可,他这一个就算定了。明儿个让总署发急电催他回国。”
  说着转过脸问阎敬铭:“丹老,你看还有谁合适?”
  阎敬铭说:“张中堂说,人选要慎之又慎,这话说得很对。海军衙门我还是刚才听说,一时尚没有适当的人,提不出。只是,”犹豫片刻,阎敬铭还是直爽地说了出来,“户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办海军衙门的经费从哪里来?户部留点银子,原是为着国家的不时之需,所以我不主张修清漪园。王爷您看,现在不就等着要银子用吗?”
  醇王笑了笑说:“太后为国家操劳几十年,修座园子让她好休养休养,也是应该的。至于海军衙门的钱嘛,我会另想办法,不从户部拿。”
  阎敬铭说:“只要不从户部拿银子就好,否则我这个户部尚书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银子来。”
  “银子嘛,慢慢来想法子。”醇王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嗓门,“两位老中堂,你看我人未老就先糊涂了,现存着一笔名正言顺的银子,我都没想起拿来用!”
  “王爷说的哪笔银子?”阎敬铭被醇王这句话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
  “海防经费呀!”醇王兴奋地说,“朝廷过去每年都从海关关税中抽出四五成拨给直隶、两江、福建、两广等省办海防,现在成立海军衙门,这笔银子理所当然地归海军衙门了。”
  阎敬铭忙说:“王爷说的极是,这每年的海防经费今后自然应当交由海军衙门来经理。”
  经醇王的提醒,张之万又想起张佩纶的折子来。他说:“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管,这是再恰当不过了。还有,早在前年,张佩纶建议办水师衙门的时候就提出一个设想:全国十八行省每年协济朝廷四百万银子办水师,按大小贫富不同分摊。我看,海军衙门建立后,就按张佩纶这个设想叫各省协济。”
  醇王说:“张佩纶这个设想好是好,但各省都告穷不已,当时他的设想就没有得到一个省的响应。现在再提出来,也不知各省的反响如何。”
  这时,张之万猛然来了灵感,寻到一个为堂弟说情的好机会。“王爷,这种钱哪个省都是能躲则躲,能推则推,不会心甘情愿主动出的。这要采取两个措施。一是朝廷下严旨,出也要出,不出也要出。二要有一两个省份的督抚带头,他们一带头,别人也就不好不出了。”
  醇王微笑着说:“就叫令弟在两广带个头如何?”
  “我也正是这个想法。”张之万将身子向醇王那边移了移,口气明显地亲热许多。“王爷,张之洞最近有一笔收入,老臣可以跟他商量,要他拿出二十万来协济海军经费,为各省带一个头。”
  “张之洞的这笔收入是不是闱赌的钱?”
  张之万、阎敬铭的心都顿时怔了一下,他们听出醇王的口气似乎有点不友好。
  “正是这笔钱。”张之万的声调不自觉地低了下来。“马尾江之役福建海军的全军覆没,法国人在越南的强梁称霸,这些给张之洞很大的刺激:法国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全凭着他们的军事实力。托太后、皇上的如天洪福,托王爷的大才经纬,镇南关取得大捷之后,张之洞下定决心要在粤省设厂制造炮弹船舰,办洋学堂。要办这些大事,最缺的就是我们刚才谈论再三的银钱二字。万般不得已,他才采取从闱赌中抽取税款的下策,至于他自己和粤省各级文武衙门,则绝对不敢从中牟取一丝一毫的私利。张之洞日前托人送来一份关于不得不办闱赌的陈述,及所收款项的明细账目,老臣正要呈报王爷过目。”
  说罢,从左手袖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双手递给醇王。
  醇王接过张之万递过的一沓厚纸,望了望阎敬铭说:“看来,两位老中堂今天是特为此事约好一道来府的。”
  阎敬铭说:“近来连续有人给太后、皇上上折子,说张之洞办了一件很坏的事,朝廷应将他撤职查办。张之洞受了一肚子委屈,没有办法了,只得托我们把实在情况禀报王爷,请王爷为他主持公道。”
  醇王把手中的纸略微翻了翻后,将它放在茶几上。“张之洞这次做得是有点莽撞,太后对此事也有看法。”
  张之万、阎敬铭心里又紧张起来,竦然谛听下文。
  “初七日上午,太后召见我时,特为提到这件事,说高鸿渐、莫吉文上了折子。还说到翁同龢为此很气愤,骂张之洞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用新举人的姓来打赌,亏他自己还是两榜出身、做过几任乡试主考的人,真正是有辱斯文。”
  张之万的心骤然一阵寒冷,果然没有猜错:易果信的背后就是翁同龢。只是翁同龢也太狠了些,在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岂不要置张之洞于死地,全然不顾侄儿同年的一点情面!
  阎敬铭问:“太后对这事作了圣裁吗?”
  “还没有。”醇王说,“太后对我说,张之洞是为国家立了大功的人,此事的处置要慎重;广东闱赌的事情,先帝既然早有禁令,先让吏部派人去两广调查清楚,违令是不对的。不管如何,得先把此事停止才对。”
  听了这话,两位老军机才略为放下心来。
  阎敬铭说:“咸丰十一年,当时两广总督劳崇光关于禁止闱赌一折上是有一道朱批。只是这道朱批的日期是八月初九日,文宗爷是七月十五日龙驭上宾,这道朱批出自谁的手,王爷比老臣更清楚。”
  醇王听了这话,眼前忽地一亮:“丹老是说,禁止闱赌的朱批的日期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是的。”阎敬铭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说,“为核实此事,老臣亲自从国史馆档房调出旧档,军机处录副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八月初九日。”
  二十四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局顿时浮上了醇王的脑海。他知道慈禧对肃顺的深恶痛恨,直到今天也未减轻一丝一毫。他更知慈禧的为人:仇敌所做的事,她要坚决反其道而行之。禁止闱赌的朱批不是咸丰而是肃顺之所拟,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斥责为伪批。那么,违背伪批的张之洞自然就没有过错了。
  醇王不把这层思考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好,只要丹老说的这个日期确实没错就好。”
  阎敬铭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错,我可以将这件军机处录副送来请王爷过目。”
  “行。”醇王说,“明天打发人送来我亲自看一下。”
  张之万极为佩服阎敬铭的精明老到:“丹老澄清了一件大事。八月初九的朱批,无疑不是出自文宗爷之手。更何况,二十多年来粤省的闱赌名禁实未禁,一直在民间暗中进行着。英翰革职之后,闱赌则转到澳门去了,洋人从中获取高额税利,本属于中国的银钱反而流到了洋人的腰包。”
  “还有一点,要向王爷说明的。”阎敬铭补充,“英翰的革职是因为有人卷款外逃,牵涉到官府,英翰本人又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关于这件事,老臣也详细查明了。”
  醇王认真听着两位军机大臣的话,心里在默默地思量着:以新举人的姓为赌博,真正反感的也只有翁同龢这样的书呆子,要说这犯了多大的罪过也说不上。粤省的百姓既然乐意赌这个,赌赌又何妨?最主要的是可以从中抽税。平素要百姓出一个子儿,好比割他们身上的一块肉,用这个办法来抽税,他们倒情愿捐输。现在筹集银钱太难了,也怪不得出此下策,眼下办海军衙门第一件难事不就是银钱吗?张之洞这样做,要是我做粤督说不定也会这样做,至于太后,也不会把几个举人的姓看得那样重,不赞成闱赌,无非是有先帝的禁令在罢了。既然那不是先帝的朱批,而是肃顺的伪冒,太后脑中的怒火还不知如何烧哩,她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斯文扫地之类陈词滥调!不妨卖个面子给这两个老头子,让他们去监督张之洞每年带头捐银子是挺重要的。想到这里,醇王态度持重地说:“张之洞用抽闱赌的税来办自强大事,居心虽好,但手法却嫌卑下了点,怪不得引起不少的纠弹,太后也不太赞成。我能知他的心情,也想成全他这番苦心,情愿冒犯太后一下,也要去替他说说情。只是方才张中堂说的,张之洞今后每年捐献三十万给海军衙门,为各省带个头,这件事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张之万心里想:我刚才明明说的是二十万,醇王怎么说三十万呢?是听错了,还是借机多要十万?他也不敢提出来纠正,生怕醇王不高兴,多十万就十万吧,只要这事能让张之洞去做就得了!
  张之万忙说:“张之洞一定会感激王爷成全他的大恩大德,至于每年捐三十万,老臣想他一定会做到的。这三十万留在广东是办自强大事,捐给海军衙门,不更是自强大事吗?这个道理,张之洞是会明白的。”
  “正是这个话。”
  说着,醇王站了起来,张之万、阎敬铭见目的已达到,也赶紧起身告辞。

  ●四、难道是她?是那个多少年来魂魄所系的肃府丫环

  慈禧得知禁止闱赌的朱批是肃顺的代笔真相后,立即改变了对此事的态度,高鸿渐、莫吉文等人的折子也便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其他一些善观风向伺机而动的台谏言官,见高、莫等人的折子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拟好的纠弹奏章也不再上了。一场即将掀起的滔天风浪,也就这样转眼间平息下来。
  一个月后,杨锐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广州。虽说离京前,由张仁权通过户部电报房,已将京师的情况告诉了张之洞,但在杨锐抵穗的当天下午,他们还是立即见了面。张之洞需要从学生的口中得知更为详细的内容,尤其需要杨锐谈谈与张之万、阎敬铭及通过两位军机转述的醇王的一切言谈。他还想了解杨锐所感受到的京城里的其他种种。
  杨锐将自己在京师近一个月的全部活动,向老师作了禀报,又特别将两位老中堂的临别之话作了复述。张之万要杨锐告诉堂弟:开闱赌虽出于万不得已,然此等易招谤潴的事还是以少做或不做为好。此次倘不是阎丹老查出朱批的真相,即便醇王有意护卫,太后那一关也不易过。用三十万两银子买醇王的大驾,代价虽然大了些,但闱赌每年可收入九十余万,除去三十万,尚可余六十余万,划得来。且海军衙门一旦办事,“各省协饷”必定逃不脱,不如主动带头,在太后、醇王面前博得好感,在朝野上下赢得好名声,权衡之后,当知利大于弊。
  老哥的这段告诫引起了张之洞的重视。前几天得知闱赌风波平安度过后,赵茂昌又兴致勃勃地向张之洞提出另一条生财之道。
  海外吕宋国盛行一种赌博,这种赌博的名称叫买白鸽票。白鸽票分为全票、半票、小票等多种,全票一张六元,共卖去四万张,得二十四万元,国王从中抽出四万八。半票一张三元,也卖四万张,得十二万元,国王从中抽出二万四。小票一张一元,也卖四万张,得四万元,国王从中抽出八千。国王每次从全、半、小票中共净得八万元。每月初一卖票,三十日开彩。国王亲自主持,文武大臣分列两旁。国王座位左右两边各置一大桶,每个桶内有四万张筹码,内中载明头彩、二彩、三彩一直到十彩。其中全票头彩一人,中者得六万元,二彩一人,中者三万元,三彩一人,中者一万元。以下各彩依次递减,中彩人员也增多,到最末等人员最多,中者得钱最小,为十元。半票、小票也一样,只是得钱分别为全票的一半及六分之一。吕宋国王每月从彩票得银八万元,一年得银九十六万元,成为全年收入中的一大宗。福建有商人专做这种生意,从吕宋国贩票进来,在福建城乡卖。若有得中的,商人取去十分之二,十分之八归买主。近来,此风已蔓至山东、江苏、浙江等沿海省份。赵茂昌建议,广东可以将吕宋国这种彩票照搬过来,不成问题。赵茂昌这番话说得张之洞心动了。
  听了杨锐转达过来的老哥的告诫后,他决定白鸽票之事至少暂时不能启动。闱赌毕竟是一桩在粤省流行多年的旧事,且办理的人是商人,官府不过抽税而已,若按赵茂昌所说由粤督出面主办白鸽票,那我张之洞不将成了专办赌局的总督,授人的口实就大了。这事且待以后再说吧!
  杨锐还转达了阎敬铭的一番话。阎敬铭说,自强实业是一桩大好事,这正是曾文正公、胡文忠公生前想办而没有办成大结果的事业。现在李少荃、刘坤一等人正在继承着,但也尚未见大成效。办自强实业一靠实力、二靠人才,李少荃这些年来之所以
  做得像模像样,就是靠的这两个方面。当年曾文正公手下有个奇人,名叫徐寿,安庆内军械所造的第一艘汽轮机“黄鹄”号就出自此人之手,且人品操守也好,极受曾文正公的器重。徐寿有个儿子叫徐建寅,其才不亚于父亲,又出过洋精通洋文。本拟请徐建寅去两广幕府,但他正守父丧,不宜办公事。徐建寅推荐他的一个朋友蔡锡勇。蔡锡勇同治十三年在广州同文馆肄业。光绪元年由总署咨送广东差委。不久,由出使大臣陈兰彬携带出洋,派充驻美翻译,又升任驻日参赞。光绪八年,因父死回福建原籍守制。蔡锡勇人品端方,西学精湛,正当盛年,是个不可多得的洋务人才。上个月三年守制期满,正在漳州府等待复出。望迅速派人去漳州,用重金聘过来。阎敬铭还语重心长地叫杨锐转达一句话:世上一切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所以,事业的成与否,千条原因,万般机奥,最后都落在“人才”二字上。曾文正公、胡文忠公之所以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归根结底,也就是在会用人这一点上强过别人罢了。
  阎敬铭的这番话更给张之洞以重大启示。他当即要杨锐休息几天后,即赴福建漳州,不管有多大困难都要克服,不管蔡锡勇提什么条件都满口答应,一句话,务必把此人请到广州。
  杨锐为老师的这番爱惜人才的激情所感动,说:“我年纪轻轻的,不需要休息,明天做点准备,后天我就去吧!”
  半个月后,杨锐果然将蔡锡勇带到两广总督衙门。张之洞见蔡锡勇端端正正的五官、文文雅雅的举止,满心欢喜。简短地交谈几句后,他知道蔡锡勇字毅若,今年三十五岁,有一妻一子和一位七十余岁的老母,现都暂住漳州府老家,待这里安顿下来后再来广州。又知蔡锡勇精通英文和日文,对机器制造、采矿炼铁等学问都有研究。张之洞高兴地说:“我这里有一位辜鸿铭是你的同乡,他也懂得好几国洋文,对洋学问也有研究,你们今后
  可以用洋话讨论洋学问,彼此都不孤寂了。”
  蔡锡勇说:“早就听说福建出了奇人辜鸿铭,只因他一直在南洋,不能见面,想不到也在大帅的府里,真是难得。”
  张之洞笑着说:“我这里不仅有懂洋文的辜鸿铭,还有对老祖宗传下的学问钻研深透的梁鼎芬,更有胸怀绝学才可济世的桑治平,还有能办事的赵茂昌。接你的杨锐年纪虽轻,你也不能小看他,日后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说得杨锐在一旁不好意思起来:“恩师言重了,我哪里是栋梁之材。中国的学问,只略微懂一点,洋人的学问一窍不通。蔡先生、辜先生才是真正有用的大才哩!”
  张之洞说:“洋学问重要,中国的学问也重要。只是眼下懂中国学问的多,懂洋学问的人少罢了。我们要有十个八个毅若、汤生这样的人,办起自强实业就顺畅多了。”
  “这个不难。”蔡锡勇说,“我认识一些有真实学问的洋人,可以通过他们招聘一批洋技师来,马尾造船厂里就有五六个法国技师。”
  “行。”张之洞说,“确有真才实学,薪水高点也不妨。”
  “大人,还有一条招致人才的路子。”
  “什么路子,你说说。”张之洞以极大的兴趣昕着。
  “大人,若论办洋务实业,广东较之于其他省来说,最是得地利之福。”蔡锡勇操着一口福建官话,慢条斯理地说,“广东地处南海之滨,是我国最先与西洋诸国打交道的省份,加之后来香港、澳门租让给英国、葡萄牙,更使得广东省有与西洋比邻而居的味道。故而广东民风受洋人的影响很大。这点,不仅陕甘、四川、两湖这些内陆省份不能比,就是江浙等沿海省份也不能比,连我的家乡福建,虽然很早以来便有漂洋出海的传统,也不能与广东相比,因为福建没有香港和澳门这样的洋人租借地。当年容闳奉曾文正公之命,选拔一批少年出国留学,在其他省份找不到人,但他一回到家乡广东来招,便立刻招满了。道理就在这里。”
  蔡锡勇说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同治十年,曾国藩和李鸿章联名上折请选派聪颖子弟留学西洋,学成后报效国家,为徐图自强大业培植人才。那时张之洞正在湖北做学政。这道有名的奏折他在邸报上看过,当时满脑子清流,并没有把这道奏折看得很重。当然,他更不可能意识到,就是这道奏折给中国日后的发展带来了划时期的变化。今天,将两广富强置于自己双肩的粤督,突然发现,十五年前的这个亘古未有的设想和不久后付诸实施的行为,实在是一桩极富预见的贤哲之举。
  “你是说,广东有不少懂洋务的人才?”
  “是的,大人。”蔡锡勇说,“容闳从同治十一年起,曾先后组织四批共一百二十个少年,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他原本按着曾文正公的设想一批批地招下去,但后来一些有力者对此事颇为不满,故只招四批就停下来了。在美国留学的幼童,也陆续回国,回国后多不受重视。因为他们是广东人,所以很多至今还在广东老家。广东可以说是洋务人才的藏龙卧虎之地。”
  “毅若,你知道这一百多个幼童,在美国到底学得怎么样吗?”
  “据我所知,在美国不好好读书,沾染洋人恶习的人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勤奋学习,洁身自好。他们一来资质聪颖,二来多为清贫家庭出身,读洋书不惟替国家出力,也是为自己谋一条进身之路。一二批基本完成了学业。三四两批尽管没读完,但他们洋话洋文都很好,洋学问的基础也打下来了,与那些未放过洋的人毕竟有天地之别。只要把他们放在洋务局厂,他们立即就可以随着机器的运转而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即使过去没
  有学过,看看摸摸,要不了三五个月,也便成为行家。”
  “好,好!”张之洞满心欢喜。“把他们都招聘来,让他们在我这里都学以致用,发挥长才。你看如何把他们招来?”
  杨锐问:“你过去与这些人有过交往吗?”
  “也认识几个。”蔡锡勇说,“不过,认识的这几个人都不在广东,或在京师,或在上海,或在天津。他们算是这些人中运气较好的,有事让他们做,所学也能用上一些。”
  “我有一个主意。”杨锐兴奋地对张之洞说,“可不可学学古人的办法,张贴招贤榜,把藏卧于草泽林间的龙虎招出来。”
  “行!”张之洞被学生的这个想法激动起来。“就以两广总督衙门的名义颁发一个招贤榜,不局限当年的留美幼童,凡对洋务实业有一技之长之能人,我们都欢迎他们前来毛遂自荐。把这个招贤榜张贴于广东各府县,让全省士绅百姓都知道我们正在招纳四方贤俊,共襄广东富强大业!”
  “太好了,太好了!”蔡锡勇连声称赏。杨锐则快乐得几乎要蹦跳起来。
  “叔峤,招贤榜这个点子,是你提出来的。这个榜文,就由你来拟。我们求的洋务之才,别的可忽视,不管出身、资历、品性如何,只要有洋务一技之长,都可报名。你用心写好,要写得像《求贤令》、《举逸才令》那样,既有文采,又标新立异,争取流传下去。”
  杨锐说:“我一定努力写好,但恩师期望太高了。《求贤令》、《举逸才令》上下几千年,也只有这两篇,况且也只能出自集英雄和奸雄于一身的曹孟德之手,别人写这样的文章,不被唾沫淹死才怪呢!”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叔峤呀!你的气魄太小了,不是做大事的胸襟。要做大事,就得有曹孟德那样的气度。怕什么别人的唾沫?大业成功了,唾沫自然没有了!你大着胆子写去,这不是你杨锐在招贤,是我张某人在招贤。五千年的中国历史,难道只许出一个曹孟德,不能多出个张之洞吗?”
  杨锐也受了感染:“我放开来去写,说不定也写得出。”
  张之洞对蔡锡勇说:“辨才识才一事就交给你了,你就充当这次广东洋务乡试的主考。我还给你请一个副主考。”说到这里,张之洞停了一下,“就是我刚才说的桑治平。他是我的老朋友,等会儿,我带你去认识认识他。他久阅人事,历练丰富,给你当助手。若是既有洋务之才,又懂中国学问,品行又好的全才之才,本督将亲自接见委以重任,破格提拔,为粤省士人树立新的楷模。”
  几天后,盖有“两广总督关防”紫花大印的招贤榜在广东省九府四厅六十余县的城乡关隘、道口码头、集市墟场、驿站客栈到处张贴。老百姓只是在茶馆书肆里、戏园舞台上知道古时曾有过招贤榜,却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这类东西。现在,由粤省最高衙门所颁发的招贤纳才之告示,不就白纸黑字地贴在眼前吗?而且招的是洋才,真正是又稀罕又有趣。工商农人看稀奇,乡绅读书人在感叹。贤才尚未招纳,实业尚未启动,招贤榜就已引起了千千万万人的议论纷纷。当然,主事者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道招贤榜还引出了世间一段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
  一两个月来,设在督署旁边的招贤馆,成了广州城里最为热闹的场所。它不仅引来四面八方跋山涉水前来投考的人,也吸引更多看稀奇的游手好闲的市民。
  前来应招者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会几句洋话的,有对西洋数理之学略知一二的,也有在香港澳门洋人办的工厂里做过工的。这些人通过蔡锡勇的当面测试,都一律登记上册,告诉他们听候通知。当然也有些油滑劣佞之徒,试图来此混水摸鱼。这种人,桑治平只要略问一二句,把戏便被戳穿,在围观市民的哄笑之中鼠窜。
  这段时期里,也真的招来了十二三名当年随容闳去美国求学的幼童,这些人中年岁大的早已过而立,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岁了。有的回国已七八年,光绪七年最后一批回来的,也有四五年了。回国后景况都不佳,在美国所学的知识技能毫无用武之地。这些年都靠做点别的小事谋生糊口。想起自己辛苦所学一无用处,心里常常痛苦不已;看看自己的国家与美国相比,一切都如同天地之差,更是悲伤失望。这些人大都情绪激动,对两位主考表示:不求高薪,不求美宅,只要将当年所学的能在自己国家派上用场,就心满意足了。桑治平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感动,常会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当年自己不也是这番热血吗,后来不也是伤心失望吗?而他们毕竟比自己幸运,能在青春尚未逝去的时候,碰上一个这样的好总督,还能有才能施展的一天。摸摸鬓上的霜花,将近五十的桑治平不免心头怆然起来。
  这天上午,招贤馆里又走来一个应招者。桑治平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自己也略觉奇怪,定定神,又将此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是一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与通常广东青年男子相比,他有不少不同之处。广东青年男子,大多黑瘦矮小,脸上颧骨较高,眼睛略显下陷。这个年轻人,高挑,白皙,五官清秀,没有让人产生凹凸错位的感觉。步履稳健,举止文雅,尽管衣帽并不讲究,但一眼便看得出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
  因为是招聘洋务人才,都由蔡锡勇先接待,桑治平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悄悄地打量。
  “小伙子,你是看到招贤榜后才来的?”蔡锡勇面带微笑,温温和和地问。
  “是的,我是看到招贤榜后才到广州城里来的。”小伙子坐在蔡锡勇的对面,平静而大方地回答。
  桑治平听出来了,这小伙子的口音明显不同于大多应聘者的粤腔十足的广东官话,而是带有中原地域的腔调。他不是广东人。桑治平由此证明了刚才的直觉。
  “招贤榜张贴出去快两个月了,你怎么今日才到广州应聘?”
  “我这半年在澳门一家报馆做事,十天前才回的家,看到榜文后,即刻就到广州来了。”
  蔡锡勇点点头,继续问:
  “你叫什么名字?”
  “陈念礽。耳东陈,怀念的念,示字旁加一个乃字。”
  陈念礽一字一顿地报着自家姓名,以便让执笔书写的主考不至于写错。
  蔡锡勇一笔一画地在登记簿上写着。一旁的桑治平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小伙子的名字竟与我的本名共着一个“礽”字。这“扔”虽也是一个好字眼,但一来较偏冷,二来因为康熙皇帝的废太子叫允礽,所以用这个字为名的人不多。默想之间,桑治平又将眼前的陈念礽多看了几眼。
  “多大了,哪里人?”
  “今年二十四岁,本省香山人。”
  “你父亲做什么事?”
  “我父亲曾在京师做过内阁中书。我五岁时,父亲便去世了。”
  桑治平插话:“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陈建阳。”桑治平搜寻着脑中的记忆,找不出有关此人的一点痕迹。
  蔡锡勇继续询问:“你懂洋文吗?”
  “懂!”
  “英文,法文还是德文?”
  “我懂英文,也略懂一点法文。”
  “你的英文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在美国住了整整八年。”
  这句话立即引起两位考官极大的重视:莫不又是一位当年留学美国的幼童?
  “同治十三年,我随容纯甫先生去美国留学,光绪七年回的国。”
  果然是的!两位主考的眼睛里立刻射出惊喜的光芒。
  “这么说来,你是第二批赴美留学的幼童?”蔡锡勇的问话中分明带有几分羡慕和企望。
  “是的。我是第二批。”陈念初也因蔡锡勇这一问而兴奋起来,“第一批比我们先一年,比我们后一年的是第三批,再后一年是第四批。一共仅派出了四批,每批三十人,以后再也没有派了。”
  “那你认不认识梁金荣、方伯梁、梁普时?”
  “认识,认识,他们跟我一批的。”陈念礽更加兴奋了,“当年我们一起坐轮船去的美国,在船上整整坐了两个月,一天到晚在一起。到美国后就分开了,回国时没有一起走,我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先生,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蔡锡勇笑了笑说:“他们也是跟你一样,看到招贤榜后到我这里来的。”
  “他们也来了,太好了,我可以见到他们了!”陈念初激动得红光满面。“梁普时有个弟弟梁普照,也是一同去美国留学的,他来了没有?”
  “没有。”蔡锡勇摇了摇头。
  看到陈念礽由谨慎稳重突然变得如此活跃欢忭,完全露出一个大孩子的聪明灵动本色,一股长者的慈爱之心立时涌现在桑治平的心头。他笑容荡然地问:“你刚才说二十四岁,那同治十三年,你不只有十二岁吗?这么小,就离开母亲漂洋过海,你不怕,不想家吗?”
  其实,前面在此应招的十来名留美幼童,都是这种经历,为什么对他们没有发出这样的问话呢?话一出口,桑治平就觉得自己仿佛对这个年轻人有着不同的感情,是第一眼就有一种亲切感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与自己同名的缘故呢?桑治平自己也不清楚。
  “也害怕,也想家。”陈念扔实实在在地说,“刚到美国那一阵,天天巴不得回国,直到一两年后才定下心来,立志好好读洋书,学本事。”
  桑治平问:“你们到美国后是怎样生活、读书的?”
  陈念初答:“到了美国后,我们就分散住在美国人的家里。每三个月,容监督来看我一次,检查我的功课:有美国的功课,也有中国的功课。”
  “还给你们布置中国的功课?”桑治平问。
  “是的。我们也要读‘四书“五经’,读《史记》、《汉书》、李杜诗篇、韩欧文章。”陈念扔答话的神态显得颇为自豪。
  桑治平很有兴致地问:“在美国那个环境里,吃面包喝牛奶,读中国的古书,能提得起兴趣吗?”
  “是有许多人不想读,但我却有兴趣。”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中国人。我母亲总在信中告诫我,不管在美国住多久,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学成后一定要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我牢记母亲的话,即使住美国,也努力读中国的书,读中国的书使我时刻不忘我的国家。”
  桑治平和蔡锡勇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个回答使他们十分满意。桑治平更对陈念礽的母亲产生几分敬意。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见识,难能可贵!
  蔡锡勇问:“在美国上了大学吗?”
  “我在耶鲁大学读了两年。”
  “学的什么?”
  “学的机械和冶金。”
  “最好,最好!”蔡锡勇连声称赞,又问:“我来考考你,中国最早的机器制造厂是哪家?”
  “中国最早的机器制造厂是咸丰十一年曾文正公在安庆办的内军械所。安庆内军械所以造洋枪洋炮为主,实际上是我国第一家兵工厂。”陈念礽回答得很流利。
  “目前中国最大的机器制造厂是哪家?”蔡锡勇又问。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陈念礽应声答道,“同治四年,曾文正公和李中堂在上海建造的。它的机器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安庆内军械所,一是美国旗记铁厂,一是容监督从美国买回来的新机器。江南机器制造总局规模很大,比较接近于欧美等国办的机器厂。”
  蔡锡勇很满意,又问:“你能说得出几个国内有名的机器厂吗?”
  陈念礽想了想说:“要说机器制造厂,除安庆内军械所、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外,还有李中堂创办的金陵制造局和左侯创办的福州船政局,可惜,去年此局被法国人破坏惨重。除这两个局外,就我所知道的,还有兰州机器局、天津机器局、广东、山东、湖南、四川等省都有机器制造局。不过,这些局大多规模不大,所出的产品也不多。”
  “行了,可以了。”蔡锡勇又问:“张大人打算在广东办一些洋务实业,你看,最急务的当是什么?”
  陈念礽低下头,沉思一会,说:“当年曾文正公请容监督去美国购买机器,立脚点在自己造机器,故买的是机器之母,即凭在美国所买的机器,造出新的机器来。一时间,机器二字盛行中国。所以,这几十年来,中国所办的军工厂莫不以机器局命名。我记得还是我们初到美国不久,容监督有次跟我们说,钢铁是构成一切机器最主要的材料。中国现在没有钢铁,要造机器,得向美国或欧洲一些强国买钢铁,成本昂贵。其实,中国矿藏很多,完全可以自己采矿冶炼,自己来造钢铁。这样,不但可以解决自己的用材,还可以将这些钢铁卖给外国,赚大钱。在容监督的启发下,我在美国就选择了机器制造和冶炼这两门功课。故以我之见,当务之急是在广东办一座钢铁厂,自己采矿炼铁炼钢。”
  蔡锡勇满脸绽出笑容。他站起身,然后握着陈念礽的手:“你这个想法跟我不谋而合,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恭喜你被录取了。今后,广东的洋务实业要多多借重你。”
  陈念礽很高兴地说:“我只是学了点书面知识,没有具体做过事,今后只能是边干边学。”
  桑治平也起身,问:“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榕树街鸿达客栈。”
  蔡锡勇说:“还委屈在那里多住几天,不要挪动了。过几天我再为你寻一间好房子,到时我派人来鸿达客栈接你。”
  晚上,桑治平又想起了陈念礽。他发现自己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甚至还觉得小伙子有点像他年轻时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依稀可见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他有一种想和陈念礽聊一聊的冲动。次日下午,桑治平早早地吃了晚饭,便径直去了榕树街。鸿达客栈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旅店,经过多次打听,才在榕树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正在灯下攻读的陈念礽。见是昨天的大主考亲自下到这里来找,他显得又激动又紧张。忙将小房间惟一的一条小木凳让给客人,自己坐在床沿上。
  “读的什么书?”桑治乎随手翻着陈念礽刚才读的书问。
  “从美国带回的《采矿学》,随便翻翻,温习温习。”陈念扔的答话有些拘谨,不像昨天那样大方,主考的亲自拜访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很客气地说:“老爷光临鸿达客栈,我真没想到。我家里清贫,住不起大旅馆,这里太简陋,无法招待你,我很过意不去。”
  桑治平爽朗地笑着说:“不要叫我老爷,我叫桑治平,你叫我桑先生吧!我是穷苦书生出身。像你这样年轻时,我能住这样的旅店就算很好的享受了。”
  桑治平说着拿起桌上那本《采矿学》,指着书上的英文,笑着说:“你真了不起,能读它。在它的面前,我可是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呀!”
  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望着桑治平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陈念礽心里的拘谨和紧张完全消除了。
  “刚到美国时,听美国人叽里哇啦地说话,看他们书报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我心里很害怕,不知自己今后有没有本事听得懂他们的话,认得他们的字。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不知不觉间也就能说能看了,也真奇怪!”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在山识鸟音,在水识鱼性。身临其境,很快也就会了。”
  桑治平放下《采矿学》,笑微微地又将坐在对面的小伙子细细打量起来,心里惊道:这小伙子真的是有几分像我!
  “念礽,我今夜来此看你,没有别的事,想和你随便聊聊家常。”
  陈念礽点头笑笑,他觉得这位主考老爷很亲切平易。
  “昨天你说,你父亲在京师做内阁中书,你又是怎么到广东来的,祖籍香山吗?”
  “是的,我家祖籍香山,父亲在京师做中书。五岁那年父亲病故,全家就迁回香山老家了。”
  桑治平心想,照这样说来,他是真正的广东人,怎么会与一般广东人的长相差别很大呢?遂问:“你母亲也是广东人吗?”
  “不是,母亲说她娘家是河南的。我回香山后,常听到的也是母亲的中原口音,十二岁以后又离家到美国,所以我的口音与香山腔调有很多不同。桑先生问我母亲的籍贯,是不是也发现了这个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陈念礽两只圆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招人喜爱的灵气,桑治平看着这两只眼睛,又一次觉得似曾相识;认真地看时,又仿佛轻烟淡云似的摸不到实处。他在心里轻轻地遗憾着。
  “是呀,我听你的口音,就不像是地地道道的广东腔。”桑治平有意接过他的话,“你有几个兄弟姊妹?”
  “我有四个姐姐,但不是同母的,同母的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
  “哦。”桑治平点点头,又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陈耀韩。”
  “你为什么不叫陈耀什么的,或者是陈什么韩的,而与令弟的名字完全不同?”
  陈念礽活了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名字这般寻根究底地问。他感到奇怪又有趣:“我原来的名字不叫念礽,而叫耀朝,朝廷的朝,与我的弟弟的名字只差半个字。”
  “什么时候改的这个名?”
  “在我去美国留学的前夕,母亲对我说,你改个名吧,不叫耀朝,叫念礽吧!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改这个名,母亲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对我说,念礽就是怀念礽,礽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妈让你改这个名字,你就改吧,不要多问了。我当时觉得母亲的心里深处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似的,但我那时年纪小,也不想多问。到了美国后,我便改叫念扔了。回国后,也没有再改回来。”
  小伙子没有想到,他这一番平平实实的叙述,早已让他的主考桑先生终于在一片模糊中寻到一丝线索。“我母亲是河南人”,“初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一个久已不再想起、却又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已经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地浮上了他的心头。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他的生命历程中,第一个拨动他的心灵情弦,进入他的情感天地里的,多少年来令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肃府丫环?世上真有这样的巧遇吗?
  “念礽,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聪明的陈念礽终于明白:为何桑先生要亲自来旅店看我,为何要寻根究底地问我的名字、家世,看来他是在打听一个人;难道他要打听的,竟是我的母亲不成?念初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位身分和地位都不平凡的主考:两鬓虽已可见白发,然精神仍然健旺抖擞,仪态虽严肃庄重,两眼却充满慈祥和善。
  “我母亲没有名字,别人都叫她陈姨娘。”
  桑治平一阵失望,但他仍不甘心,又问:“你母亲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母亲今年四十三岁。”
  年龄是吻合的。桑治平又问:“你见过你母亲娘家的人吗?比如说舅舅、姨妈等。”
  陈念礽摇摇头,心想:桑先生莫非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他犹豫一下后问:“请问桑先生,您是河南人吗?”
  “是,我是河南洛阳人。”
  “你和我母亲是老乡!”陈念礽兴奋起来。
  一个念头突然强烈地在桑治平的心间涌出:香山离广州不远,我何不去陈家看看呢?即便不是她,实地看看他的家风也是件好事呀!
  “念礽,明天你陪我回香山去,我看看你的家。”
  “桑先生要去我家!”陈念礽惊喜地站起来,连连说,“好,好!”

  ●五、陈念礽原来是桑治平的儿子

  香山县城北距广州约二百里,南离澳门约一百里,东傍珠江口,西临西江岸,位于广东南部一块富庶的宝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个晒盐场所。逐渐发展成为一座盐商聚集的城镇。它因气候温暖而农产丰富,因海盐交易而经济发达,更因地临南海靠近澳门而早得西洋之风的感染。现在,诞生在此地的一位伟男子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南洋求学,将要迈开他光辉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在等着他去揭开。四十年后,人们为了永久纪念他的不朽历史功德,他的家乡香山也因此改名为中山。香山之所以诞生了这位伟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习尚为之准备了厚实的基础。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闳。容闳十二岁人澳门的教会学堂,十九岁留学美国,取得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加入美国籍。二十七岁回国时,正碰上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内战。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会,他向太平天国的领导提出一系列富民强国的构想。
  然而,当时正在忙于夺取政权的天王顾不上他的这一套,却不料天王的对手曾国藩很赏识他,几次三番地予以约见。容闳终于在安庆见到这位湘军统帅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二人相谈甚欢。容闳的那套宏伟的设想大受曾国藩的赞扬,立即拨出六万两银子,委托他到美国去为中国购买机器。后来,容闳又担起负责中国幼童留学美国的重任。
  当时,中国士人的正统出路仍然是科举一途,留洋攻西学不为人所重视。容闳在京师及中原一带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转到他的家乡香山。果然,在这里他选派了不少优秀少年,而这批人才日后又为香山的进步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香山,就这样地成了近代中国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小县城。
  陈念礽的家在县城西北角,此处较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砖瓦房,比起县城中心那些宅院来,显得陈旧、灰暗。陈念扔把桑治平带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边,说:“这就是我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轻人。他很高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
  念礽对桑治平介绍:“这是我的兄弟耀韩。”又对弟弟说:“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耀韩怯生生地叫了声“桑先生好”后,便赶紧先进了屋。
  在简陋的客厅里刚坐下,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媳妇端了两杯茶出来。念扔对桑治平说:“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国的时候,弟弟十岁,母亲带着他过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单,弟妹家人多,穷。第二年母亲便把她接到家来做了童养媳,去年完的婚。”
  桑治平笑道:“你订了亲没有?”
  “没有。”念礽的脸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说:“哥哥未娶亲,弟弟倒先娶了。”
  念礽说:“在中国算少见,在美国,这是很常见的事。”
  耀韩端上一盘南国水果放在茶几上,笑着插话:“哥见过大世面,眼界高,他的亲难订。”
  念礽说:“不是眼界高难订,我是因为事业无着落,不想订。”
  桑治平说:“现在事业有着落了,可以订亲了。”
  耀韩欣喜地对哥哥说:“招上了?”
  念礽点点头。
  耀韩快乐地说:“我赶紧去告诉妈。”
  “妈在哪里?”
  “李八奶今天过七十大寿,在她家帮忙。我这就去叫妈回来,妈可高兴死了!”
  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门。
  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念礽的妈真的就是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的那个柔弱温顺丫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功夫吗?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汇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阗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
  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如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念初。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
  就在桑治平这样遐想乱思的时候,只见念礽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听耀韩说,你被招上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屋来。念礽忙站起,指着桑治平说:“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为从广州到我们家来。”
  “啊!”中年女人十分欢喜地说,“贵客,贵客。”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边,道了一个万福,说:“主考大人,谢谢你招收了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来荒废四五年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一边说:“念礽是官府培养出来的人才,官府应当用他,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谢谢,谢谢。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说话,我帮着春枝到厨房里去做饭。”说着又转过脸来对桑治平说,“主考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桑治平一时间热血奔流,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来久隐梦魂深处的那个女人。
  她明显地老了。眉梢眼角间爬上了皱纹,皮肤粗黑了,头发也没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显得重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了,粗了。
  当年那个白嫩、鲜丽,走起路来轻盈婀娜,说起话来清脆响亮的她已不复存在了,惟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而圆,还是那样幽深明净!她没有看出自己来。是的,二十多年来,功名困顿,事业受挫,岁月打磨,时光无情,昔日那个清秀倜傥、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前竟是这样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半百汉子,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何况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当年肃府的那个西席会出现在香山县城,会与她的儿子联系上来。毕竟世界太大了,光阴太快了,机缘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对命运存那么高的奢望!
  那么,相认,还是不相认?寻找数千余里,相思二十多年,特为赶来见面却不相认而回,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相认,怎么个认法?桑治平希望过会儿一起吃饭时,她能把他认出来,那将是一个多么喜人的场景!
  到了吃饭的时候,只有念礽兄弟俩陪着,婆媳俩都不见了。桑治平问念初:“你的母亲和弟妹呢?”
  念礽说:“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她们都不上桌,在厨房里吃。”
  桑治平说:“我去请她们。”
  说完走到厨房边,见婆媳俩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说:“嫂子,听念礽说,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们两个河南人在广东见面太不容易了,请你和你的媳妇一起上桌,我们唠唠家常吧!”
  念礽的母亲抬起头来,笑着说:“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是的。”桑治平换成一口纯正的河南话说,“俺是河南人,听说嫂子也是河南人,俺们是乡亲。”
  这熟悉的声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记忆。她瞪大两只眼睛,凝神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脸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双眼中渐渐涌现。多么眼熟的一个人,他是谁呢?
  “好,好,俺是好多年没有遇见过娘家的乡亲了。”她的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慌乱,拉着媳妇的手说:“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饭吧。你哥招上了,这是俺家的大喜事!”
  饭桌上,念礽兄弟一个劲地向桑治平敬酒劝菜。桑治平几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两兄弟热情的举杯给打断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吃饭,分享着儿子的喜悦,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对面投去,趁着儿子们热情敬酒的时候,将主考大人仔细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开始还只是微风吹拂,一池秋水上荡起细细的皱纹,接着便是风雨袭击西江、浪花飞溅冲刷两岸,现在则好比午夜时分,南海潮涨潮落,轰然撞击着水中的礁石、岸边的坚岩。
  儿子跟主考大人在说些什么,她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只是那令她亲切的中原乡音,将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意念,从脑中一丝一缕地勾出,而勾出来的又总是一种苦涩的、辛酸的、怅惘的况味。然而,就在那艰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现过一段短暂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红的、温馨的、暖融融的,永远是她苦难生命中的甜蜜,平凡岁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则是因为有了他。这位主考大人是多么地像他呵!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梁,尤其是那满脸灿烂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没错!尽管离别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脸上有了皱纹,腰子也比过去粗圆,但大体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应该是他!只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师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时隔二十多年了,难道真有这等共处一室同桌吃饭的巧事吗?
  在她四十余年的日子里,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什么优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还会有这等喜事降临自己的头上。这时,突然有一句话传进她的耳朵:“念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京师一个协办大学士家做西席。后来,东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游天下,为的是寻找我的所爱。”
  好比一声春雷,猛然间将她心中的所有雾霾都炸开了。就是他!实实在在、千真万确的就是他!老天爷,你真的有眼,竟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圆这个梦。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汩汩流下。她赶紧起身,悄悄走进厨房,蒙住脸,让泪水尽情地流着流着……
  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多么想冲进厨房,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暖热她的心窝。但是他却站不起来,移不动身子。时光已过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们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男少女,而是为人父为人母的长者,在儿女面前,他们需要庄重,需要克制。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间里休息。他的一颗心,如何能安静得下来!二十五年前那个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鲜明而灼热地显现出来。二十五个年头,九千多个日夜,桑治平曾无数次地为那夜的孟浪而自责而痛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世事便会发生那样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彻底摧毁,毁得连一点残片都拾不起来。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今后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该活活地坏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这里,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当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时冲动而不能自制!
  此时此刻,桑治平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她负荆请罪。尽管流逝的岁月不会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请罪的话与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较,何其渺小轻微!但桑治平仍想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心灵上的重荷略为减轻点。
  桑治平辗转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已,与人一样,也不可能岁岁年年相同,要说不与年岁推移而改变的惟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又是一个秋夜,又是一轮秋月,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半夜时分,秋菱从床上起来,她要离开载初回自己的房间了。载礽依依不舍地送她出房门,二人携手来到中庭。此刻,一轮明月,如同清水中捞出的玉盘,高高地悬挂在一尘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辉流泻在肃府宽大而豪华的宅院里,给白日里火红的石榴、墨绿的虬松、浅灰的汉白玉栏杆、橘黄的琉璃瓦,披上一袭薄薄软软的轻纱,笼上一层飘飘渺渺的淡雾。人问万物都进入了一个空蒙蕴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轮明月,世间就立刻美了;身边有着一个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载礽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将秋菱搂在怀中,口里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皇上不会在热河住得很久的,顶多还有两三个月就会回京师,那时我们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胸口急跳,两颊通红。
  “两三个月也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呀!”
  “要是肃中堂叫我也去热河就好了!”
  “我们明天一道去热河吧!”
  “那哪儿成!”秋菱小声地笑了起来。
  “秋菱,你一定得嫁给我!”
  秋菱脸涨得更红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低声说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嫁给你嫁给谁?”
  “好,就这样定了!”载礽托起秋菱的脸颊来。月光照在她端正秀丽的面孔上,比起白日来更显得妩媚可爱!
  “秋菱!”
  载礽轻轻地呼喊着,将怀中的女人搂得更紧了。月亮躲进了云层,它有意让这对情人放心大胆地长久地吻着……
  唉!二十五年前的月亮与今夜一个样,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点,暗一点;可是,人却大为不同了。对面而坐,却不能像当年那样谈笑依偎、拥抱深吻!
  今夜的她,还记得当年吗?还记得销魂蚀魄的那一夜吗?
  不能这样呆着!往昔曾费了多少功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寻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当面错过!桑治平披衣走出门外。小小的香山县城早已万籁俱寂,简陋的陈家小院也已进入梦境,惟一的一盏昏暗的油灯,在东厢偏房的窗纸上跳动着。桑治平知道,这一定是念礽母亲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样,同是长夜不眠人。犹豫了一会,桑治平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轻轻地敲起窗棂。
  “谁呀!”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轻细而温婉。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载礽。”
  门轻轻地打开了。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剧地跳着。他快步走进屋,只见她站在油灯旁,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样的激动兴奋,一样的动人心弦。
  “秋菱!”桑治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秋菱的双肩紧紧地抱着。
  “真的是你吗?”秋菱仔细端详着桑治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好半天,才颤颤地说,“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秋菱,这不是梦。”桑治平又把秋菱搂入怀中,轻轻地替她抹去眼泪。秋菱的脸滚烫滚烫,犹如发着高烧。“秋菱,我们又相见了。你还记得那一夜吗?那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在京师,在肃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样的好看……”
  桑治平的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话,他恨不得一古脑全部倒出来,对心中的所爱倾诉个痛快!
  不料,他才开了个头,秋菱已双手蒙住脸,嘤嘤哭泣起来,桑治平赶紧住口。秋菱还在哭。桑治平将她扶到床沿边,让她坐下,自己随手拉过来一条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二人对坐好长一会儿,桑治平沉重地说:“秋菱,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许多苦楚,是我伤害了你。尽管我是真正地爱你,要娶你为妻,尽管后来的变化是我万万不可料到的,但这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痛责自己,是我的一时冲动给你一生带来了永远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认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你请罪。你打我两个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来积压的苦楚散发出来吧!”
  桑治平说着,把头朝秋菱伸了过去。秋菱的双手依然蒙在脸上,但哭声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静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盏小油灯的晕黄火苗,还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片刻之间,两个人仿佛两座石雕似的呆着。突然,秋菱的双手伸过来,紧紧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脸贴在桑治平的额头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说着:“二十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给我一个信?”
  泪水顺着秋菱的脸颊流到桑治平的脸上,又从桑治平的脸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这一片深情所打动,从不落泪的汉子也忍不住热泪奔涌。
  好半天,两人才从这相拥而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秋菱起身,拿来一块毛巾递给桑治平,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桑治平的心平静下来:“秋菱,是我伤害了你,你受苦了!”
  “唉——”秋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她的五脏六腑深处涌出,随着这声叹气,二十多年来心中的郁积仿佛顷刻间消散多半。“不说它了,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的苦楚也不会比我少。”
  这一句轻轻的话,如同一把利斧似的,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无形枷锁一下子全给劈了,他有一种获释之感。
  “秋菱,为打听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为了寻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寻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却不料这次有幸能见到你的儿子,他将我带到香山,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你。苍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
  “你的儿子”这几个字,猛烈地撞击着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男人,嘴唇嗫嚅好久后,终于开了口:“念礽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桑治平睁大眼睛,看着秋菱,他怀疑她是一时情绪激动说错了话。
  “是的。”秋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念礽是你的儿子!”
  念礽难道就是那夜所种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脑中瞬时间闪过这个疑问,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拉过秋菱有点发凉的手,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你走后两个来月,我开始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大对劲,浑身无力,贪睡,作呕,厌食,不明白得了什么病。有一天,我终于跟刘姐说了。刘姐,就是厨房里那个做杂事的大姐,你应该还记得。”
  “记得,记得!”桑治平点头之际,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是个丧夫的小寡妇,婆家将她卖到肃府。刘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又因为年岁稍大,历事稍多点,成了肃府那些小丫头的大姐姐。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刘姐讲,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好女人。
  “刘姐听了我的叙说后,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你对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相好的男人?我一听这话,满脸通红,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刘姐见我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脸说,姐是过来人,这种事经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病八成是怀娃了!我一听,眼前发起晕来,泪水禁不住滚珠似的流下,两手抓住刘姐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对刘姐说,你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吗?刘姐满脸肃然地说,姐怀过两个娃,都有这毛病,特别是怀第一个娃时,与你说的丝毫不差。你是个没男人的人,这事姐怎么可以诳你!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两手一松,倒在刘姐的怀里。”
  桑治平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上娃,这是一桩多么丢脸的丑事!古往今来,凡有这种丑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寻短见,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唾骂诅咒!连娘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么可以做下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头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刘姐对我说,你告诉姐,这人是谁,姐再帮你拿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料,刘姐听后,反而笑了,说原来是颜先生!这样的话,姐倒要恭喜你了。颜先生学问好,今后必有大出息。你跟着颜先生,这是你的福分。听说肃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师了,等颜先生回来后,你就赶早办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个小子出来。刘姐这一说,我的心宽了许多。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回京师。”
  桑治平的心却并没有宽松,因为这以后所发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刘姐所期盼的。
  “过些日子,尔盛从热河回到府里,说肃大人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阖府上下都忙着准备迎接肃大人回府,我心里更是高兴,急着要把这事告诉你。谁知喜事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肃府
  的大灾大难。一天清早,突然来了一两百号兵丁,将肃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刘姐告诉我,肃大人犯了谋反大罪,肃府抄家了。我吓懵了,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肃府抄家后会将我们这些丫环如何处理,我最担心的就是会和你失去联系,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呢?我那时想,要是晚几天你回来后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跟着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时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本想讲讲热河行宫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他怕打断秋菱的思绪,没有插话。
  “我在屋子里干坐了三天。第四天,我们一群年轻的丫环被单独押到一处,刘姐也夹在我们一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走到我们面前吼道,你们肃家的丫环也都有罪,看在你们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们统统都卖掉,都是一样的价,一个人一百两银子,都有买主了。买家是戍边的犯官,还是京师里的老爷,买去是做小妾,还是去做丫头,这要看你们的命了。说完,一个小兵拿了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二十来根竹签。那个把总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后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听到这儿,心里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几天前还是高贵显赫的肃相府,一下子落到这般地步,可怜的肃府丫环们顿时沦落为任人买卖的货物。心爱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呢?
  “捧竹筒的小兵挨个儿从排成一排的丫环面前走过,每个丫环都从竹筒里抽出一支。有瞪着眼睛将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签看过一眼后,多数丫环紧闭嘴唇,面无表情,也有突然放声大哭的,房间里的气氛又紧张又压抑。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个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边坐着刘姐,她的手颤抖了好一会,才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她不识字,要我帮她看。我看那竹签上贴的纸条写着:内阁中书陈建阳小妾一名。刘姐铁青着脸没有做声。轮到我了,我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万年吉地洗衣妇一名。
  “刘姐轻轻对我说,洗衣妇好,比做妾强。我刚暗自欣慰一会儿,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个月,这肚子便会被人看出来,那时怎么办?再过六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岂不更骇人?我抓紧刘姐的手,哭着说,洗衣妇对别人是好事,对我却不好!刘姐马上明白过来,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现怀了!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跟刘姐换!这念头一出来,我否定了:给别人做小妾,怎么对得起礽哥?再说已坏了身,别人不嫌吗?转过来又想,若去做洗衣妇,母子命都不能保,给人做妾,至少暂时可以遮丑,想必礽哥可以体谅我这番苦心。脑子里这样斗来斗去,到头来,我终于狠了狠心,对刘姐说,我们俩换一下竹签吧,你也好,我也好。刘姐点了点头,趁着小兵给别的丫环抽签的时候,我们赶紧偷偷地换了。出了肃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寝地,我则到了陈家。”
  桑治平听到这里,流血的心突然被搁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内阁中书陈建阳原来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家里有一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陈建阳买妾是想要个儿子。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决定对他说实话。我说,我已有二个多月的身孕了。老头子大吃一惊,脱口问,是肃顺的?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不料老头子反而高兴起来,说,肃顺是天潢贵胄,你把他的种子带进我家,日后若生了儿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若有出息,也是你陈家的光耀。老头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心里好受多了,说,那就请老爷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说孩子是早产儿。老头子说,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一听这话,便跪下给老头子磕头,说,若这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马服侍你。从那以后,我天天给菩萨上香叩头,求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果然,七个多月后,生了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后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高兴。”
  到了这个时候,桑治平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觉踏实多了。
  “过了两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韩。到了耀朝五岁时,老头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广东香山人,那时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太太带着我们母子就这样来到了香山县城。陈家并没有什么家产,县城里只有这一栋旧院子,乡下只有十亩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为办丧事,卖了四亩田。结果留给我们母子三人的,仅只这栋房子和六亩田了。”
  桑治平插话:“三口人,六亩田,这日子怎么过?”
  “苦是苦,也这样过来了。田租给别人种,每年给我们二十石谷,菜自己种,我再帮别人缝缝补补,也绣点花,赚点小钱,供他们兄弟俩发蒙读书。”
  “秋菱,你是一个有见识的好母亲,日子这样艰难,还能让儿子读书。”
  “这要感激你,是你当时教我识字的。识了字后,就大不相同了,何况他们兄弟俩是男孩,更不能做光眼瞎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觉到轻松多了。桑治平问:“后来,念礽怎么去的美国?”
  秋菱理了理头发,说道:“那年他十二岁,容先生回到老家来招留美幼童,见他聪明可爱,有意招他。来到家里,问我愿不愿意。我先问他自己,这孩子一口就说愿意。你知道,香山这地方华侨多,华侨们在南洋在美国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乡来的,所以这里的人对美国不生疏,都知道美国比我们这里好。孩子的爽快答应帮我定了决心。我想,家里穷,也无势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会有大出息,让他出国闯闯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容先生。临走前,陈家叔伯兄弟们知道了,坚决反对。我说,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权为他做主,你们也从没给过他一文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
  先前在肃府,秋菱在桑治平眼里始终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这等魄力。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对孩子说:你改个名字吧,叫念礽。孩子问我为什么要改名。我说,妈在年轻时,曾遇到一个名叫礽的好人,他于妈有恩,妈一直怀念他。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也没再问下去。从那以后,孩子就用了这个名字。”
  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子又奔涌起来。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动地说:“叫我怎么感谢你呢,秋菱!你忍受着委屈痛苦,保留了这个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国,学成回国。他即将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明天,我就去认了他,让他归宗,改叫颜念礽吧!”
  秋菱默默地听着,没有做声。两只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念礽终于能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这是天意,我欢喜无尽;你认他,这也是正理。但我仔细想了想,以为还是不认他,不让他归宗为好。”
  桑治平急道:“认祖归宗,这是大好事,为何你不同意?”
  秋菱说:“念礽这孩子毕竟是我们未婚所怀的,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耀韩的父亲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人知道。你将他归宗,这不是搅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叫我在这香山如何做人?以后嫂子知道了,对你多少也会有些怨恨。”
  桑治平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有理。”
  “还有一点,能让念礽平安生下来,长大成人,能让我还有今日与你团聚的一天,这靠的是谁,还不是耀韩的父亲吗?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却不能改姓,这一辈子就让他姓陈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对耀韩父亲的感激。”
  桑治平忙说:“秋菱,你说得很对,刚才是我喜极而懵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多年来极想有个儿子,现在猛然听到自己有个这么卓异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有多高兴!我再不说什么认祖归宗的话了,一切照旧,念礽依旧是陈家的长子。”
  秋菱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天我对两个儿子说,我们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来是表亲,让儿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称,日后你也好多管教他关心他。”
  桑治平似乎忽然之间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若说二十多年前,他对她是一个热血青年对一个多情少女的爱恋,那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则是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饱经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桑治平动情地说:“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话,我真想明天就将你娶过门,我们堂堂皇皇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
  秋菱脸上顿时飞过一片红霞。“堂堂正正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多少年来,这一直是秋菱的梦想和追求,但如今梦中人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却又时过境迁,往日的憧憬倒反而变得飘渺起来了。
  她充满柔情地说:“说说嫂子吧,说说你的女儿吧。这些年来,她们才是你最亲的人。”
  是的,也应该向秋菱说说这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于是,桑治平将自己如何改名换姓隐居西山到漫游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人张之万幕,一直到跟着张之洞从山西来广东的过程。细细地告诉了秋菱。秋菱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反应,而胸中却如一锅沸水似的翻滚不停。她从桑治平的叙说中,时时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真挚而深沉的情和爱,一个志士博大而执著的事业心。她为自己当年慧眼识人而欣慰,更为儿子今后的前途有望而舒畅。
  “哥,”依旧是当年肃府时的称呼,它将桑治平全身的热血直唤到脑顶。“我给你看样东西。”
  秋菱起身,从床底下移出一只黑漆梓木箱子来。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灯挑亮,他要把秋菱让他看的东西看个仔细。秋菱站在木箱边,定了定神,桑治平见她的脸色渐渐泛红,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动。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当年去热河前夕,秋菱刚进书房那一刻的神态。
  她把木箱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几件旧衣服。她把衣服拿开,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来。秋菱拿出其中的一双递给桑治平。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给他的那双一模一样。秋菱重新坐到桌子边,眼睛盯着桑治平手里捧着的棉鞋,好半天,她才开口说话,语调缓慢而凝重:“这箱子里一共有二十四双棉鞋,二十五年来我对你的思念都在这里面。”
  桑治平的心陡然一惊,手中的棉鞋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珍贵而沉重起来。他又向木箱那边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很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鞋子,犹如当年捧着秋菱送的那双
  鞋子一样,激动得全身热血奔涌。
  “你那年陪着肃大人去热河的时候,院子里的海棠树开始飘叶了。第二年京师海棠树再次飘叶的时候,我却做了陈家的小妾。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脚上的棉鞋穿坏了没有,我想我应该为你再做一双。于是我拿起针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边纳边想,那一针一针地上下抽纳,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地说话,满肚子的心事,满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远处零丁洋的海浪拍岸声,似有似无地传进陈家旧宅,更使人感到长夜的冷寂。
  “从那以后,每年秋风起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做一双棉鞋。我把这一年来的思念之情,用这一针一线,把它纳入鞋中。平时,拿起这些鞋子来,往日的桩桩旧事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北京到香山,从背着念扔兄弟到他们成人,就这样,二十五年来,我为你做了二十四双棉鞋。每次做鞋的时候,都想到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亲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几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近几年来随着年纪老了,精力衰弱了,我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苍有眼,还有我们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亲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的时候了!”
  秋菱眼中的泪水顷刻问决堤而来,她不再说话。二十五年里积压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幽怨、郁闷冷寂,今天夜里,都要借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来彻底洗刷荡涤!
  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卷得更高,撞击得更响了;一声一声递进,比起刚才来,显得清晰可辨。它是在为她苦难的身世而哀哀哭泣,还是在为安慰她而絮絮轻语?茫茫无垠的星空,浩浩无边的大海,今夜,你们听到的是一个平凡女子的来自情感最深处
  的声音。在天长地久亘古不息的宇宙看来,人类实在太脆弱,太无能,人的一生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这脆弱渺小的人类,好不容易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这么多自身造成的灾难,制造出这么多美与恶的争斗,情与仇的纠缠?这个当年卑微的肃府小丫环,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纳成的这二十四双浸泡着泪水的棉鞋,是情到深处的美丽,还是情到痴处的迷误?是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悲哀?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评说,对面的男人,却实实在在地被这一腔深情厚谊所打动,所震撼!
  桑治平放下棉鞋,将秋菱的双肩再次抱紧:“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双棉鞋,我一直没有穿,我走到哪儿,都把它带着。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你。这二十四双鞋,寄托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珍惜它。”
  “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着桑治乎,温存地说,“回房去睡吧,念初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

  ●六、海军衙门和颐和园工程搅到一起了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秋菱当着桑治平的面告诉两个儿子和媳妇:主考大人原来就是失散了三十年的表哥,想不到在香山居然亲戚重逢。秋菱叫他们一齐向表舅磕个头,认了这门亲。念礽听了,喜从天降。他对桑治平正是感恩不尽的时候,不料这位恩人竟是母亲的表兄,从此恩人和表舅合为一人,更是情上加亲了。耀韩觉得很是稀奇,好像正应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古话似的,奇事眼睁睁地就在自家出现了。只有儿媳春枝心存几分疑惑。昨天吃饭的时候,她就发现婆婆的神色不大一般,特别是婆婆突然流泪离席,这个举动也很特别。夜晚,她隐隐约约听到婆婆房间里整夜都有人在说话。这些加起来,凭着女人的直感,她觉得这位主考大人与婆婆的关系决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乱怀疑,况且婆婆一向对自己很好。婆婆年轻守寡,这些年来春枝眼见婆婆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无一句闲话给别人说。春枝没有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怀疑,而且告诫自己,今后永远也不能说。
  于是,念礽、耀韩夫妇一齐起身,然后跪下,喊一声表舅,再向桑治平磕了一个响头。桑治平再一次细细端详念扔的时候,觉得除开那双眼睛像秋菱外,其他的一切,都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平空添了一个亲生佳儿的桑主考,一时间真有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
  磕过头后,大家是一家人了,一顿饭吃得热热火火、团团圆圆。桑治平在陈家一住五天。五天里,他和秋菱互相说了许多别后的经历,两颗深受重创的心都得到了弥补,彼此都有一种青春重返的感觉。一天下午,念礽和耀韩夫妇都不在家的时候,桑治平叫秋菱把那二十四双棉鞋都拿出来。在秋菱的面前,他将每一双鞋都在自己的脚上穿了一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秋菱坐在床沿上,看着桑治平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得到极大的欣慰。
  桑治平说:“这二十四双鞋我都背回广州去,慢慢穿。”
  秋菱想了一下说:“不要带走了,就让它们一直留在我身边吧!既然每一双你都穿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说实在话,这鞋子穿不穿都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意就足够了。”
  “正是因为这是你的心意,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听我的,不要带。”秋菱淡淡一笑,“你一下子带回这多棉鞋,嫂子会觉得奇怪。何况广东暖和,隆冬季节也不要穿棉鞋。知道离别后,你想我念我,四处寻找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思没有白费,鞋子放在你那儿,还是放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仔细想想,还是不拿走好些。”
  “好。”桑治平理解秋菱的良苦用心,说,“那我就带一双回去吧。”
  第六天一早,桑治平带着一双棉鞋,与念礽一道离开了秋菱和耀韩夫妇,坐着小火轮,当天晚上便回到广州。
  招贤榜为两广总督衙门招来六十余名各种洋务人才,陈念初和他的几个美国留学同学,协助蔡锡勇将这六十余名人员按其专业特长予以合理安排。有了这批人才进去后,黄埔造船厂、广州机器局、广东水陆师学堂都大有起色。陈念礽向张之洞建议,在广东兴办一个炼铁厂,自己冶炼钢铁。张之洞欣然赞同,要蔡锡勇、陈念扔拟出详细计划出来;又拨出专款,让他们从美、英等国购买器械。
  这时,京师海军衙门正式成立,醇亲王奕譞以皇帝本生父的尊贵地位出任中国第一任海军大臣,名曰总理海军事务大臣。海军衙门的主要官员们,根本无需奕譞煞费脑筋物色,慈禧早有安排,奕譞提供的会办大臣名单不过供她参考而已。由军机处发布的名单是:庆郡王奕劻、直隶总督李鸿章、正黄旗汉军都统善庆,至于奕譞本人所推荐的曾纪泽,则排在海军衙门大臣中的最后一名。
  奕劻乃乾隆帝第十七子庆亲王永磷的孙子,父亲绵性为永磷第六子。绵性的侄儿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郡王爵位,绵性欲以行贿来袭爵,事发,被流放盛京。绵性自知再无出头之日,便把儿子奕劻过继给无子的绵为。过了几年奕綵死了,因无弟无子,奕劻被幸运地转房承袭爵位,初封辅国将军,继封贝子。咸丰十年加封贝勒。因为家里失了势,奕劻年轻时也便认真地读了几年书,也能画几笔水墨画。他家离慈禧的娘家方家园承恩公府近,便常往承恩公府里跑,想尽办法博得了承恩公桂祥的欢心。又常替桂祥给慈禧写信,慈禧因而知道了奕劻。到后来奕劻又与桂祥结了儿女亲家,于是变成了慈禧的娘家亲戚,因而承袭庆王留下的爵位。以宗室子弟靠走慈禧娘家的门子而发达的人,奕劻是一个代表。奕劻傍着慈禧这个大靠山,以后升亲王,兼军机处领班大臣,直至新政时期的内阁总理大臣,权倾一时。此人有小机巧而无治国大才,更由于他的贪财好货而将国事政局弄得一塌糊涂。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慈禧起用他做海军衙门会办,便是上监督奕譞,下监督李鸿章,将海军衙门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而善庆,则是慈禧为奕劻所安排的助手,操纵海军衙门的实际事务。
  海军衙门成立后发出的第一道公文,便是要各省捐款共襄海军大业。张之洞有言在先,不便食言,便带头捐款三十万,但其他各省并不踊跃。此时,清漪园已由慈禧亲赐颐和园之名,在内务府大臣恩良的掌管下,大张旗鼓地开工了。奕譞对恩良说,光绪十五年元旦皇帝亲政,颐和园务必要在光绪十四年秋天完工,以便太后归政后住到园子里颐养天年。太后有个舒心的地方住,皇帝才能安心治政。恩良领了这道旨意,加紧督办园工也便有了更充足的理由。
  就这样,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名的两大工程——海军和园工便搅在一起了。于是,一桩桩关于海军和园工之间经费模糊不清的传闻,便由京师传到广州,传到各省,令张之洞和所有关心海防的封疆大吏们愤懑焦虑,忧心忡忡。
  受命海军会办大臣之初,李鸿章很有一番壮志。自从同治九年以来到今天,李鸿章在直隶总督的位置一坐二十个年头,成为有清以来督抚任期最长的封疆大吏。直隶为京师所在之地,
  向为全国疆吏之首。因而实际上,李鸿章做了二十年的督抚领袖。以淮军起家的李鸿章既深知兵权于人臣之重要,也深知军事于一国之重要,作为担负国家对外防务重责的大臣,在塞防与海防之辩中,鉴于西洋诸国多以船炮强行攻破国门和东洋日本日渐崛起的局面,李鸿章认为海防重于塞防,主张大力加强沿海防务。直隶所属的渤海湾有被英法联军野蛮闯入的惨痛教训,故而李鸿章对北洋水师十分重视。沈葆桢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时候,曾提出一个每年各省协济海防四百万的计划,他生前未及看到此计划的实施。前年曾国荃出任两江总督,在李鸿章和曾国荃的强烈要求下,此计划开始实行。北洋历来重于南洋,南洋又重于福建,故这四百万银子,北洋占了一半,南洋又从剩下的一半中提取三分之二,其余的则归于福建。李鸿章又从直隶藩库中挤出一些银子来,连同这二百万一起都投入了北洋水师。他向西洋订购铁舰,又高薪聘请洋人做海军军官和技师。他一心想把北洋水师建成世界一流的海军,但苦于银钱短缺,眼睁睁看到德国、英国造出了时速更快、战斗力更强的军舰,但北洋却无力购买,只得望洋兴叹。
  现在好了,太后同意办海军衙门,可以借此大好机会,多要点银子为外海水师,尤其为北洋水师多置些装备。李鸿章把他的北洋水师中的中外舰长技师们召来,花了七八天时间拟就一份详细计划,其中包括购买最新铁舰十五艘、钢炮三百座、炮弹六千发,聘请洋技师一百名,修筑炮台十座,在大沽建渤海水师学堂等内容,共需白银五千万两。
  醇王看了这个计划后,连声叫好。他想,让李鸿章去努力办,一旦办成,中国海军便是世上最强大的海军,本王便是世上最有力量的海军大臣。有这样一支海军掌握自己的手里,还怕谁敢跟我过不去?
  奕譞兴冲冲地将这份计划呈给慈禧。慈禧看后,冷笑一声:“李鸿章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个单子就五千万,户部一年收多少银子?园工又停了,阎敬铭说户部拿不出一两银子来。你自己瞅着办吧!”
  奕譞碰了这个钉子,头上直冒汗,说出的话都不太连贯了:“是,是,五千万,拿不出,那就分年办,或者年年办,慢慢办。”
  慈禧见奕譞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她也觉得拿园工和海军比,又会让那些台谏清流做文章有把柄了,于是将语气缓和:“当然,李鸿章也是好心,急着把海军办好,但国家哪有这多银子呀。你告诉他,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来吧。”
  “是,是!”
  奕譞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急忙退出。他总算把太后的心思摸到了:太后原来并不急于建海军,她心里装着的急务是园子!下午,回到王府的海军大臣,与上午出门相比,十分兴头已去了六七分!
  五千万的计划,原封不动地又回到李鸿章的手里,带来的只有一句话:“朝廷拿不出这多银子,慢慢来吧!”
  会办大臣的壮志也从此消失多半。不久,海军衙门的牌子在一片鞭炮声里,裹着大红绸子高高地悬挂起来。奕譞、奕劻、李鸿章只在开办的那天去过一趟,以后再没有踏过衙门的门槛,三人都说太忙不能多照管,而将衙门日常事务交给两位帮办大臣。帮办大臣之一的曾纪泽此时尚远在英国伦敦做公使,于是堂堂大清帝国海军衙门的一切权力,便落到另外一位帮办大臣善庆的手里。
  这位满人都统对此则是欢喜至极:独掌海军衙门,真乃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在众人的眼里,海军衙门是朝廷的第一太衙门,这里必定权力大无边际,银子多如海水,能进这里来,是福星高
  照,财源滚滚。一时间善庆府门口车水马龙,除开贺喜的巴结的之外,更多的则是投靠的荐举的。从挂牌办事的那一天起,手握实权的善庆便决心把这个朝廷的官署办成他自家的作坊。他的堂兄堂弟侄外甥,一个个联袂而进。他的拜把兄弟、酒肉朋友也后脚接前脚地跟了进来。各大衙门之所荐,三朋四友之所举,凡他认为将会对自己有利的人员也逐个儿安插。几个月过后,海军衙门正事没办成一桩,近百号人员却已全满了。这些人三成有二成是善庆的沾亲带故,清一色的纨绔子弟、游手哥儿,没有一个人识外情懂洋务。自然有人看不惯,闲言杂语也便随之而起,间或也有几句传到慈禧的耳朵里。
  “海军衙门办起快有半年了吧,办了几件事呀?”
  在一次叫起将要结束的时候,慈禧问海军事务大臣。
  奕譞奏道:“回禀太后,衙门各员近日才到齐,正在商量着今年要办的事。”
  “各省的海军协济,户部已上了折子,今后就都由海军衙门来安排吧。”
  “太后处理得极是,海军衙门要很好地使用这笔银子。”
  “衙门的事,你也要常过问过问,要是各省督抚问起来,协济的款子都做了些什么呀,你总得有个交代吧!”
  回到王府,奕谡有点着急了,恰好打帘子军机孙毓汶跟着他的轿子后面进来,他把慈禧的话告诉这位醇王府的常客。孙毓汶摸着尖尖的下巴,想了好长一会,终于有了个主意。
  “前几天,天津电报局的督办盛宣怀来京办事,在我家里坐了一会。闲谈中他说,李中堂去年跟德国订购的三艘军舰,已于近日从不莱梅港起航,开往大沽口交货,估计下月中旬可到,何不就此做点文章。”
  “这是李少荃以北洋大臣的身分在去年买的,与海军衙门搭不上界呀。文章怎么做?”奕譞一时还不明白孙毓汶肚子里的算盘。
  “王爷,这事可以做大文章。”孙毓汶阴阴地笑了一下,说,“您可以率海军衙门各位会办、帮办大臣一道去天津,一来验看北洋新买来的这三艘军舰,看合不合格。二来命令北洋所有舰队在海面上实地操演,您和各位大臣予以检阅。三,您带着各位大臣巡查渤海湾沿海炮台修筑情况。这三篇文章都是海军衙门成立以来的新作,到时将它做得轰轰烈烈,必是花团锦簇的大好文章。”
  “行,你这个想法不错。”孙毓汶这一段话,说得奕譞大为开心,这真是一件很风光很露脸的大好事情,亏得他指点。稍停一下,奕譞笑道,“莱山,这文章还可加一段:曾国荃去年向英国买了三艘快船,叫他命这三艘快船到时也赶到大沽口,干脆来个北洋南洋大会操!”
  奕譞毕竟也是个聪明人,孙毓汶这一提醒,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个显示海军衙门办了大事的好机会。但孙所说的,依然还只局限北洋的范围,这些事,李鸿章都可以北洋大臣的身分来做;若将南洋的快船调来会操,却就大不相同了。不是海军衙门的命令,北洋能调得动南洋,曾老九能听李鸿章的?谁说海军衙门没有做事,这不在做大事吗?
  孙毓汶听了这话,也从心里佩服奕谡的这个补充,忙说:“王爷,您这段文章真是绝大手笔,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人可以想得到,做得出了。今年来个北洋、南洋大会操,明年等福建水师的那几条船修好了,再给他们配两条洋船,我们就来个北洋、南洋、福建三支水师大会操,那可就是大清开国以来最大的军事盛典了。到时把太后、皇上都请来检阅,王爷,您就成为咱们大清海军的万世功臣了!”
  孙毓汶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一丝不偏地拍到点子上,一连几天,奕譞一想起“大清海军万世功臣”这句话,心里就美得喜洋洋、暖融融、兴冲冲的。
  奕譞也不再与奕勖商量,立即给李鸿章拍了一封电报,将北洋南洋会操的设想告诉他,然后要他出面以海军会办大臣的身分奏请太后、皇上。
  李鸿章接到这封电报,一眼就看出了醇王的用意,但他欣然赞同。因为这事说到底是在看北洋水师,这出戏的真正主角是他李鸿章,他正好借此机会向太后、皇上,向全国乃至洋人展示北洋水师的实力。因五千万计划遭驳而心情郁闷的李鸿章,顿时开朗了许多:不管如何,凭借海军衙门这个招牌,总能有所作为,至少可以借这个检阅之机大大渲染一下北洋水师,今后利用海军衙门统一安排海军款项的权力,再大力将它扩充。李鸿章拜发奏折后即刻下令北洋水师各队各舰各炮台,做好迎接朝廷检阅和两洋会操的准备。
  这种视表面热闹为事业成就的心态也正是慈禧的性格。听完李莲英读的这道折子后,慈禧笑着说:“这是谁给老七和李鸿章出的点子,看来海军衙门里还真的有几个能干人!”
  李莲英忙恭维:“太后洪福齐天,玉皇大帝把天上文曲星武曲星都打发下来,辅佐咱们大清了。”
  “好,这件事就依了他们。”慈禧斜靠在松软的黄缎躺椅上,两个宫女正在轻轻地为她捶着大腿。
  李莲英忙把手中的奏章递给慈禧。慈禧接过,右手拇指在奏章的左下角用力掐一下,绵软宣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指甲痕。李莲英又从慈禧的手中把奏章接过来,立即就有内奏事处的小太监过来,将这道奏章转给外奏事处。外奏事处的官员以及军机处和内阁的大臣们,都熟知慈禧的这个处置方式:凡无指甲痕
  的奏章都是不同意的,凡有指甲痕的都是赞同的。他们甚至还能根据指甲痕的大小深浅,印在纸上的位置等等不同的情况,来判断慈禧对此折是欣赏、同意或是勉强同意等不同的态度。他们的判断大抵会不错。这一套内廷学问,也亏得这班官员能研究得出来,真正不容易。
  “念下一份吧!”
  “嗻。”
  李莲英躬身答应一声,打开了另一份奏章。这是内务府大臣兼颐和园工程总办恩良的折子。折子里说的是德和园建大戏楼的事。这德和园便是那年奕譞第一次查看清漪园时,特别看重的怡春堂。就是他亲自向慈禧建议,在这里修建一座“前代无双本朝第一”的戏台。慈禧对这一建议大加赞赏。慈禧识字不多,也没有读书吟诗的兴趣,她政余的最大爱好便是听戏,尤好皮黄。她对前代历史的那点知识十之八九来自舞台。慈禧常召一些皮黄名角进宫来演戏,其中她特别赏识杨月楼、谭鑫培的唱工武打,特许他们入升平署做内廷供奉,每月发给定银,使得杨月楼、谭鑫培在京师梨园界享有崇高的声望。慈禧对拟建戏台的怡春堂特别在意,将清漪园改名颐和园的同时,也将怡春堂改名德和园。
  恩良也深知慈禧的这一爱好,故而对德和园戏台下的功夫最大。他请京师最有名的工匠首领景矮子按照“前代无双本朝第一”的意思,设计了一座前无古人的大戏台。戏台分前后两部分,前台在正面,有三层,后台在背面,有二层,前台有六丈多高,第一层舞台最宽,有五丈多,最上一层的舞台也有二丈多宽,上中下三层舞台用一个名日天地井的通道相连。在下层舞台的底下还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的正中有一口小井,四周有四个方形小池。当演水漫金山寺这样的水戏的时候,小池可以喷出水来,戏台上好像真的在打水仗。若是演鬼怪土遁的场面,艺人还可以从一层戏台钻到地下室,让看戏的人仿佛眼看着他忽然消失了似的。要是碰到演神仙一类的戏,便可以通过天地井里的绞索,将艺人从一层升到三层,或从三层降到一层。真个是上天入地,均可随心所欲。慈禧对这个戏楼的机心巧设甚是满意,一再叮嘱一定要照这个设计精心造好,不能打折扣。在大戏楼的对面还设计一个看戏的场所,正中有一个大厅宽敞明亮,太后一人独坐,旁边有两厢侧房,可让后妃及王公大员家的女眷坐,以便陪伴太后,侧房左右再建两条长廊。这两条长廊也可安置座位,让那些奉慈禧特许一同观赏的王公大员坐。慈禧对这一安排给予赞赏,特为赐名颐乐殿。
  这两大建筑全部完工需银六七十万两。慈禧特谕,别的工程或可节省,德和园的大戏楼和颐乐殿非建好不可。
  恩良的折子讲的就是这件事,说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银子,第一期工程需拨三十万两银子,否则难以开工。
  慈禧听完这道折子后,面色十分不悦:“阎敬铭那倔老头,早几天才让我训得勉强拿出五十万两银子。现在又叫他拿三十万,这不又要他割肉吗?”
  慈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莲英和两旁捶腿的宫女听。
  李莲英听慈禧这样说,不敢把折子递过去,仍旧两手捧着,十分真诚地说:“唉,太后打长毛,平捻子,保住了祖宗江山,辛辛苦苦为国操劳二十多年,把两位万岁爷从小拉扯大,到头来,连个安生居住的地方都没有。莫说皇上、王爷过意不去,就连奴才们看了,也心里挺难受的!”
  不知李莲英说这话时是真难受还是假难受,慈禧听了这话后,倒是真正地难受起来:李莲英说的一点不错,归政后有个园子住下来,听听戏,散散步,这总不能算过分吧!今后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的面,也都说得过去。奕譞、阎敬铭,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不体贴呢?她由难受而变得恼怒起来,气得说道:“这三十万是非拨下去不可,哪怕从各省海防协济款里借也要借出!”
  李莲英心疼地说:“太后,这大清天下哪样东西不是您的,这协济款里的银子还要借吗?海军衙门若是要太后还的话,他们可真没有天理良心啦!”
  李莲英这句真心话,倒反而使慈禧心跳了一下:借海军款项去修园子,这话传出去,不会说我皇太后动用军饷来为自己谋私利吗?这有多难听呀,万一被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再添油加醋,写进什么私家史乘中去,我慈禧太后岂不成了一个历史罪人!慈禧想到这里,马上坐起来,神色严肃地对李莲英说:“我刚才不过说句气语,你就当真了,再没钱修园子,也不会向海军衙门去借款呀!”
  今儿个是怎么啦,从来说一不二的皇太后,竟会说自己的话是“气话”?李莲英略一思忖,立即就明白了:原来这老太婆是又想要海军衙门的银子,又怕别人说!他满脸笑容地走前一步,说:“太后克己奉国,奴才是又仰慕又难受。太后当然不会借海军衙门的银子啦,不过,奴才想,李中堂也是,太后这么抬举他和北洋水师,他也应该孝敬孝敬太后呀!若太后不同意,海军衙门能办吗?南北两洋会操能操得起来吗?他李中堂能有这个脸面吗?”
  刚一说完,李莲英就意识到自己今天这话说多了说过头了。海军衙门,两洋会操,这是多大的国事呀,能轮得上我李莲英来插嘴吗?李中堂是国家的顶梁柱,我李莲英有什么资格说他!这些话,若是在乾嘉道咸时期,哪个太监敢稍稍言及,脑袋早就搬了家。虽说太后宠爱,有时也能偶尔谈两句国事,但从来没有
  这样放肆过呀!李莲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忙跪在慈禧的面前,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连连叩头说:“奴才该死,奴才今儿个话说多了,老佛爷您处置我吧!”
  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莲英的这一番表演,心里想:李莲英的这个主意还真的不错,就让他将这番话对李鸿章说一遍,要他为园工捐献上一点银子。李鸿章当了二十多年的直隶总督,办了二十年的北洋水师,前些年又办了电报局,据说那是个很赚钱的买卖。他随便从哪里挪动一下,从哪个指头里抠一点,拿个百儿八十万银子是不为难的。直隶总督这样做了,别的督抚也会学样呀,颐和园的银子不就有了吗!这话朝廷不能说,还只有李莲英去说才最合适。但李莲英又哪有机会去跟李鸿章说呢?慈禧想了想,脑子突然开了窍。
  “李莲英,四月份检阅北洋水师的时候,你去侍候醇王。”
  “奴才去侍候醇王爷?”李莲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不但没有斥责,反而派出宫外侍候醇王去检阅北洋水师,这可真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没有的事呀!我李莲英的祖上哪辈子积了这样的大德,让我这个阉人来出这种光宗耀祖的风头?李莲英转念又一想:兴许是太后在试试我?“奴才从来没有侍候过醇王爷,奴才不敢领命,奴才还是在宫里侍候着老佛爷。”
  慈禧沉下脸说:“你不侍候醇王,你怎么可以去见李鸿章?”
  我怎么可以去见李鸿章?我又有什么必要去见李鸿章?李莲英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后,立即大彻大悟了:原来太后同意了我刚才说的那番话,要我借侍候醇王爷的机会去天津见李鸿章,把带头为颐和园捐银子的话当面与李鸿章去说。李莲英赶忙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口齿麻利地说:“奴才领旨,奴才一定不辜负老佛爷的大恩大德,把醇王爷侍候好!”

  ●七、醇王检阅海军,身旁跟着握长烟管的李莲英

  四月中旬,正是京津一带最为宜人的初夏时光,天气和暖,熏风陶醉。杨树、榆树、柳树早已枝繁叶茂,燕儿、雀儿、莺儿成天歌舞飞翔,连渤海湾的水也从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如今已是洗手洗脚都不觉得冷了。
  宏阔壮丽的渤海湾,一天到晚水蓝如染,波平如镜。打鱼谋生的渔民,运货赚钱的海船老板,当兵吃粮的北洋水手,哪个与海面打交道的人,不喜欢眼下这如母亲般兼柔情与博爱于一身的渤海湾!
  北洋水师前年秋天定购的三艘德国兵舰,两个多月前从不莱梅港下海,由北海进入大西洋,经印度洋到太平洋,十天前已停泊日本长崎,将顺带的货物在长崎港卸完后,再开渤海湾,在旅顺海口接受中国政府的验收。之所以选定在这个时候交接兵舰,是因为初夏时光,乃渤海湾的最好季节。
  李鸿章这一个多月来既忙碌又兴奋。他一向精力充沛,越办大事越有精神。事情虽多而繁杂,但在他的设在天津的北洋通商衙门的指挥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北洋水师现有四十余艘大小海船,这次从中选出十五艘来,分为左、中、右三翼,在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的率领下操练,力求为全国海军做出一个榜样来。昨天上午,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荃派出的三条快船,由六十八岁的老将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率领,开进了大沽口。早在咸丰年间,身处曾国藩幕府的李鸿章,便与那时已为水师总兵的黄翼升认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长沙籍老资格湘军虽然须发皆白,却依然精神抖擞。老友重逢,李鸿章心里高兴。下午,官方迎接的隆重仪式之后,两位沙场老友又亲亲热热地畅谈了好一阵子。
  “明天中午,醇王爷到天津,一清早我们一道进城去。”
  “好,我陪你这个会办大臣一道去接督办大臣。”黄翼升笑了笑说,“跟着醇王爷来的还有哪些人?”
  “曾劫刚还在英国来不了,庆郡王说是身体不适不来,海军衙门的大臣中跟着来的就只有善庆了。”
  “善庆这人我没见过,过去听说老打败仗,究竟有没有点本事?”
  “此人过去一直跟着胜保。胜保是有名的败保,他手下会有能人吗?”李鸿章冷笑两声,“你说他一点本事都没有,也冤枉了他。醇王爷是不管事,庆王爷老有病,曾劫刚在英国,我在天津,这海军衙门就成了他一人的天下,据说他把自己的人马将衙门上下都安插遍了。”
  黄翼升愤愤地说:“朝廷怎么叫这种人来呢?”
  “唉,都别提了!”李鸿章摆摆手,轻声说,“还不是命好!生在正黄旗,就是一个傻子,也是天生的靠得住的自己人呀,何况他还有军功,做过杭州将军哩!”
  “少荃!”黄翼升也压低了声音,“这么看来,善庆说不定是太后特为派到海军衙门来的,你今后还得提防点才是。”
  李鸿章点点头,没有做声。
  第二天一早,天津北洋衙门便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鼓乐不断,鞭炮齐鸣。在衙门一里外的地方,又专门搭起一座牌坊和几间棚架。牌坊和棚架扎得气派宏大,上面挂满红黄彩绸,又特为安排一队排场齐全的吹鼓手。李鸿章和他的老师曾国藩不同。曾国藩事事节俭,李鸿章处处讲阔绰、摆脸面,何况,今天所迎来的人非比一般。北洋通商衙门前身是三口通商衙门,同治九年
  将“三口”二字换“北洋”二字,故而北洋通商衙门挂牌以来到今天不过十六七年历史。醇王乃是这个衙门十六七年间迎来的最高位的人。醇王不仅有着皇上本生父的崇高身分,更加上一贯深居简出,轻易不离开京师,倘若不是兼着总管海军事务大臣这个职务,他才不会到天津来,更不会出来冒海涛风波之险哩!
  作为北洋通商衙门大臣,醇王此次的下榻,也是给李鸿章一个极大的脸面,所以他要以最高的礼仪来迎接。
  正午时分,在天津道府县三级长官的郊迎下,醇王一行庞大而豪华的队伍缓缓进了城门,逶逶迤迤地直向北洋通商衙门走来。远远地看着旌旗飘舞,彩牌高举,十几匹高大骠壮的战马在前面开路,李鸿章知道醇王来了,便领着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以及一批舰长等高级武官,齐刷刷地跪在牌坊下等候。
  “李中堂,快请起来。”奕譞笑容可掬地走出杏黄大轿,来到李鸿章等人的身边。
  李鸿章起身,抬起头来望着奕譞说:“王爷以万金之躯,亲来天津检阅海军,老臣及所有北洋水师官兵能在此躬迎王爷,实三生之幸!”
  “李中堂,辛苦了!”奕譞指了指牌坊和棚屋说,“你何须如此花费,快请上轿,咱们一道进衙门吧!”
  “王爷请先上轿!”李鸿章弯着腰,伸出右手做一个姿势。杏黄大轿移动了两步,来到了奕譞的身边。
  “李中堂,奴才向您请安了!”
  李鸿章这时才发现,杏黄大轿的左边轿杠边,正有一个中年太监,在一腿单弯,一手向前甩,向他做了一个请安的架势。这不是李莲英吗?他怎么来了!李鸿章大吃一惊,眯起老花眼睛定睛再看一眼,不错,正是李莲英:没有穿平时常穿的四品官服,
  而是穿了一身普通太监的灰布长衫,没有甩动的那只手里拿着一杆足有三尺长的浑身闪光发亮的长烟管,手腕处悬着一只绣有二龙戏珠花纹的明黄大荷包,他请好了安,跟在轿杠边,对着李鸿章发出极为谦卑恭顺的笑容。
  “李总管,你也来了!我是老眼昏花,竟没看见您,真不中用了!”李鸿章一边说,一边上前去也向李莲英弯了弯腰,以地主身分表示迎接。
  “李中堂,快莫这样,折杀奴才了。”李莲英忙着又连连给李鸿章请了两个安,走到李鸿章的身边,悄悄地说,“醇王爷身边装烟的老太监病了,别人干不好。老佛爷叫奴才来替代,这不,”他指了指烟杆和荷包,“奴才跟着来天津就为了装烟点火,专门侍候王爷吸烟的。”
  “难为李总管了。”
  李鸿章笑笑地和李莲英说了几句后又跟善庆打了声招呼。大家重新都上了轿。李鸿章的墨绿大轿紧跟在醇王的杏黄大轿后面,看着前面一手扶着轿杠,另一只手握着烟管,迈着方步紧套轿夫的步伐亦步亦趋不紧不忙地向前走着的李大总管,直隶总督、海军衙门会办大臣李鸿章深深地纳闷着:李莲英怎么会跟着醇王到天津来了呢?当然,他必定是太后指派的,但太后为什么要派他来呢?这实在是一件极不一般的事情。它首先是大为反常。李莲英名义上是大内太监的总管,其实只为太后一人服务。他一天到晚不离太后左右,现在居然离开太后好些日子来为醇王装烟点火。从来没有哪个大内总管出宫伺候一个亲王的先例,作为太后的宠奴李莲英本人也从来没有过离开太后外出的先例,这两者都是反常的。
  反常之事背后必然藏着反常的企图。那么他的企图是什么呢?醇王来天津是检阅海军,可以算是一个军事举措。翰林出身的前淮军首领立刻想到了“监军”这两个字。
  皇帝派出宠信的太监代表他本人,到前线去慰劳军队,甚至长期住在军营,借以掌握前敌情况,监督前敌军事统帅的行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太监监军”。太监监军是中国政治的特有产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唐代宗时期的鱼朝恩,明神宗时期的高起潜,都是恶名昭著的太监监军的代表,稍有点才能和血性的前敌统帅,都讨厌这种挟天子令骄横霸道却又一窍不通的监军太监。至于言官史家、街头巷议,更是从来没有对此恶政有一言之赞的。鉴于前代教训,清朝立国之初,便严禁阉寺干政,至于派太监出京监军,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过表面上,李莲英的确不是监军,是随同醇王来的,要说监军,只能是醇王,而不是他。其实醇王也不是监军,他本人便是这次检阅的最高统帅。监军、监军,监督前敌的最高统帅,这么说来,李莲英是以装烟为名来监视醇王的?李鸿章想到这里,背上直冒冷汗。要说太后不完全相信我李鸿章,还可以说得过去,我是汉人,我手里有淮军。但醇王是什么人?他是太祖太宗一脉相传的嫡系子孙,他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对他还能不相信吗?何况他手里还并没有军队哩!
  只能这样认为:醇王虽不危及大清江山,却有可能危及太后本人的权力;醇王尽管过去没有军队,但现在是海军大臣,有可能借此检阅会操的机会培植自己的亲信,今后就有可能掌握最有力量的军队,所以要派李莲英出来监视,以便防范?太后呀太后,你已六十多岁了,马上就要归政颐养了,你何必还要如此煞费苦心?李鸿章刚刚在心里冒出这句话后,突然又想到,说不定李莲英的监军,不是监醇王,而正是监督李某人我呢?他发觉左腿已发麻了,原来右腿压左腿压得太久。他换了一下,将左腿压在右腿上,然后靠着松软的后垫,在略有点晃动的轿子里又闭起眼睛思考起来。
  太后怕我跟卖船的德国人有什么交易?还是怕我在南北会操中兜售私货?或者是担心我会跟醇王在这次检阅中结成朋党?
  对了,李鸿章轻轻地拍了一下左腿:一定是这种可能,担心我与醇王结朋党,所以派李莲英出来,既监视醇王,又监视我,二人一道都在监视中。想明白了后,李鸿章也就宽心了:我李鸿章对太后从来没二心,醇王也只有这大的能耐,我也不想与他结党营私,你监视就监视吧!
  李鸿章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思虑,这些天在醇王的脑子里也同样有过。
  离京前夕,奕譞陛辞太后。太后的脸上露出很和善的笑容,这种笑容在她的脸上很少见到。他正有点奇怪,只听见太后说话了:“七爷,听说王府里给你装烟的老哈头病了,你这次去天津,他不能陪你去,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我看,就让李莲英侍候你几天吧!”
  奕譞听了这几句话,人木了好一阵子: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哈头一点病都没有,太后怎么说他病了?再说,太后又怎么知道,王府里有一个专为我装烟点火的老哈头,难道是福晋聊天时跟他说起过?退一步说,即使老哈头病了,也没有太后身边的太监出宫侍候我的道理,何况这个太监现领着大内总管的职务哩!
  奕譞忙说:“太后恩德,臣领了。臣身边有人照料,不麻烦李莲英了,太后身边也一天不能缺他呀!”
  慈禧依旧微笑着:“七爷,你不知道,李莲英可会侍候人啦,装烟点火更是他的一绝,侍候我抽烟十多年了,这两年调教出了一个小谭子,居然也有几分像他。你身子骨不好,好多年没有当过这差了。这回到天津去,还要受海涛颠簸,我不放心,就让李莲英去侍候你吧,也省得我天天在宫里牵挂。再说,李莲英侍候人,那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你就享几天福吧!”
  太后这么说,奕譞还能再推辞吗?他只得带着满腹狐疑接受下来。回到王府,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清早,李莲英便在两个小太监的陪伴下来到醇王府。这两个小太监就是平时服侍李莲英的,他带着他们一道去天津:白天,李莲英服侍醇王;夜晚李莲英歇下后,这两个小太监又来服侍他。
  一路上李莲英对醇王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总是穿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褂,一手握着醇王十分喜爱的那杆镶金嵌玉的特长烟管,另一只手的腕下则是悬挂装着特种烟丝的荷包。旅途中,他总是紧靠在醇王的轿旁,一手扶着轿杠;休息时,他总半哈着腰站在醇王身后,随时听候命令。他不仅对醇王谦辞卑容,即便对善庆乃至海军衙门里的其他中小官员也一样的客气有礼。这一些人都不曾见过李莲英,但几乎都听说过这个人。传闻中的李莲英是如何的狐假虎威,如何的气焰熏天,如何的令人嫌恶,但几天下来,他们亲眼所见的这个大总管却又不是所说的那样。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觉得稀奇。不管是醇王面前,还是在别的官员面前,李莲英从不多一句嘴,至于军国大事,他更是不闻不问。尽管如此,奕譞还是对李莲英心存戒备。白日在轿中,他也总在琢磨这个题儿:太后为什么要让他跟着我,是太后不放心我,让他监视?或是太后自己有什么私事要在天津办理,如同当年派安得海出京一样?抑或是太后让李莲英代她看一看京津一带的民风民情,兴许也是让他借此机会代我瞅一瞅北洋水师官兵的举止言行?
  从北京到天津,一路上,奕譞就是这样琢磨来琢磨去,到底也没有琢磨个名堂出来。只是有一条他给看准了:李莲英此行决不是只在装烟点火,他一定负有太后交给他的特殊使命。对这个人身卑贱到了极点,所处位置又高到极致的角色决不能掉以轻心!
  醇王由北京带出的这支办正事的二三人、随从的服务的三四十人的浩荡队伍,在北洋通商衙门安排的二百多人的精心照料下,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傍晚时分,待醇王饭后休息了一阵子后,在驿馆外便房里等候多时的官员,便开始递牌子请求接见了。他们有天津道府县各级官员,有朝廷特派驻津衙门的官员,也有像盛宣怀这样新兴的洋务局厂官员,还有从江宁城里跟着三条快艇来到天津的两江督署衙门的官员。人人都知道醇王地位的非比一般,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巴结机会,人人都想得到醇王的召见,以便和他说上一两句话。这一面之见,几句话之赐,说不定在今后的仕途中一生享用不尽!
  奕譞慢慢地翻看着由王府长史带进来的一大沓名刺,一张张地仔细阅读,将这些人的姓名、字号、官职、籍贯一项项地用心记住。他难得出京,也难得与道府以下的官员接触。他想借此机会召见他们一下,跟他们随便聊聊,以示恩宠,保不定,就因这短短的一次召见,他们一辈子都会成为忠心不二的家臣。但就因为有李莲英随侍在侧,就因为弄不清李莲英此次究竟是为了啥,奕譞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一个都不见。
  醇王府的长史奉命传话:王爷旅途劳累,要早点安歇,各位心意王爷领了,请各位回府吧!
  所有等待召见的官员莫不大为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扫兴离开驿馆。
  这些人刚走不久,李鸿章匆匆赶来,奕譞正在李莲英的服侍下准备就寝。
  “王爷,从德国买回的三艘铁舰,昨天已从日本长崎开到旅顺口了。老臣不想让那些护送铁舰的德国海军军官看到我们大沽一带的防务,叫他们停泊在旅顺口,在那里验收完毕后,就将除技师工匠外的德国人全部打发走。”
  “你这个安排不错。”奕譞插话。
  “谢王爷。”李鸿章继续说,“老臣想明天就出海到旅顺口去,不知王爷想不想去。”
  奕譞早就听说坐船出海是件很苦的事,最苦就苦在晕船上。船到海中,风浪一起,便左右晃荡。晃得你眼花心慌,头昏脑胀,就是睡在船板上,也要让你五脏六腑的位置错乱,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呕出来;没有东西呕了,连胆汁都要流出。奕譞是个从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怎受得起这种折磨。再说,自己身为皇上本生父,也不能当着臣子的面前呕吐失态呀!他说:“听说出海要晕船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善庆一道去!”
  李鸿章知道奕譞怕苦不去,也不再劝。正要告辞,一眼看到李莲英正在给烟管头上的小铜锅装烟,灵机一动,走了过去,亲热地说:“李总管,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旅顺口玩玩吧!”
  “岂敢岂敢!”李莲英连连摇手,“老奴是专为来服侍王爷的,王爷不去,老奴岂敢去旅顺?李中堂,您千万别害老奴了。老奴还要留下这副贱体服侍老佛爷、王爷几年哩!”
  李鸿章笑道:“总管硬硬朗朗的,哪个想折你还折不了哩!”
  出了驿馆,李鸿章放心了:看来李莲英不是来监督我的!
  第三天下午,李鸿章乘着刚验收过的德国新军舰,从旅顺口回到大沽口。他连夜进城,禀明醇王。
  “这德国人造的船叫什么名字来着?”奕譞听了李鸿章的禀报以后,满脸笑容地问。显然,他对这几艘洋船有很高的兴致。
  “这三艘铁舰还没有命名,王爷,您给它们取个名吧!”
  其实,两个多月前,当知道舰已下水,正在向中国开来的时候,李鸿章已为这三艘新军舰想好了名字。好在还没有公布,正好把此荣誉送给这个爱虚荣的王爷。
  “好哇!”果然,奕譞很高兴。在他看来,给这三艘新买来的军舰命名,就意味着他是这三艘军舰的当然主宰者。“让我好好想想。”
  清朝对皇子的教育历来都很重视,他们的师傅都是饱学之士。奕譞小时候也曾在南书房里规规矩矩地上过十年学,书读得不少。
  “想是想了三个名字,不知行不行。李中堂,你是翰林出身的大学士,若不合适,你帮我改一改。”花了一袋烟工夫,翻来覆去地比较十几个名字后,奕譞终于看好了几个。
  “谁不知王爷是当年阿哥中的大才子,取的名字一定好,快说出来让老臣开开眼界。”
  李鸿章摆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催道。其实,当年谁也没有说过七爷是阿哥中才子的话,反正这种话无法对证,不过是说者顺口、听者顺心罢了。
  “李中堂,我想这三艘铁舰来自遥远的西洋,他们的名字中都可以有一个‘远’字,这好比我们中国人兄弟的辈分一样,他们是远字辈。”
  果然,醇王不是愚鲁之人,这种想法便新奇而贴切。
  “好!就用‘远’字辈,真是妙极了!”李鸿章两只手掌轻轻地击了一下,他是从心里佩服这个设想的。
  李莲英恭敬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但从脸上流露的笑容里看得出,他一直在仔细地听。
  “远字辈三兄弟,既然买过来了,便是我们的武器。我要用它来对付洋人,镇压外敌,这第一艘便命名镇远。我也要用它来安定海疆,安定人心,这第二艘便命名为定远。我还要用它来救危济难,同舟共济,这第三艘便叫济远。李中堂,你看这三个名字取得怎样?”
  “好极了!”李鸿章再次击掌。“镇远、定远、济远,这三个名字实际上寄托了王爷对我们未来海军的殷切期望。请王爷写下这三个名字,明天,我就叫漆工把它们漆在船头上。今后,这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便是我们大清海军昭示全世界的口号!”
  李鸿章这一发挥,让奕譞格外高兴。
  “李中堂,还是你讲得好,我们要把这三句话昭示全世界,也要让全体海军官兵奉为练军宗旨。”
  李鸿章兴奋地说:“王爷,检阅一事,我看后天就可以开始了。我想安排这样三个项目:首先,来一个新购铁舰的命名大会。这个会就在镇远号开。开完会后,北洋、南洋实地操演。次日,我陪王爷巡视沿海几个炮台。巡视完后,王爷在天津安静休息两天再回京城。您看怎么样?”
  “行,就这样吧!”奕谡对李鸿章的安排很是满意。他也想不出什么补充,便说:“你去安排吧,明天准备一天,后天正式开始!”
  一轮红日从遥远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渤海湾迎来了它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夏日。今天是渤海湾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海军检阅就将在这里举行。前天才进港的三艘新军舰一字儿摆开,平整地浮在海面上。这三艘军舰高大雄壮,气势宏伟。雪白的舰身,高高的桅杆,粗大的烟囱,黝黑的钢炮,这一切都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给人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感觉。
  奕譞亲自书写的舰名:镇远、定远、济远,已被分别油漆在三条新舰的船头船尾上。正中镇远号舰艇是命名大会暨阅操典礼的主席台,高高的桅杆上从上到下竖挂着三条大红绸带,依次写着“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三句话。大红绸带下摆着一长条铺着白布的桌子,桌面上满是鲜花、时果、杯碟等物。
  上午十时,奕譞、李鸿章、善庆等一班海军衙门的大小官员,在北洋通商衙门和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官员们陪同下,踏过长长的跳板,从大沽码头登上了镇远号炮舰。就在这时,三艘新舰同时拉响汽笛。顿时,巨大的“呜呜”鸣叫声划破海波,响彻碧空,把万千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汽笛声刚一停止,安装在舰艇后部的尾炮开始鸣炮。三艘舰共有尾炮十八座,每座炮发三炮。只见轰隆一声炮响后,空中出现一团耀眼的火光,立即就见海中飞起数丈高的一堆浪花。五十四声轰鸣,五十四团火光,五十四堆浪花,使得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海军检阅,便以空前未有的壮观场面拉开了帷幕。奕譞虽处皇上本生父的尊贵地位,却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着这样宏大的场面。这种以西式礼仪为主要内容的典礼,使他大开眼界,大享风光。这位过去对洋人仇恨至极,对洋人的一切发明创造都视为奇技淫巧的醇亲王,似乎从此刻起,开始彻底与过去的旧观念告别,立誓要做一个精通洋务、融人世界的大清海军大臣。
  他在李鸿章等人的陪同下,在一排排身着簇新军装持刀挺立的水兵面前走过,兴致百倍地欣赏镇远号炮舰。这是他生平来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上炮舰,第一次见到水兵,第一次听到诸如时速、吨位、涅等古怪的名字。他新奇无比,兴奋无比,当然,他什么都不懂,好坏优劣如何,他一点也查看不出。但他是大清朝海军的最高统帅,所有北洋水师官兵,所有专家工匠,从李鸿章到管带到普通炮手,都在聆听他的对海军炮舰外行到类似白痴的言谈,都在恭维他字字正确,句句英明,只有那些懂得中国话的洋匠们在一旁窃笑不止,尤其对醇王身旁那个握长烟管、悬大荷包,半躬着腰,亦步亦趋的太监更是又嘲笑又纳闷。他们不明白,海军大臣巡视炮舰,为何要带上这样一个怪物!
  巡视完毕,命名大会召开,奕譞、李鸿章、善庆等一班人端坐在铺着白布的长条桌边,甲板上站满将要在这三条舰上服务包括管带、副管带、轮机手、炮手、伙夫在内的所有人员。
  奕譞端坐在大靠背椅上,将命名训词念了一遍。这训词是昨天由李鸿章衙门里的文案写的,训词通篇骈文,四六对仗工稳,引经据典确切,捉刀者还十分注意声调、文气,力求做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存心要将这道训词做成一篇流传百世的文章范本。可惜,奕譞事先看也没看一遍,便拿来朗读,因而读得很不流畅,很不贯气,作者精心营造的韵味一点儿也没读出来。那位混在人群中聆听的文案,直气得跌足长叹。好在全镇远号只有他一个人在听,包括李鸿章、善庆在内的数百号人,没有一个在意醇王的朗读。抑扬不抑场,铿锵不铿锵,在他们看来,全是一回事!
  奕谡的朗诵结束后,按事先的训练,三条舰上的所有人员在丁汝昌的统一指挥下,齐声高呼:“谨遵王爷训令: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永固大清!”
  一连三次,整齐有力,响彻海空。奕谡对此甚是满意。
  命名会结束后,李鸿章以主人的身分,在镇远号的豪华餐厅里摆开了一桌十分丰盛的西餐。餐桌上摆满牛排、乳猪、烤羊、熏鱼、奶酪、面包及各色小菜,还有威士忌、白兰地、啤酒等各种美酒,殷勤款待奕譞等一班京师来的要员,其他的人则上岸吃饭。饭后,这次检阅的主要内容——北洋南洋大会操开始了。

  ●八、世俗之礼都是为常人设的,大英雄不必遵循

  镇远号开出港口,来到深海,以便让坐在检阅桌边的奕譞等人观看舰艇的操练。按照先宾后主的传统礼数,远道从吴淞口开过来的南洋快艇先做表演。这三艘快艇,分别为开济号、南琛号、南瑞号,是两年前从英国买进来的。这三艘快艇规模不及刚从德国买来的远字号三艘,但它们速度快,行动轻巧。黄翼升身穿从一品武官袍褂,前胸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绣獬补子,挺直腰板,站在指挥舰——开济号船头上,手里高举一面黑底黄边海牙滚龙旗,远远地向镇远号开过来,身后紧跟着南琛、南瑞两艘快艇。
  开济号开到离镇远号一箭远的海面上,黄翼升弯腰向醇王行了一个鞠躬礼,同时口里喊道:“长江水师提督兼南洋水师大臣黄翼升参见王爷!”
  抬起头后,他将手中的指挥旗一挥舞,开济号便箭一般地飞驰起来,南琛、南瑞也同样全速运行。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三艘南洋快艇一会儿成品字形,一会儿成一字形,一会儿成川字形,不断地交换位置。队形表演后,接下来是实战演习。黄翼升手里的指挥旗在不停地挥舞着,一发接一发的炮弹,从船头船尾不断地射向天空,然后落在远处的海面上。三艘快艇表演一个多小时后,再次聚集在镇远号船头的海面上。黄翼升伫立向奕譞报告:“演习完毕,请王爷指示。”
  奕譞很高兴,连声说:“好,好!”并让身边的一个大嗓门北洋管带传他的话:“王爷说,南洋快艇操演得好,有赏!”
  奕譞转过脸对李鸿章说:“黄翼升本是湘江上一个一字不识的船老大,想不到六十多岁的人,居然能把洋船指挥得这样好,实在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李鸿章忙点头附和。其实他心里清楚,黄翼升根本不懂指挥洋船,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真正的指挥者是他身后那个红毛蓝眼的英国佬。曾老九以二万银元的年薪将他从利物浦聘来做南洋水师的教头。
  接下来是主人北洋水师的表演。北洋水师不愧为三大水师中的龙头老大,二十年来,在李鸿章的苦心经营下,无论舰艇的数量质量,还是水师官兵的才能待遇都要明显地优于南洋和福建。参加这次操演的十五只舰艇,更是集中了北洋这两方面的优长。当丁汝昌将这十五只舰艇齐刷刷地开到镇远号面前时,奕谡和所有检阅者立即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一支实力强大的舰队!
  北洋因为有十五只舰艇,故他们的队形操练,较之南洋的三只远为壮观、复杂和多变。首先是全队出动。他们或作一字长蛇,或作方形矩阵,或作三角连环,都有一种劈波斩浪、势不可当的巨大威慑力。在辽阔的海面上,将平静的渤海湾扰得波涛汹涌,上下翻腾,倘若真有龙王和海底龙宫的话,这个下午必定是他们恐惧不安人人自危的时候。
  队形操完后,北洋的实战演习更为精彩动人。他们的火炮不是空对空,而是真打实轰。辽远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排张满白色风帆的大木船,在海风吹拂下,不停地左右摆动。为了让检阅者看得清楚,李鸿章在奕譞、善庆面前摆了两只单筒望远镜。奕譞拿起尺把长犹如楠竹竿似的望远镜来,远处鼓着白帆的木船立时显得清清楚楚了。只听见一声炮响,一只木船应声倾斜,船身着火,布帆被烧,很快这只船便沉没消失了。
  “好!”奕譞不觉叫了一声。放下望远镜,他关切地问身边的李鸿章:“船上的人呢,他们不被炸死了吗?”
  李鸿章笑着说:“王爷,船上的人早就走了。操练时拿人的性命来玩,那我李鸿章不要短阳寿吗?”
  正说着,又是一声炮响,远处又有一只木帆船着火。善庆和其他人一齐叫起好来。
  奕譞重又拿起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射出,木帆船一只接一只地消沉。一个小时后,海面上的白帆船全部消失殆尽。
  奕譞放下望远镜,升起大拇指对李鸿章说:“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北洋炮手尽皆纪昌、养由基!”
  正说得高兴,不料渤海湾顿起狂风,镇远号突然间左右摇荡起来。奕譞和众人一样,在座位上不停晃动,李莲英赶紧双手扶着。但李莲英自己也站不稳,一边抚着奕谖一边自己也在摆动。奕譞本来身体弱,又加之中午吃的西餐,吃时味道很好,过后腹中便觉不对劲了,加之没睡午觉,经不住这几次摇摆,他已觉得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受得很。又一股狂风吹来,镇远号剧烈地摇动一下,奕谡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来。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呕吐,中午吃的牛排、喝的牛奶全部从肚子里跑了出来,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吓得李鸿章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赶紧叫来几个人把奕譞稳住,由李莲英背着进了船长室,将衣服脱下让他平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后,奕谡觉得好多了。李鸿章这才命令将镇远号向港口开去。舰艇以最慢的速度缓缓地开着,奕譞睡在装有弹簧的西式床上,感觉越来越好,不知不觉间,安然入睡了。李莲英想:往日在驿馆,想说话一直没有机会,今儿个在镇远号上,正是天赐良机。
  到了港口边,天色已近黄昏,李莲英悄悄地拉了拉李鸿章的衣角:“李中堂,王爷睡得正好,让他睡一会儿,醒了后再扶他回驿馆。您让船上的人该回去的都回去,您和我两人陪着王爷坐一会儿,行吗?”
  一直在戒备李莲英的李鸿章一听这句,便知道这位大内总管今天一定有事了。他马上心领神会,让善庆和所有检阅官员以及其他人员都下船,只留下管带、轮机手、厨师和自己随身的跟包,一共不过七八个人。半个钟点后,喧闹的镇远号安静下来,管带将船上的电灯全部开起。在夜色的笼罩下,日间那个铁血壮士似的炮艇已不复存在,灯火明亮的镇远号宛如一位雍容丰韵的阔太太,流光溢彩,美丽多情。
  见床上的奕譞正在匀称地发出鼾声,李鸿章对侍立一旁的李莲英轻声说:“王爷睡得很好,这里暂时让我的家仆代为照料一下,李总管请去餐厅吃晚饭吧!”
  “多谢中堂的美意。”这一安排正合李莲英的心思。
  在管带的带领下,李莲英跟在李鸿章的身后,来到另一间小房子,这是舰艇专为管带、副管带设计的小餐厅。这里完全按西式餐厅布置,虽狭窄一点,但精致、协调,氛围很好。
  管带亲自送上全套中国饭菜酒水,然后把门带上,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以前在海船上吃过饭吗?”李鸿章亲自为李莲英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李莲英赶紧双手接过,连连说:“中堂大人为奴才倒酒,这哪里是奴才所能承担得了的。奴才平生第一次坐海船,在海船上吃饭,也是平生第一次。”
  “今天我们以朋友身分一起喝酒吃饭,不要拘礼节。李总管。”
  “您还是叫奴才李莲英吧!这样叫,奴才反倒心里自在些!”李莲英打断李鸿章的话。
  “哪儿的话!你到天津来,就是我的客人,哪有直呼其名的道理!”李鸿章的态度似乎很诚恳。“你平日在宫中见到我,以为我很讲礼数。其实,我是一个最不讲究礼节礼仪的人了。”
  “中堂大人是大英雄。世俗之礼都是为常人设的,凡大英雄都不必遵循。奴才也听说过中堂大人平常洒脱大度,奴才是从心里敬佩中堂大人这样的大英雄。”
  李莲英这几句话并非全是客套,朝中像李鸿章这样文武兼资的大臣,倒真是凤毛麟角。他一向都对李鸿章另眼相看。
  “你这话真说到家了。”李鸿章心想:李莲英还知道说“大英雄不必循世俗之礼”的话,可见此人是有些见识。
  “来,再喝一杯!”
  “奴才一向不喝酒,中堂大人,请您宽恕奴才。奴才慢慢地把这杯酒喝完。”
  李莲英的脸色已泛红,看来是真的不善饮。李鸿章怕奕譞很快醒过来,他不想再跟李莲英多说废话了,必须抓紧时间说点有用的话。
  “李总管,你看今天北洋水师操演得如何?”
  “精彩,精彩,大人统领下的北洋水师真是天下雄师!”李莲英恭维道。
  李鸿章对今天的操演很满意,笑着对这个名为醇王奴仆实为太后特使说:“北洋水师能有今天,全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李莲英也不想转弯抹角,他也要趁着这个好机会完成太后交给的重任。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平时尽管从不过问国家大事,看起来像个本分太监,其实他对官场最高层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为平时读折和旁听的缘故,他知道许多别人所不知的事情。为了让李鸿章就范,几天来他使尽脑汁在想主意,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缺口。他若无其事地问:“中堂大人,这三艘从德国买来的炮舰花了多少银子?”
  “六百五十万。”李鸿章随口答道。
  “三艘六百五,一艘二百多。”
  李鸿章说:“镇远号贵一点,二百四,定远号二百一,济远号二百,一共六百五。”
  一直挂在李莲英脸上的谦卑笑容不见了,他有意轻声问:“中堂大人,这事是谁在中间牵的线?”
  “天津电报局的督办盛宣怀。”
  李莲英把头伸过去,做出一副很关心的神态来:“中堂大人,盛宣怀可能在这中间玩了手脚。”
  “怎么啦?”李鸿章显得颇为惊奇,疑惑的目光盯着李莲英那张一旦不笑便很难看的脸。“你是说,这三艘船没有六百五十万,盛宣怀从中贪污了?”
  “有可能。”李莲英的脸色仍然不好看。“去年,德国公使陛见老佛爷。老佛爷问他,买一艘德国造的最新式的军舰要多少银子。公使答,目前最新式的炮舰,如果买法国的要二百五,买英国的要二百四,如果买德国的,同样性能,只要二百万,如果是卖给中国,看在太后的圣面上,还可以再优惠。镇远号用了二百四,是花英国的价买来的,吃亏了。”
  李鸿章听了李莲英的这番话,心里暗自吃惊。李莲英过去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一个贪钱财会逢迎好使两面手法的小人而已,没料到此人如此精明强识,而且如此准确地选择要害之处下手,厉害!北洋有购洋船的打算,盛宣怀立即向他推荐德国船,说同样性能的船,德国造的可便宜二十万。李鸿章本是一个精明人,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玩手脚。他不轻信盛宣怀,暗中打发人直接询问法、德、英三国船商,证明盛说的不假,便委托盛去办。不久,盛办成了此事,悄悄地对李说,三艘船明价六百五十万。这个价和法国、英国差不多,用来向户部报销;实际收钱六百万,那五十万做为回扣。另外,三家船厂的船主感谢中堂的惠顾,另外凑了三十万送给中堂个人,请以后再多多关照。盛宣怀还十分恳切地说,北洋要办的事很多,中堂个人要办的事也很多,都要银子,务请把这八十万全数收下,不要对户部说起。他也决不会跟谁说起。李鸿章觉得盛宣怀会办事,于是就这样定了。三个月前,盛宣怀前往德国,办妥了这件交易,真的把八十万银子打到李鸿章私人账户上去了。李鸿章于是从中拿出十万奖励盛宣怀。听了李莲英这番话后,他明白,凑给他三十万这件事,其实是船主自愿做的,说不定盛宣怀促成了这笔生意,那三家船主也凑了三十万给他。但此事绝不能让这个太后的耳目获得任何把柄。
  他灵机一动,嘿嘿笑了两声说:“德国公使对太后说的话不错,我们这三艘船,买船的价的确只用六百万,那五十万是用在火炮上去了。一是三艘船共增加八座炮,另外,所有的火炮都用的克虏伯厂的最新造出火力最大的钢炮!故而多花了些钱。不过,李总管,你提醒得很重要,说不定这些炮不值五十万,盛宣怀那小子在中间玩了手脚,我要好好地查查账。”
  李莲英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计着:人说李鸿章厉害,果然不错!他在大炮上来糊弄朝廷,倒也不失为高招。但思忖半天才回我的话,不明摆着在思考对策吗?“不过”后面的话,就是明显的心虚表现。
  他也干笑了两声说:“哦,原来这三艘船多装了八座炮,这一点奴才没想到。不过,这事中堂大人今后还得专门具个折禀告老佛爷,万一被哪个小人先告状,反而不美。老佛爷是宁肯亏自己,也是舍得拿大钱用于海防的。若是她知道受了骗,心里自然不舒服。”
  李鸿章品出了这话中弦外之音,马上说:“李总管说得很好,这是对北洋水师的爱护。过几天,我再上个折给太后,把添置火炮的事说说。总管刚才说太后宁肯省自己,是不是颐和园的工程又要节省了。”
  “是呀!”话说到这里,才说到正题上。李莲英说:“为德和园戏楼的事,老佛爷很难过了一阵子。”
  “谁让太后难过了?”李鸿章表现出极大的关切。
  “还有谁,户部呗。”李莲英推开酒杯,那情形,就像心里堵得连酒也喝不下去的样子。“戏楼要开工了,恩良上了折要户部提出三十万两银子作前期费用。老佛爷看了折子后,叹了一口气说,户部近来很紧,哪里拿得出三十万银子出来,戏楼别修了吧!那天吃饭,老佛爷只喝了两口汤就不吃了。奴才知道,老佛爷是为德和园戏楼的事哩!果然,饭后遛圈子时,老佛爷跟奴才聊天说,小李子啦,咱们今后就不看戏了,实在闷得慌,你叫杨月楼、谭鑫培他们到园子里来两段清唱好了。奴才听了这话,直想掉眼泪,说,老佛爷快别这样说,这话让皇上和内外大臣们听了,还不知有多难受。唉,老佛爷为国家操劳二十多年了,归政后有个园子住住,建个戏楼看个戏,到哪儿说都不过分呀!户部每天拨到各地的银子少说也有一两百万,就不能匀点出来吗?老佛爷说,那都是救急救难的银子,不能匀。奴才又说,听说北洋买船,户部一次就是六百多万哩,办事的人稍微节省点,三十万就出来了。老佛爷说,那是买船守海疆哩,也不能省。”
  李鸿章听到这里,觉得凳子上突然长出许多钉子来,一只一只地都在刺着他。六百多万银子买船的话,不是说明李莲英早就知道船价了吗?那么刚才的话是明知故问,是敲山震虎。这个可恶的不男不女的李四!
  “老佛爷的这份心真让奴才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奴才实在忍不住了,冲口说,天下所有的官员,哪个不是老佛爷您放出去的?老佛爷于他们的恩德比生养他们的父母还要重。父母缺钱用,做儿子的理应拿出。现在老佛爷缺银子,天下的官员都应该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来捐献,这是儿子对父母的孝顺呀,是理所当然的。老佛爷笑道,现在的儿子都不孝顺父母了,有几个你李莲英这样的孝顺儿子呀!”
  李鸿章终于彻底弄明白了,李莲英此次来天津的目的,乃是为老佛爷化缘。他来找我这个天下第一督抚化,然后再以我为榜样,让所有朝廷命官所有食皇粮的人都来向太后尽孝心,为她的颐和园捐款纳银。我拿出几十万银子出来不要紧,只是我这一带头,必将给其他人出了难题,不捐不行,捐了又不情愿。我李鸿章立时就将被天下命官所咒骂所怨恨,“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样一来,我的阳寿也折了。不好带这个头。但不拿银子看来是不行的。你看他一出言便抓住船价的事,做好做歹的,分明是怀疑此中有中饱情事。事实上,李鸿章此事也是过不了硬的。德国船厂的回扣五十万、礼金三十万,除分了十万给盛宣怀外,剩下的七十万,他全部入了自己的金库。李鸿章口口声声以老师为榜样,实际上,他的行为与老师有很多的不同之处,其对银钱的态度便截然相反。非分之钱哪怕一丝一毫,曾国藩都不要,但李鸿章对到手的银子却从不推辞。就这样,二十年直督,他为直隶省创造了财富,也为他李家聚敛了万贯家财。
  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银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怎么办呢?李鸿章死劲地在脑子里想着,蓦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月前,杨宗濂深夜进了北洋通商衙门,拜访李鸿章。杨宗濂的父亲是跟李鸿章一起创建淮军的功臣,后来官至记名提督,在一次与捻军的战斗中重伤而死。临死前夕,杨父将独子宗濂托付给李鸿章。李鸿章珍惜这种战场上的生死情谊,
  对杨宗濂格外照顾。杨家有钱,先为杨宗濂捐了个监生的功名,后为他买了个候补道员的官衔。那时李鸿章的兄长瀚章在湖北做湖广总督,杨宗濂就跑到武昌投奔李瀚章。李瀚章对他也很照顾。清末官场混乱,用银子买来的候补官多如牛毛。过去有个成语,叫做群盗如毛,现在人们将“盗”换成“道”,群道如毛,反而更贴切。湖北一省候补知县、候补知府、候补道员便有二三百人,通常要候补一两年才能得一差,有的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差。因而候补官员中穷困潦倒的不少,病饿而死的也屡见不鲜。杨宗濂一到湖北,便立即委以汉江河工的美差。谁知杨宗濂不争气,领了这个美差事不好好干,听任属下偷工减料,贪污挪用,中饱私囊。他自己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结果耗费百万巨款修筑的堤防一点用也没有,次年大水一发,处处崩溃,汉江两岸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淹死好几百人。
  铁面御史邓承修为此上了一折,请朝廷严惩渎职者。湖广总督李瀚章为他说情,将责任推在几个具体办事人身上。结果杨宗濂只受了降二级处分改调直隶交李鸿章委用。湖北人不服,纷纷上书。于是太仆少延茂、御史屠仁守再上劾折,朝廷将杨宗濂革职永不叙用。杨宗濂向李鸿章求情,李鸿章也为此给吏部尚书打过招呼,但吏部尚书怕言官再上弹章,不敢答应。此事一拖就是半年。
  “少叔,”杨宗濂亲热地叫了一声李鸿章,“侄儿不肖,有负少叔、筱叔的器重,革职查办,是罪有应得,侄儿并无怨言。只是家母因侄儿之事气病在床,已奄奄一息了。侄儿不忍心让母亲死不瞑目,宁愿捐出一笔银子来,请求开复。侄儿只是想求个名分,让母亲安心远行,并不想当官掌权。海军衙门买船买炮,经费必定会不够,侄儿愿捐出两万银子出来,恳求少叔帮侄儿一把o”
  李鸿章心里想:这个办法不错,海军衙门正缺的银子,一纸撤销处分的部文便换得海军的二万两银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若有十个杨宗濂这样的人,就一下子得了二十万。过去湘淮军创建之初,不就是靠卖空白执照卖军功牌来换饷银吗?海军创建之初,也不妨如法炮制。
  “好,我试试看。”
  打发杨宗濂走后,李鸿章便忙于北洋南洋大会操的事,杨宗濂的事搁了下来。现在何不把这笔钱换一个名称,将海军捐银改为园工捐银呢,孝顺太后,换来取消处分的部文岂不更方便些吗?
  “李总管,太后耿耿为国为民之心,实在让我们做臣工的钦佩不已。按理说,做臣工的捐出自己的俸禄为太后修园子,这是分内的事。但我想,太后可能会为此不安。”
  李鸿章看到李莲英的脸色依然绷得紧紧的,知道他是铁了心不拿到银子不罢休的。“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得到银子,又不让太后心不安。”
  “什么好办法,中堂大人说得奴才听听。”李莲英的脸色有了松动。
  “是这样的。”李鸿章把杨宗濂谋求开复的事简要说了一下。
  “这个办法是不错。”
  生于河北乡间,从小吃苦受罪,九岁净身进宫的李莲英,在他的脑子里,衡量世界,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金钱利益,至于礼义廉耻、道德操守之类空泛的一套,他从来不去管它。在他看来,卖官鬻爵,与卖米卖盐也差不了多少,同是在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将此作为不得已的权宜之策,李莲英却认为这也是公平买卖,无所谓“不得已”之类的于心不安。李莲英想,这事谁去跟吏部说呢?老佛爷当然不能去说,
  自己出面也不方便,若由醇王去跟吏部说,则较顺理成章。“中堂大人,明天,您去跟王爷说说,请王爷跟吏部打个招呼。只是,一个杨宗濂的二万还不够,还得多一些人才行。依奴才之见,海军衙门真的要向老佛爷献孝心不难,大沽港El停泊的北洋水师舰船少说也有四五十只,新近又买进三艘最先进的德国炮船,还有南洋的船也很好。就现在这个样子,在世界上也算很强大的海军了。奴才愚见,海军衙门这两三年可以不再添置新船,省下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可以拿出一半捐给园工,另一半委托户部去放息,息钱给园工,本钱仍是海军的。两三年过后,颐和园建好了,老佛爷安心了,海军衙门尽可以再去添船买炮。李中堂,你说行吗?奴才是个蠢人,不懂国家大事,只是看着老佛爷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心疼,也知道中堂大人想尽孝心而摸不着门路,胡乱说几句罢了。今夜奴才有幸跟中堂大人在海上共享晚餐,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李莲英敲了敲脑袋后说,“想起来了,叫做海外奇谈。奴才刚才说的也都是海外奇谈,好在没有别人在场。行不行,中堂大人自己斟酌,若不行,就当奴才没说。我们快吃饭,王爷还得等奴才去侍候呢!”
  海军衙门不再添船买炮,拿海防银子去修园子孝敬太后,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这种馊主意,除开李莲英外,别人大概难以想得到。海军会办大臣听了这话后,怔了好长一会。忽然他想到,莫非这主意就是慈禧本人的意思,特意让李莲英到天津来说给我听?对,一定是这样的!唉,太后呀太后,这大清江山是您的,您自己都不爱惜,我们还苦心经营个什么呢?您实在要这样做,我们也只得听命了。转念他又想,只有两三年的时间,海军的兴建暂时委屈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自己的那份家产也不明不白,真的得罪了那个说得出做得到的老太婆,说不定哪天一张封条就全给封了。李鸿章想到这里,遂放宽了
  心,认真地对李莲英说:“李总管的想法有道理,我明天就去跟醇王爷商量。”
  “好吧!忙碌一天了,吃完饭,中堂大人也要早点安歇。”
  李鸿章转过脸看了看窗口。
  窗外,早已是夜色深沉,无边无际的黑暗罩住了镇远号,也罩住了渤海湾。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只有一阵接一阵极有节奏的海浪在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李鸿章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这海军衙门刚刚建起,太后便向它伸手要钱,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今后难免不会有人再向它打主意。五千万银子得不到,看来今后每年协济的四百万银子也难以全部用于海防上。海军呀,大清的海军,你的前程怕也会像眼前的渤海湾一样茫茫黑暗,风险难测!

  ●九、半百再得子,张之洞欢喜无尽

  第二天,李鸿章将昨夜与李莲英的谈话向奕譞说了。这同时也解开了奕譞心中的疙瘩:原来李莲英是来向李鸿章要钱的,并不是来监督自己的。奕滚一下轻松了,并因而生出一份对太后莫名其妙的感激来。
  他热情地帮助李鸿章修改捐献方案:“杨宗濂的银子不能捐到园工去,这会使太后蒙受不佳的名声,只能说是捐给海防,并且鼓励像杨宗濂这样的人向海防报效,海军衙门单独为这一报效立册。然后,再将这笔银子如数转给颐和园工程。海防费用这两年暂时压一压,支援一下太后,也是好事。过两年园子修好了,太后归政了,我们再大办不迟!”
  由李莲英提醒,经慈禧默认,再借检阅海军的机会由李莲英私自向李鸿章提出,最后奕譞拍板。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桩经济案子的全部策划过程。从此,由内务府掌管的颐和园工程处,便名正言顺、肆无忌惮地向海军衙门索款。后来又将海军学堂的牌子挂在颐和园大门口,说是昆明湖可用来操练海军。小小的昆明湖能让万吨铁舰纵横驰骋吗?这岂不是笑话!其实,这是在遮掩世人耳目,为的是将园工与海防绑在一起,从而可以更方便地调拨海军衙门的银子。据历史学家统计,从光绪十二年海军衙门正式办公起到甲午年北洋水师消失,九年间,颐和园共挪用海军二千万两银子,占各省协济海军款的三分之二。另外,尚有六百万两银子长期存入户部起息,其息银也用之于颐和园。由于存的是死期,海军衙门后来连修筑炮台都不能从户部提取这笔钱。外加上海军捐报效银四百万,也全部给了园工。故而,颐和园工程大约用去海军银子二千五百万。按照当时宫中用工三七开的惯例,实际用于工程上的只有七百五十余万,而一千七百多万的大头则流入各级人员的私囊了。这九年间也即自有海军衙门以来,中国海军就没有再新添一只军舰,致使得本来实力已不差的海军后来大大落伍,终于在甲午年被后来赶上的日本海军打得全军覆没。经济上的腐败,导致政治上的失败,最终使得政权彻底垮台。这就是历史留给后人的教训。
  奕譞匆匆看了几座大炮后,便立即打道回京。回京以后,向太后上了一道禀报北洋、南洋会操盛况,请太后给有功人员以重赏的折子,然后给吏部打了招呼。很快,杨宗濂便接到部文,开除处分,交北洋委用。杨宗濂用二万银子报效海军赎罪的事在官场上引起很大的反响。于是,许多革职官员多方筹措银两,来到海军衙门,请求报效,海军衙门全单照收,这些革员也都重新得到委任。又有许多想很快迁升的在职官员,也带着巨额银子来到海军衙门。不久,他们便主事的得升郎中,郎中的得升道员,道员的得升两司。真可谓银到官到,立竿见影。本来就已溃烂的官场,从此更烂得不可收拾。
  京师又有不少爱抓把柄做文章的言官谏官,他们对李莲英出京参加天津检阅海军一事大为不满。内中有一个不怕死的御史,居然直接给慈禧上折,指名道姓地批评这桩事,又翻出十多年前安得海擅离京城,而被杀头的旧事来,提醒慈禧万不可重用宦官以致自乱朝纲。
  这个名叫朱一新的御史像吃了豹子胆似的,竟然敢捋虎须逆龙鳞,惹得慈禧大为恼火,抓住朱一新折子里一句无法证实的话,将他贬为礼部主事。朱愤而辞职,欲回浙江老家终老林下。
  敢于纠劾老佛爷,这实在是一桩骇人听闻,也令人敬仰的举动。朱一新的奏疏尽管邸报不敢登载,还是不胫而走,风行海内。张之洞在广州读到这道奏疏后,不禁拍案叫好:“好多年没有读到如此文章了,有一朱一新,可见京师清流之风未绝!”
  他立时心情激动起来,对一旁的杨锐说:“你以我的名义写封信给他,叫他不要回浙江了,就到我这里来。我聘他为广雅书院主讲,把他身上这种浩然之气带到南国来。”
  杨锐满口答应,正要握笔作书,赵茂昌提醒张之洞:“香帅,朱一新得罪了太后,您把他聘来广州,岂不惹太后生气?”
  刚才是清流旧习一时激发,经此提醒,张之洞猛然省悟:“竹君说得有道理,只是人才难得,广雅书院失去此人,太可惜了。”
  “我看这样吧,”赵茂昌建议,“让梁节庵以朋友身分写封信给他,请他到广州来玩玩。如此方不露声色。”
  “也好。”张之洞点点头。
  不久,朱一新受梁鼎芬之邀,来到广州城,住进广雅书院。张之洞悄悄地到广雅书院看望朱一新,对他的奏疏赞赏不已,并请他主讲广雅。朱一新欣然接受。张之洞为网罗了朱一新这样
  的人才高兴了好些天。
  这天午后,大根满脸喜气地推开签押房门,高声说:“四叔,恭喜贺喜,姨太太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
  “这么快就生了,不说要到半夜吗?”张之洞欢喜无尽地说,“我去看看!”
  “四叔,过会儿去吧,房子里都是血腥味,要伤运气的!”大根劝阻道。
  “不要紧,我一身堂堂正气,什么血腥味也伤不了我!”
  张之洞急忙走出签押房,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院奔去。
  张之洞已有两子一女,长孙都已五岁多了,照常理来说,他似乎不必如此的欣喜激动,犹如初为人父似的。这是因为一则出于对佩玉的爱,二则他由此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佩玉嫁给他三四年了,先前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佩玉焦急,他也为此不安。这几年来,佩玉以她特有的贤淑,温暖着张之洞那颗在情感上备受挫伤的心,尤其是佩玉的琴声和对准儿的疼爱,更使张之洞时时感受到女性的温馨和柔情,为他繁忙而枯燥的宦务增添了生活的亮色和家庭的情趣。在张之洞略有闲暇、心情宽松的时候,佩玉常常会为他奏几曲。佩玉此时的琴曲,常会激起他青少年时代那种吟诗作赋、临池挥毫的情怀,也同时又让他生出簿书堆积、雅兴殆尽的感叹。在张之洞公务不顺、心情抑郁的时候,他也会叫佩玉弹弹琴。佩玉清清幽幽的琴曲,常能为他引来一泓化外清泉,洗去心头的尘俗和郁结。有一次,佩玉为他弹了一个曲子,那琴声幽冷清越若旷世遗音。张之洞半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面前渐渐浮现出一幅高山深涧、泉水清洌、冷月高挂、猿啼古松的图画来,沉寂多年的创作欲望突然在胸间涌动。
  他问佩玉:“这曲谱有歌词吗?”
  佩玉答:“这是一首很古老的曲谱,我父亲教给我的。父亲说,教他的师傅说过,这曲谱原是有词的,几百年前失传了。”
  张之洞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来为它配上一首新词。”
  他走到书案前,一边磨墨一边凝思。佩玉放下琴过来观看,只见张之洞在纸上写出三个字来:幽涧泉。佩玉问:“这是词名吗?”
  “是。”张之洞说,“我想这一定是古时一位怀有绝大志向绝高学问而遁逸山林的隐者所作。他借幽涧流泉来象征自己遗世独立的高尚人品,我现在就来摹仿他的心绪作一首词。”
  随着一行行字的出现,佩玉轻轻地念道:
  幽涧泉,千尺深,长松磊珂,生乎南山阴。中有美人横素琴,轸有美玉徽有金,清商激越生空林。元霜杀物兮萧森,素月默默兮青天心。哀猿为我啼,潜虬为我吟。牙旷千载,忧思钦钦。抚兹高张与绝弦兮,何怨乎筝阮之善淫,惟有幽涧流泉知此音。
  “好凄美的一首词。”佩玉赞道。“我弹这琴曲的时候,脑子里也隐隐约约地有这种意境,经你用文字这一描摹,就变成可触摸的实物实景了。我想你这首词与那首失传的古词大概八九不离十。”
  张之洞喜道:“认准了就好。你边弹边唱一遍给我听听。”
  佩玉念了几遍之后,已记在心里了,于是重新坐在琴架旁,一边抚弄琴弦,一边轻轻地吟唱起来。果然,词与曲交融,意境更臻绝妙。从此,这首琴曲便为他们两人所共同喜爱,常弹常唱,弹者不倦,听者不厌。
  在佩玉的悉心指教下,准儿现在也能弹得一手好琴,这尤使  张之洞欣慰:母亲的琴艺,如今张家终于有人能够传承了,母亲的在天之灵,应可得到些许安慰。佩玉为他做了这多奉献,但佩玉始终是个姨太太,倘若不生儿子,她在张家就没有地位。佩玉还年轻,自己一定会走在她之前,没有儿子的姨太太,处境是很悲凉的。在为佩玉焦急时,他也对自己的生命力产生怀疑。佩玉这么久不能怀上孩子,这无疑证明自己的生命力已大不如先前。事业才刚刚开始,多少宏伟的设想尚在等待着去一一付诸现实,强健的体魄,旺盛的精力,才是事业成功之本。家有年轻的姨太太,却不能让她怀上孩子,这说明什么呢?张之洞每每想起这事,一丝悲哀便会压抑不住地油然而生。现在好了,佩玉生养了,而且还是一个儿子,她的焦虑可一扫而光,张之洞的自信心也顿时增加十分!
  当张之洞来到后院时,上房门前围满了人,几个女人匆匆忙忙地端盆捧巾地进进出出。大家看到张之洞时,忙不迭地贺道:“恭喜,恭喜!”大人,又得贵子!这是大喜事!”张之洞也破例地双手抱拳,对各位笑道:“谢谢,谢谢!”说罢就要进门。刚好佩玉的母亲捧着一堆血布出来,见到张之洞,吓了一跳,随即满脸堆笑:“大人,请暂勿进去,要看儿子,过会儿包扎好后抱他出来。”
  张之洞说:“不要紧的,我要看儿子,更要看佩玉。她还好吗?”
  佩玉娘听了这话,很是感动,连声说:“好,好,佩玉没事,托大人列祖列宗的保佑,母子平安。”
  说话闯,张之洞已走进了屋,春兰和新雇的小丫头蕉儿在床边检检弄弄。接生婆已给婴儿穿好了衣服,佩玉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接生婆见张之洞来了,犹如献礼似的忙将手中的婴儿递过去,咧开大嘴笑道:“张大人,看看你的儿子,大头大耳,满脸红润,这鼻子眼睛跟大人您一个样,没差一丝一毫。”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佩玉见张之洞不管产房的血气脏乱,这么快就进来了,心里欣慰至极,脸上泛出甜蜜的微笑。张之洞接过儿子,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他仔细地端详着还没睁开眼睛的小脸蛋,舒心地笑了:“说是像我,但更像他妈。他的这张脸长大后,一定比我的脸丰满,不会像我这样尖嘴猴腮的。”
  平时满脸威严的张制台,今天这样当众戏谑自己,大家知道他此刻真的是开心,于是也都放心地大笑起来。张之洞将儿子还给接生婆,坐到床沿边,望着笑意荡漾的佩玉,温存地问:“这会子好些了吗?”佩玉点点头。“都说要等到半夜才生哩,没想到小家伙等不及,赶早就钻出来了。”
  张之洞一句笑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张之洞将佩玉枕边的被角压了压,说:“女人生孩子,好比从鬼门关口打了一转回来,母子平安,真是天大的喜事。这几天就在床上好好躺着,叫你娘吩咐春兰和蕉儿多做点活血提神鸡汤肉汤,多吃点,尽早复元,第一千万不要伤风受凉。产后空虚,好比一根头发丝点的灯,最是要提防……”
  说着说着,王夫人当年难产丧命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多么贤惠的夫人呵,多么使人高兴的添丁加口的好事呵,孰料转瞬之际,便化为人间最惨痛的悲剧。王夫人含恨离世六年多了,六年来,只要一旦想起,张之洞就会痛责不已,仿佛是他夺去了夫人年轻美丽的生命似的。现在又一次地面临这样的大事,幸喜生产顺利,而产后的调理也万不可轻视。经历过三位夫人生产、年过半百的张之洞,感到有许许多多的经验,许许多多的叮嘱要对佩玉细说。
  佩玉娘从外面进来,见张之洞还在娓娓不断地说这说那,她很惊讶:从没看到这个八面威风的冷面半老男人,竟然还有如此脉脉温馨、款款深情的一面!
  她走到床边,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小外孙,问张之洞:
  “大人,儿子的名字给取好了吗?”
  “还没想好哩。”
  佩玉娘亲了亲小外孙,充满着对女儿和外孙的无限爱意,说:“大人,你年过五十,再得一子,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佩玉嫁到张家四年了,才生下这个儿子,也是望穿了眼睛。大人,儿子满月时,就可要好好办几桌酒,庆贺庆贺。”
  张之洞高兴地说:“那当然,当然。”
  佩玉娘对张之洞的这个答复很满意,她把小外孙放进女儿的被窝里,让他跟妈妈并肩睡觉,然后摸着婴儿红扑扑的脸蛋说:“小乖乖,跟妈妈睡觉,父亲大人已答应了,满月时给你摆大脸!”
  佩玉把儿子紧紧地抱着,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眼看着这一幅母子连心图,张之洞心里也格外觉得温馨平静。闲暇时读读好的诗文,欣赏古玩古画,或是登山临水融于造化之中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往往有一种平和的感觉,但那是外界的引发,而此时的这种感觉,却是从心灵深处所发出。细细地品味,这中间有很大的不同。是的,这是人类对新生命的欢喜接纳,这更是人类对自身生命延续的一个本能企盼的满足。人的生命的价值,岂是无血无肉的外物所能比拟!这宇宙万象、世间万物,一旦离开了人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为越南战争结束后的遗留问题.如冯氏父子的赏赐授职及所募十八营团勇的奖恤遣归,刘永福与黑旗军的妥善安置,为远道来粤的湘、淮军的遣散,为广州城几家洋务局厂的早日开工等等一系列大事小事,张之洞忙得一天到晚团团转,竞把为儿子办满月酒的事丢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当佩玉再次提起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佩玉并不是一个很俗气的女人,她赞同母亲的意见,希望丈夫热热闹闹办满月酒,除开对儿子的疼爱外,也想借此为自己赢得脸面。受过诗书教育的佩玉,孀居之后,仍然抱着宁愿为人清贫之妻不愿做人富贵之妾的素志,当初纯是出于对张之洞挚爱琴艺之心所感动,做了张府的姨太太。尽管上面并没有正室在堂,她实际上是督署后院之主,但因为名分上始终只是姨太太,她的心态总免不了有失衡之感。她希望能有一次风光的机会,让她扬扬眉,摆摆脸,真正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接受众人对她的恭贺,对她的祝福。自从得知怀孕之后,她便想到孩子做满月是个好机会。倘若生个女儿,只在督署里办个三五桌就行了;倘若是个儿子,她巴望丈夫能在广州城里的酒楼上,开它二三十桌筵席,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她李佩玉生了个儿子,张制台又添了一脉香火。
  “佩玉,我想我们不办满月酒算了。”
  张之洞用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儿子的脸蛋。儿子的名字在三朝时给取定了,叫仁侃。小仁侃瞪着乌黑发亮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留着尺来长黑黄胡须的半老头儿的脸,眨都不眨一下。看着儿子这副粉饼肉团似的模样,张之洞舒心畅意地笑了。
  “为什么?”佩玉大感意外,心里已有几分不快,“是因为他是小妾生的,就不摆酒了?我的身分虽贱,他却是你的亲骨肉!”
  佩玉越说越委屈,竟然止不住流下眼泪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佩玉。”张之洞拿起枕边的绸巾,为佩玉拭去眼泪。“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妾看待了,整个家务钱财不是都交给你了吗?除开名分外,你和哪家的正室夫人有一点区别?快别哭了,你在坐月子,女人在月子里一身骨头都是散的,千万别伤着身子。”
  这几年来,张府的家务一直是佩玉在主持,油盐柴米,雇人用钱,都是佩玉说了算,连仁梃、准儿兄妹的吃穿零用钱也都是由佩玉来安排。应该说,佩玉是个有职有权的主妇。想到这里,佩玉的怨气消了许多,说话的口气和缓下来:“那是为什么?”
  “佩玉,我告诉你吧,仁权是头生子,他都没办满月酒。为什么,因为那时清贫,我虽是翰林,但是有名的穷京官,办不起酒。仁梃满月说是办了几桌,但那是在臬台衙门他外公家里办的,自己家其实也没办。他们都是太太生的。”
  “正因为是太太生的,不办可以。”佩玉插话。“仁侃是姨太太生的,若不办,会有人说闲话。”
  “闲话不闲话,不要去管他,倒是那天你母亲说办满月酒,我是满口答应的。不只是为儿子,更主要是为了你,我是想好好地为你祝贺一番的。”
  这几句话,说得佩玉心中的怨气已减去了八成。
  “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以不办酒为好。”
  佩玉凝神望着丈夫,没有做声。她在认真地听着。
  “这没有别的,不是因为你和仁侃,而是因为我,是我不该做着两广总督。”
  张之洞离开床沿,在屋子里一边慢慢踱步,一边缓缓地说道:“在广州城里,有多少官吏怕我畏我,又有多少官吏想靠近我巴结我,更有多少商人想讨好我买通我,假若我张某人为儿子做满月酒的口风一传出,广州城数以百计的衙门、数以万计的官吏、数以千计的商行、数以十万计的商人中那些怕我畏我、想靠近我巴结我买通我的人,都会借此机会送重礼以达到他们的目的。官吏们拿的是民脂民膏,商人们拿的是敲诈盘剥,这样的礼物送到总督衙门,即使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我也是不敢拿不愿拿的。上有神明,下有祖宗,我张之洞拿了心里不安呀!”
  穷苦塾师家出身的佩玉,深以丈夫的这番话为然,她已在心中点头赞同了。
  “官吏中也有清官廉官,商人中也有正经买卖人。我若办满月酒,他们要是送礼,又于心相违,若不送,怕我对他们有别的看法。”
  佩玉对这几句话很有同感,因为他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耿介的穷书生,时常为世俗的礼节而烦愁。
  “更重要的是,广州城里,还有上百万的黎民百姓在瞪大眼睛看着我。眼下贪官污吏遍布全国,他们利用各种机会巧取豪夺,中饱私囊,借升官调迁、祝寿吊丧、生子添孙、娶妇嫁女等大办酒席,广敛钱财,这种手法比比皆是,形同公开。假若我张之洞办满月酒,即使申明不收人一文贺钱,又有谁会相信呢,我半世清名岂不毁于一旦?这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今后在两广想再要整饬官场,廉洁官风,那就没有人听了。我这个两广总督,岂不成了一个尸位素餐、形同虚设的木偶?”
  佩玉心里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丈夫说得有理:为了一个小小的虚荣,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利!佩玉呀佩玉,你真的是一时糊涂了。
  “所以,我张某人生长子、次子时,没钱不办满月酒,生三子时,有了钱也不办满月酒。佩玉,望你能体谅我,成全我。”
  “你想得周到,仁侃这个满月酒就不办了。”佩玉诚恳地说。
  “你真正是我的贤内助!”张之洞为佩玉的深明大义而感动,重新坐到床沿边,满眼含情地望着佩玉在亲吻儿子的脸蛋,心里充满浓浓的天伦之乐。
  过一会儿,他又对佩玉说:“你这样贤惠,令我钦佩,这几年来操持家务,也很辛苦,现在又生了仁侃,为张门添丁,我理应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还是要让你母子热闹一番的。”
  “哦,那太好了。”佩玉又兴奋起来,“你有了别的好法子?”
  张之洞笑着说:“你等着那一天看吧!”
  佩玉也不再打听,存了这个心,从第二天起便仔细观察,看张之洞如何让他们母子热闹一番的。

  ●十、以中国百姓第一次看见电灯的喜乐来庆贺儿子的满月

  这一天清早,佩玉见大根装束停当,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便问:“你到哪里去?”
  大根答:“到黄埔港去买松树。”
  “到黄埔买松树做什么?”
  “四叔说,他那年去黄埔看张轩帅,见北岸牛山上有一片好松林,他当时尚未在意,这些年来却发现广州城里几乎见不到松树。四叔说,他平生最爱松树,要我去黄埔牛山买两株好松树来,栽到督署衙门空坪里。”
  当年晋祠内松柏森森,一派肃穆景象,令佩玉怀念不已。眼前的确是不见松柏,经大根一说,佩玉倒真觉得是一个遗憾。“四叔跟你说过,要买什么样的松树吗?”
  “四叔说,不要弯弯曲曲奇形怪状,也不要稀罕少有、品种名贵的,要选两棵主干粗直,形体端正,让人看着觉得有一股堂堂正气就行了。”
  佩玉听了很高兴,这种选材主张也合她的心意,又问:“买大的还是买小的?”
  “四叔说,尽量买大的,大的气派足些,但一要考虑到容易成活,二要考虑到好搬运,要我跟当地农民好好商量。”
  “好,你去吧!”佩玉心想,老爷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今儿个倒有闲心来美化环境了。看来,仁侃的确给他带来一份好心绪。
  下午,赵茂昌领着几个木匠和泥灰匠来修缮幕友堂。幕友堂在督署大院的西侧,中间一个大厅堂,四周有十余间小房,这里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办事之处。幕僚原本是古代将帅用兵打仗时,随军住在帐幕中的军事参谋、书记等人的通称。后来,地方大员因衙门属官定制有限,忙不过来,便把将帅们的做法学过来,聘请一些人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等事务。因为是学的军营一套,名称也便跟着叫幕僚。这些人不属朝廷命官,是衙门主人请过来的,合则留,不合则走,类似朋友的关系。所以主人都客气地叫他们为幕友。清代末年,内乱频繁,地方大员担负着繁重的军政责任,故聘请幕友之风大盛,各省督抚都有一个庞大的幕友队伍。此中最为有名的当然要属曾国藩的两江督署的幕僚班子了,那里集中着数百名行政、军事、理财、科技等当时的第一流人才,号称天下人才渊薮,甚至还有朝廷人才不及两江的说法。
  两广地处中国南大门,近几十年来又是与洋人打交道的冲要之地,故两广督署的幕僚也不少,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三四十号。由于桑治平与张之洞的特殊关系,来到广州后,他实际上成了幕僚长。前一向他和蔡锡勇用招贤榜的方式招来了六十余名洋务人才,这中间绝大部分到了局所,只有陈念初等五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留在督署做幕友。过去的幕府科房都以朝廷六部命名,即吏科、户科、兵科、工科、刑科、礼科,现在这六科外再增加两科,即以蔡锡勇为头包括陈念礽等五人在内的洋务科,以辜鸿铭为头的翻译科。
  赵茂昌将这些幕僚们暂时安置到别的房屋里办事,指挥工匠们将幕友堂全部修整粉刷,又特别从中挑选一位手艺高巧的细木工匠,要他按照张制台的墨迹为幕友堂做一块横匾。
  过几天,佩玉又看到督署里来了一位怪人,和辜鸿铭差不多,粗看起来像是一位普通的师爷:瓜皮帽,长袍马褂,细看却又像个洋人:高鼻梁、白皮肤,瓜皮帽沿露出的竟是金色的头发。但又听他一口纯熟的中国话,和张之洞边走边亲热地交谈着。佩玉心里很纳闷,这是个什么人?
  刚好桑治平到后院来找他的太太柴氏——这段时间,后院事多,柴氏常来帮帮佩玉——佩玉便问他。桑治平说:“那是个英国牧师,名叫李提摩太。早在山西时,制台便和他成了朋友。前几天到了广州,特为来看望老朋友。他向制台推荐一种机器,制台很高兴,立即委请他到香港去买。”
  “什么机器?”
  “电灯机。”
  电灯机是什么机器,做什么用,佩玉弄不清楚,她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再过几天,便有马车拖来又大又沉的铁制机器,连同一卷一卷细长的绳子。跟着机器来的,除李提摩太外,另有两名洋匠。三个洋人在衙门里住下来,足足在幕友堂里里外外忙碌了四五天,有时又传来一阵阵“叭叭叭”的响声。佩玉因身子尚未完全复原,也没过去看。接着大根买的两棵松树也运进来了,遵照张之洞的吩咐,这两棵松树栽在幕友堂大门前左右两旁。
  又过几天,眼看明天就是满月的正日子了,究竟怎么热闹一番,张之洞仍未透露。夜里,佩玉忍不住问丈夫。张之洞笑着说:“明天晚上,我要让你看一样你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你有许许多多的惊叹和兴奋。”
  会是什么东西呢?会给我送一个稀世珍宝,一套华贵衣服,或许是给侃儿送一个世所罕见的玩具?这些都有可能使观者惊叹和兴奋。佩玉想了很久,到底没有想出个什么东西来。
  第二天上午,幕僚们搬进了修缮一新的幕友堂。只见门窗都油上了新漆,墙壁被石灰刷得洁白如雪,地面全都嵌上一色青砖。众人站在案几边,环顾四周,立即生发出一种舒适清爽之感。
  尤其是大门口的那两棵新移来的松树,约有二人之高,合抱之粗,虽不很高大,却主干挺直,侧枝劲秀,针叶茂密而深绿,给幕友堂平添一股雄壮之气、威严之姿。幕僚们人见人爱,人见人喜。
  到了下午,桑治平对众位幕友宣告:吃了晚饭后,各位还请到幕友堂来一下,晚七时,张制台将亲自主持幕友堂挂匾仪式。到时备有茶点,还将请大家看一样洋玩意儿。
  幕友堂,是衙门内人员对幕僚们办事处所的称呼,并不是一个规矩的名称。张制台亲自主持挂匾仪式,看来这个匾额是他亲题的。他会题几个什么字呢?幕僚们都在猜着。于是大家恍然大悟了,原来修缮房间,移栽松树,都是为了今晚的挂匾,而洋玩意儿又是什么呢?
  虽是初秋时节,但广州的夜色来得却比北方迟。吃过晚饭,众幕僚都穿戴整齐来到幕友堂时,天色仍未黑下来,大家喝着茶,聊着天,心情都显得有点亢奋。
  将近七点时,张之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工役,其中两个抬着一块用红绸包好的大木板。这木板约有四尺长二尺多宽,幕僚们都知道这一定是幕友堂的匾了,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却看不见上面的字。这时有人搬来了一个竹梯,一个年轻力壮的工役竖抱着木板,登上了梯子,将木板挂在预先钉好的钉子上,红绸依然裹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红绸,一头垂到地面。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张之洞对大家招了招手,大声说:“诸位幕友们,大家辛苦了。”
  三十多号幕友除几个暂时告假养病或回家省亲的外,差不多都来齐了,昕到东家已道出开场白,便纷纷走过来。
  “各位看得起我张某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两广总督衙门,帮助鄙人料理各项繁杂的事务,事情多,薪水少,再加之鄙人一向为人粗疏,不会嘘寒问暖,各位没有怨言,尽职尽责。诸君都是十年寒窗的饱学之士,还有乙榜出身的,还有从西洋留学回来的,之所以能如此,我想主要不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而是为了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学,上报朝廷,下为庶民。”
  张之洞这几句话,慕僚听了舒服。其实,这些幕僚,绝大多数都是奔着衙门优厚薪水而来的。幕僚月薪,视出身、能力、资历及所担负事务的不同有高低之分,通常最低的也不会低于二十两银子,高的甚至可达四十多两。当时一个七品县令的年薪不过四十五两。到了年底,一切事故都没出,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则可以得养廉费一千两,按每月摊下去,月薪不过九十多两。身为县令,有许多排场应酬,又有许多穷亲戚来打秋风,所以,一个不贪污的清白县令,以其正当收入来过日子,并不算太宽裕。至于一个通常塾师,月薪不过五六两而已。读书人若命不好,做不了官,便只有做塾师的分。一旦来到总督衙门做师爷,就可以得到半个县令七个塾师的收入,这是一项多么令人垂涎的好行当!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读着孔孟长大的,从小起一个个都有经世济民的宏大抱负。许多人明知今生永远与经世济民无缘,但在嘴巴上,总喜欢这样说说,或许是眷恋太深,或许是画饼充饥,也或许纯粹是为了赚取别人的尊重。总之,都喜欢说说“一展抱负,为国为民”之类的大话。现在总督大人肯定他们,赞许他们,他们何尝不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但是,鄙人身为主人,心里总觉不安,所以这次下决心将诸位办事的场所来个修缮粉刷一番,让大家有个舒舒服服的环境,
  一天的疲劳也可减轻一点。另外,我又特为从黄埔移来两株松树。”
  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前的两棵松树上。
  “不瞒诸位幕友,鄙人平生最喜爱的草木便是松树。爱它雄壮伟岸的躯干,狂风吹不倒,大雪压不垮。爱它顽强的生命力量,元气充沛,虬枝针叶,千年不衰。更爱它四季常青,哪怕隆冬严寒,依然青青翠翠,昂然居三友之首。故而圣人称赞它,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将这两株松树从黄埔移到幕友堂前,不但为自励,也为激励众位朋友们,将它看做是两个畏友,天天面对着我们,逼我们自省,逼我们奋进。”
  幕友堂前,刚才还有点小小的私语声,这会子完全静寂下来。夜色中,依稀可见幕友们大都神色庄重,表情严肃,有几个年纪较大有点倚老卖老放任自流的幕友不免面有赧色,心生愧疚。
  “趁着幕友堂装修的机会,我为它题了个堂名,并制成一块竖匾挂上去了。各位朋友们可能都在想,张某人会给它题个什么字呢?等会鄙人扯下这块红绸,大家就可以看到了。”
  随着张之洞的手势,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大门顶部望去。可惜,天色已经黑下来,包着红绸的竖匾模模糊糊的,很多人都在心里说:就是扯下绸子,也看不清上面题的什么字呀,为什么不选在白天挂匾呢?要不,门口上多挂几只灯笼也好呀。就像听到了众人的腹议似的,张之洞笑了笑:“大家一定都会说,黑灯瞎火的,这匾怎么个看法哩!各位不要急,鄙人会给你们借火来的。”
  他转脸对站在旁边一直在待命的赵茂昌说:“你叫他们把机器发动起来吧!”
  “是!”
  赵茂昌很快走进厅堂,只听见一阵“卟卟卟”的响声过后,众人冷不防眼睛一花,忽见堂里堂外顿时明亮起来,犹如瞬时间点燃起千万支蜡烛,又以为黑夜中的闪电被长久地留在天空,大家正在惊疑四顾的时候,几个留美的年轻人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地叫道:“电灯,电灯!”众幕僚这才发现,突如其来的雪白光亮,原来是从一个拳头大的白玻璃泡里发出来的,并且又很快发现,不但大门上悬着这样的玻璃泡,而且厅堂内,各个小房间里都悬挂着好些个这样的小灯泡,有人在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有人则大声地说:“我已数清了,整整一百个。”又有人说:“你们看,松树上还有哩!”
  大家又都看松树了。可不是吗,两棵松树,每一棵上也都吊了七八只白玻璃泡。松树躯干上的树皮,本来就有着龙鳞似的裂纹,此时在灯光的照耀下就更像一条挺立着的龙身,它的头就藏在松树叶中,而尾部则埋在泥土里。
  除开辜鸿铭、蔡锡勇、陈念礽几个喝过洋水的人,以及像赵茂昌等极少数几个进过公使馆和洋行的人外,今夜,幕友堂前数十号幕友及衙役和后院眷属仆人,打从娘胎出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不可思议的神奇现象。一个小小的玻璃泡怎么会发出如此耀眼的光亮来?泡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有的人还怀疑,这玻璃泡里是不是事先捉进了许许多多的萤火虫?不过他们又想,萤火虫不可能这样听话,说亮就都亮了,再说萤火虫的亮光是一闪一闪的,这光它并不闪呀!
  借着灯光,彼此都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全射出惊喜不止的目光,脸上都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陈念礽终于忍不住呼喊起来:“张大人,你把电灯牵到衙门里来了,你真伟大!”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梁普时等几个留美学生也高呼:“张大人伟大,伟大!”跟着也鼓掌。
  众幕僚也学着鼓起掌来,他们不习惯叫“伟大”这个词,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合适颂词来,只好呼喊:“张大人,张大人!”二百多年了,自有两广总督衙门以来,似乎还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热烈喜庆、兴高采烈的场面。
  待大家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桑治平站在大门口,高声喊道:“现在,请张制台为幕友堂揭匾!”
  张之洞走到竖匾下面,拿起绳索悬下来的一头,轻轻一拉,红绸飘落下来,门楣上的竖匾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乌黑发亮的漆面錾着三个上了石绿色彩的大字,在雪亮的灯光照耀下,这三个忠实体现张之洞书法的字,笔画刚劲,结构严谨,转角勾折之处,硬直中流动着秀美的灵气,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广益堂!”
  张之洞高兴地说:“广益,既有集思广益之意,也有诸位多多献策,使两广获益之意。为了使诸位更好地办事,在英国朋友李提摩太的帮助下,我们从香港买来了一个发电机。发的电只能装一百个灯泡,这一百个灯泡就全部装在广益堂。下次我们再买一个,为签押房那边再装上灯泡。那时我们两广衙门就在一片光明中办文案,理公事。愿这一片光明带给我们诸位光明磊落的心地,办光明干净的公务,为两广百姓谋光明灿烂的前途。”
  幕友房总文案蔡锡勇代表众幕僚诚恳地说:“您这样厚待幕友,大家都很感激。大家都说,您文治武功,彪炳于世,这都是您自己的才干所致,幕友们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如今督署装电灯.先不装你的签押房,也不装后院上房,而先装广益堂,大家都觉得受之有愧。”
  为祝贺儿子满月而设置的这一热闹场面,获得了众幕僚的衷心感激,张之洞为此而十分满意。蔡锡勇刚才“没有帮上什么忙”的谦虚话,使他突然想起野史上的一则故事,一时高兴,竟忘乎所以了。张之洞拍了拍蔡锡勇的肩膀,笑着说:“众幕友都帮了我张某人的忙,这不消说了,有些事,是用不着帮忙出力,也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好处的。我说个笑话给你们听。”
  总督大人要说笑话,这可是难得的事,大家都围拢过来。
  “话说当年东晋元帝司马睿的宠妃生了一个儿子。元帝很高兴,不仅重赏他的宠妃,而且遍赏文武百官,每人加升一级,真正是皇恩浩荡,皆大欢喜。大臣殷洪乔出面代表百官感激元帝。这殷洪乔是个老实人,说的也是老实话。他说,皇上喜得皇子,这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只是我们并没有出什么力而得此重赏,心里都过意不去。元帝哈哈大笑,说,我生儿子,当然不要你们出力,你们哪个若是出了力,那还了得!元帝说的也是大实话。这两段大实话加在一起,便成了一段大笑话,很快便传出宫外,全国官民听了,都捧腹不已。”
  张之洞刚一说完,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最爱抢风头的机灵鬼辜鸿铭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声说道:“香帅中年得子,我们蒙电灯之赏,虽没有出力,心里也不会不安!”
  经辜鸿铭这一点破,大家恍然大悟。是的,上个月张府添了一位公子,今天莫不是小公子的满月!原来大家都在与张制台分享他的儿子满月之喜。霎时间,广益堂内外沸腾起来。
  这时,张之洞看到佩玉坐在稍远处的回廊里,正望着他,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张之洞高声对大家说:“好了,揭匾仪式完结了,诸位都进去,到各自办公室的房间里去瞧瞧吧,看看光线够不够。为庆祝今晚这个大喜事,厅堂里还摆有瓜果糕点,大家边吃边看边议论。”
  于是,众幕僚、衙役和仆人都雀跃般涌进厅堂,兴致万分地在小小的玻璃泡前,久久地伫立着,笑谈着。两广总督衙门,度过它有史以来第一个最为光亮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消息传出,巡抚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以及广东提督衙门、广州知府衙门等各大衙门都来打听。张之洞意识到这是一个宣传普及洋务最有说服力的例子,于是请幕僚们半个月内夜里暂不在幕友堂办事,这段时间每天夜晚从七时到十二时,开亮所有的电灯,让各大衙门的官员、各大商号的老板、各大书院的学子,乃至广州城里的普通百姓前来参观。这个决定做出后,每天晚上,两广总督衙门前便排满数以万计的参观者。人们怀着兴奋的心情,纷纷前来一睹这亘古未有的新奇。许多人看后都叹道,不料夜明珠真有其物!更多人反驳道,哪里有什么夜明珠,那都是骗人的鬼话,这电灯是洋人的聪明才智制造出来的;我们再不要夜郎自大了,要放下架子向洋人学习。也有人说,我们不要妄自菲薄,洋人的技巧我们也可以学过来,今天督署点上了,往后我们老百姓家里也可以点上。
  光绪十四年,广州城内,张之洞成了第一个将电灯引进官署的中国人。第二年,广东商人黄秉常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在广州开办中国第一个民办电灯公司。从此以后,电灯走入神州大地的千家万户,给茫茫长夜带来如同白昼的光明!就在这个时候,近代社会的另一个重要标志——铁路能否引进中国的问题,正在大清高层官场上激烈地争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