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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章 观摩洋技 ○



●一、英国传教士给山西巡抚上第一堂科技启蒙课

  这天上午,上任不久的新藩司易佩坤拿着一份工部寄来的咨文来到抚署。咨文上说的是要山西按惯例,在两个月内筹集十万五千斤好铁运往上海,交江南制造局,经费亦按惯例,每斤铁连买价带脚费,以四分银子计算,共用银四千二百两,从当年地丁银中扣除。
  易佩坤哭丧着脸对张之洞说:“司里接了工部这道咨文,几天来甚是为难。这个差使太难办了。”
  “有哪些为难之处?”张之洞问。
  易佩坤说:“为难之处有二。一是十万五千斤好铁筹集不起来。据衙门里人说,山西这几年几乎不炼铁了,全省炼的好铁加起来,顶多只有五万多斤,要在两个月内筹集十万五千斤好铁是不可能的。二是铁价加脚费每斤四分银子,这是一百年前的老皇历了,现在连脚费都不够,这差使如何办?”
  易佩坤虽是叫苦,但叫得有道理。张之洞的双眉皱了起来。他来山西做巡抚已经两年多了,还没有办过铁差,便问:“这事先前是如何办的?”
  易佩坤答:“山西的铁差,这两年没办,上次是光绪六年办的。衙门里的人说,当年葆庚办此事,采取的是瞒、贿、压三种手段过的关。”
  “什么是瞒、贿、压,你说详细点。”张之洞又皱了下眉头,打断了易佩坤的话。
  易佩坤说:“瞒,就是瞒朝廷。一切照旧进行,不慌不忙,到了两个月限期满时,给朝廷上一道折子,说山西的好铁十万五千斤都已筹备停当,即日起将妥运上海交江南制造局,让朝廷知道山西藩署在恪勤办差。贿,就是贿赂江南制造局,塞一张大大的银票给局里的办事人员,请他们到时通过江苏巡抚上折给朝廷,说山西解来的十万五千斤好铁已如数收到。其实,这铁里好铁大约只有一半,另一半全是不合要求的平铁和做不得用的废铁。江南制造局的办事人员只图自己得利,将那些平铁、废铁全当好铁去用。压,就是压府县。山西出铁的地方主要在潞安府、辽州、平定州一带,就向这些府县一压铁的斤数,二压银钱,要他们如数如期运到上海,藩库并不多拿一分银子补给他们,任凭他们去摊派盘剥,置若罔闻。”
  “岂有此理!”张之洞的手掌在案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震得易佩坤心里一跳。“瞒上压下已是不可饶恕,这贿赂江南制造局,更是罪不容诛!易方伯,你知道江南局拿这些铁做什么吗?那是造枪炮子弹的呀!难怪中国和洋人打仗总是输,用这样的铁造出来的枪炮子弹,怎么能打得过洋人?真是混账!”
  “葆庚这种做法固然不对,但工部的要求实在办不到。司里正是不愿像葆庚那样做,才来请示大人您给一个主意。”易佩坤拉长着脸,一副左右为难的可怜相。
  是呀,瞒、贿、压不行,按工部说的去做也不行,这差怎么当呢?张之洞心里也没了主意。他寻思良久,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只得起身对易佩坤说:“你先回府里去,过几天我们再商议。”
  易佩坤无奈,只得离开抚署。张之洞一连几天都为这事困扰着,始终无一良策。他请桑治平帮他出出主意。桑治平一时也想不出好点子来。他对张之洞说:“有些事看起来很难,那是因为还没有钻进去;真正钻进去了,总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张之洞笑着说:“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就钻进去吧!怎么个钻法呢?”
  桑治平想了想说:“给我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我到出铁的地方去走走看看。”
  “好,你就下去查看查看吧!”张之洞说,“半个月后回来,我等着听你的消息。”
  十多天后,桑治平风尘仆仆地回到太原。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抚署。
  “这些天里实地查看得如何?”张之洞亲自为桑治平泡了一碗好茶递过来,急急地问。
  桑治平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说:“这些天我马不停蹄跑了潞安府的几个县。就这几个县看来,十万五千斤好铁可以筹集得到。”
  “这就好!”听了桑治平这句话,张之洞大大地舒了口气。只要好铁的数量够了,剩下的就只是银钱的事,虽然也是难事,但毕竟要好办些。“为什么易佩坤说,山西好铁顶多只五万多斤呢?”
  “是这样的。”桑治平又连喝了两口茶。他抹了抹嘴巴说,“好铁是有,但官府收购时不肯出好价,所以炼铁的老板不肯把好铁拿出来,说好铁没有这么多,要买就买平铁好了,这平铁里面其实很多是废铁。至于好铁,他们则偷偷运到直隶去卖。”
  “喔,是的。这原因经你这一说,其实又很简单。工部出的价低,到了出铁的县,县衙门出的价也就低,卖铁的就拿低价钱的铁来应付。这样,到了太原,大家就只有看到好铁少这一层了。”张之洞用简洁明晰的语言描出了山西筹铁的这个过程。他感慨地说,“葆庚是住在太原享福不肯下去,易佩坤也不愿意吃苦去实地查看。你这一去,就把事情摸明白了。先贤告诫:为官要体察民情。这‘体察’二字,真是太重要了。”
  “正是。”桑治平对巡抚的这番感慨深表赞同,“体察,就是亲身去查看,不是只听禀报看公牍,那毕竟隔了一层,许多真情实况就被蒙蔽了。”
  “仲子兄,你有没有打听一下买好铁的价钱?按铁老板开的价,收购十万五千斤好铁,要多少银子?”张之洞说着,自己也端起一碗茶,抿了一口。
  “我问了,一斤好铁大约要八九分银子。若平均按八分五算的话,十万五千斤好铁需银八千九百两,即使不算脚费,工部所给的银子也还短缺近五千两。”
  “是呀!”张之洞捧着茶碗,慢慢地说,“我问了下先前的铁差押运官,从山西运到上海,光绪六年那一次,每斤铁耗银五分五,光脚钱就耗费一万五千两,现在开销可能还要大些。加上买铁的钱共差一万余两,这笔庞大的开支从何处来呢?”
  “我这次在长治遇到一个人,他说如果这差使包给他,十万五千斤铁,他只要三千二百两银子,就可以按期全数运到上海。”
  看着桑治平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张之洞也兴奋起来:“此人是谁?他能有这大的本事,每斤铁只需三分的脚费!”
  “此人是个洋人。”
  听说是个洋人,张之洞脸上的喜色顿时消除了。他冷冷地说:“洋人都是骗子,不要相信。”
  桑治平脸上的喜色却依旧:“我和这个人说过一晚上的话,我看他不是骗子,他比我们许多中国人都诚实。”
  “你跟他说了一个晚上的话?”
  张之洞睁大了眼睛。他虽然多年来就开始注意外国的事情,也读过几本江南制造局译书馆译的外国人写的书,并且上过不少关于夷务的折子,但和他的京师清流党朋友一样,始终没有近距离地见到一个外国人,更谈不上与他们交谈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懂洋话;另一方面,他也不屑于跟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夷番对话:他们都居心险恶,且无学问,一个堂堂天朝礼义之邦的官员,岂能与他们交谈!
  “是的。”桑治平笑了起来,说,“我们是用中国话交谈。香涛兄,你可能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中国话说得比我还中听。我的话里常有河南土音,而他说的竟是差不多标准的京腔。”
  “真有这样的洋人?”张之洞知道桑治平是个诚实君子,不会说假话,但他还是不能不怀疑,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桑治平完全能理解张之洞的诧异,于是详细地说:“我到长治后,郝县令告诉我,有一个很能干的洋人住在驿馆里,问我要不要见他。我说洋人我愿见,但彼此不能交谈,见也是白见。郝县令笑着说,这个洋人可以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我一听马上说,那就好,我这就去见他。郝县令陪着我去驿馆。那洋人一见我,便用很娴熟的京腔跟我说话。我一高兴,就和他聊上了一个晚上。”
  “都说了些什么?”
  张之洞也来了兴致。他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凡他不知道的东西,他都有一股子要弄明白的强烈愿望。
  “这个洋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李提摩太,是英国人,同治八年二十五岁时就来到了中国,已在中国居住十五六年了。”
  “哦,这么久了,怪不得会说中国话。他是做什么事的?”
  “他是个传教士。”
  听说是个传教士,张之洞的心中立即冒出一股反感来。他厌恶洋人,尤其厌恶洋人中的传教士。他曾远远地看过传教士:穿着黑色的宽大长袍,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这种穿着打扮,他怎么看都不顺眼。而最令他不能接受的,则是传教士的那一套学说和教规。什么上帝、基督耶稣、圣母玛丽亚,什么凡男人皆兄弟、凡女人皆姊妹,什么死后灵魂升天堂,还有洗礼、做礼拜、祈祷唱圣歌等等,张之洞都视之为歪门邪道,荒诞不经。尤其令他深恶痛绝的,是那些洋教士在中国的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他们在中国到处建教堂,强行传教,收中国人做教民。他们藐视官府,目无中国法纪,挑起事端。许多事情明明是他们无理,打起官司来,却又都是中国人败诉。几十年来教案不断,无不以中国人认错赔款、拘杀自己的百姓来平息。到山西这两年来,他也遇到过几件头痛的教案,至今尚未了结。
  张之洞紧锁着眉头说:“此人既是个传教士,你不应该与他交往,他即便可以省几千两银子的脚费,我们也不要找他。那些传教士都很阴险,不知他们背地里包藏着什么祸心。”
  桑治平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样胆小怕事了!你是一个堂堂的巡抚,他是一个小小的传教士,你难道还怕他吃了你不成?”
  张之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是我怕他,他们都不是好人,犯不着跟他们打交道。”
  “我知道,你是清流出身,恨洋人。对于洋人,我和京师清流君子们有些不同的看法。”桑治平收起笑容,正色道,“洋人欺负我们,是应该恨,但我除开恨之外,还有一种佩服心。你看他们的铁船造得那样大,走得那样快,大海大洋中如履平地,这要多大的本事?他们把枪炮造得杀伤力那样大,把钟表、机器造得那样精巧。他们造出电报来,一封信函,万里之遥,顷刻可到。这
  些,要有多大的能耐才做得到?我是不得不佩服呀!”提起钟表,三年前龙树寺摔表的那一段往事,又浮起在张之洞的脑子里。他当时虽觉得那种做法过头了点,但他理解与会者的心情。钟表与燃香计时,孰优孰劣,这是不待智者而知的事;同样,铁舰与木船、洋炮与土炮、电报与马递,孰优孰劣,这也是不待智者而知的事。桑治平说得有道理,张之洞不得不认同。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声。
  “说起洋教来,也是有很多使人气愤的地方。说实话,他们那一套教义,我是决不会接受的,但是我也看到了另一面。”桑治平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下去,“比如说,洋教的宗旨是劝人为善,反对作恶,这点与我们的儒学求仁成仁是一致的,更与老百姓的佛祖、菩萨一个样。洋教的传教士在中国办了不少育婴堂,收容流浪街头的孤儿,又大量散发药丸,免费为人治病,这些都是事实。尤其使我赞许的是,传教士都坚决反对吸食鸦片,他们与贩卖鸦片的洋人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势不两立的。”
  “此话当真?”传教士反对吸食鸦片这一点,张之洞过去不知道。
  “是真的,先前我就听说过。这次我在李提摩太那里看到他们的教规,明文规定教徒万不可吸食鸦片,且有劝导别人不吸食鸦片的责任。”
  听说传教士自己不吸鸦片,并劝告别人也不吸鸦片,正在大力禁止鸦片烟的山西巡抚,对传教士突然生发出一丝好感来。
  “洋教士中确有不少作恶之徒,但我也听说过其中有不少慈善家,李提摩太就是一个慈善家。郝县令告诉我,李提摩太是光绪三年到山西来的,那时山西正遭旱灾,李提摩太在潞安府一带以教会的名义,捐献过一万两银子。他还面见过曾九帅,提出以工代赈的主张。曾九帅嘉奖他,并拟上报朝廷,赏他一顶四品衔
  的顶戴,他谢绝了。潞安府一带的百姓都说他是洋善人。”
  张之洞一声不响地昕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属于可恶的洋教士一分子的李提摩太,在他的心中赢得了一分好感。
  “李提摩太随我一起来到太原,我送他在驿馆住了下来。他想见见你,你是否愿意见他一面?”
  “且慢!”
  张之洞在心里犹豫着。尽管李提摩太反对吸食鸦片,又捐款救赈山西的旱灾,不属于洋人中的恶劣之辈,但自己身为山西之主,接见他,就是给他一个很大的脸面,这个脸面值得给他吗?当年清流党的中流砥柱,基于多年的宿怨,仍不愿意降尊纡贵与夷番打交道。
  桑治平深知张之洞的疑虑,他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张之洞说:“这是李提摩太写的一本小书,你不见他可以,我劝你不妨读读他的书。我先回家去了。”
  说完离开了抚署。
  李提摩太的这本小书名日《富晋新规》。张之洞对“富晋”极感兴趣。作为一个山西巡抚,在完成禁烟、清库、整饬吏治等几桩大事之后,当务之急便是要设法让山西的百姓富裕起来。这一点,在张之洞的脑子里从来是明白的。在做言官的时候,他便清醒地认识到,一切举措,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国家的强大和百姓的富裕,若这两个目标没有达到,其举措则没有落到实处。山西贫困,如何使百姓致富,就显得更为重要而实在。张之洞倒要认真地看看,一个外国传教士是如何借箸代筹的。
  他打开《富晋新规》,打头一句话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为政有四大端,一日教民,二日养民,三日安民,四日新民,教之以五常之德,推行于万国。”
  “五常之德”是华夏的圣训贤德,乃张之洞信守笃行了一生的准绳,这个洋教士并没有以他的上帝耶稣的教义,而是以中国的道德伦常来教化中国百姓,此人看来真的不可恶。
  “养民者,与万国通其利。斯利大,则民易养。安民者,息兵弭战,使民有安乐之居也。新民者,变通求新也。穷则变,变则通,变通乃求新之惟一法则也。”
  “穷则变,变则通”,张之洞读到这句《易传》上的话时,感到很亲切。心里想:这个洋教士的确读过中国的书,也懂得中国的学问,看来是不简单。
  再往下读,李提摩太具体提出四条富晋新规来:开矿产,兴实业,通贸易,办学堂。这四条新规讲得也还有些道理,山西巡抚感觉到自己也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他很快就把这本只有三万字的小册子浏览完毕,立即派人告诉桑治平,明天上午在抚署召见李提摩太。
  第二天上午,桑治平将李提摩太带了进来。当李提摩太说了一句“拜见巡抚大人”的话,抬起头来时,张之洞用他又大又长的双眼,将这个洋人注视良久。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观看一个洋人,而这第一个洋人便让他惊异不已。
  这个洋教士不但没有穿黑长袍戴银十字架,就连通常的洋装也没穿,而是穿一套中国普通绅士的服装:酱色土布长袍,黑底起金色团花的缎面马褂,戴一顶黑呢瓜皮帽,尤其令张之洞诧异的是,瓜皮帽底下分明晃动着一根长长的辫子。
  这身打扮立时给张之洞一种舒服的感觉。流畅的中国京腔,典型的袍褂发辫,大为消除张之洞心中根深蒂固的排外情绪。当然,李提摩太毕竟是洋人,他深陷下去的蓝色眼睛,高高隆起的鼻梁,以及架在高鼻上罩着蓝眼的那一副金边玳瑁眼镜,都在表明他来自异邦。
  张之洞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他以远客对待,先奉承了一句:“先生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李提摩太说:“我从英国来到贵国,将近十六年了。我刚来那几年,专门请了一位生长在北京的朋友教我说中国话。我现在不但能说北京话,还能说山东话、山西话,也可以说几句上海话。”
  桑治平插话:“李先生在潞安府一带,与当地百姓说话都说山西话,连鼻音都学得很像。”
  这句话引来张之洞发自内心的笑容,说:“我当了两年多的山西巡抚,都还不会说山西话,先生是语言天才。”
  李提摩太说:“久闻抚台大人道德文章满天下,我非常钦佩。”
  说完,他右手按在胸口,微微弯了一下腰,做出一个极恭敬的姿态来。
  “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张之洞淡淡一笑,摆摆手,“请坐吧!”
  待李提摩太和桑治平都坐下后,张之洞问:“听说先生可以帮忙将山西之铁运到上海,且脚费低廉,不知有何良法?”
  李提摩太答:“山西之铁运往各省,大多走陆路。陆路耗费很大。运到南方去的,遇有江河,也用船运,耗费跟全走陆路的相比,要省一些。我想请敝国的轮船公司帮忙,走海运一路,在天津塘沽港上船,直达上海,这样可以省去三分之一的脚费。”
  海运!张之洞眼睛一亮: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他知道十多年前,南方的漕粮便有由外国轮船从海道运到北京的,既然可以运粮米,当然也可以运铁块。
  “你跟轮船公司熟?”
  “敝国怡和轮船公司,在贵国长江上经营航运业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一向信誉很好。”李提摩太带着几分自傲的神态说,“公
  司的总经理是我的同乡,我们小时候在一起长大,有很深的友谊。山西产铁和煤,要运出省外卖掉才能获取大利。我可以跟我的同乡说好,今后山西的煤铁到沿海一带的运输,都由怡和公司包起来,双方签订契约:怡和公司以八折优待山西省,山西则不将这笔生意再给别人。先签两年试试。如果行,就继续签,不行则到期自行废止。这样,不论对山西,还是对怡和公司都有利。”
  张之洞觉得很好:改用海运,已经节省不少脚费,再打八折,又省了一部分,山西的煤铁总得要人运输,何不就找怡和公司一家!
  “你的这个建议很好,我们就先试一试这次运铁吧!一切顺利的话,我就同怡和公司签两年的契约。”
  “抚台大人是个爽快人!”李提摩太满脸笑容地说,“我去对怡和公司说,这次就以八折优待!”
  李提摩太心里很高兴。他为怡和公司揽到一笔大生意,山西的煤和铁都很好,以后再去游说别处,让他们来买。如此,怡和公司与山西的生意便可源源不断地做下去,获取巨额利润。自然,他从中也可以得到极为可观的佣金。这真是一举数得的大好事。
  张之洞说:“我读了先生的《富晋新规》。先生为山西的致富,用了许多心思,作为山西省的巡抚,我对此很感谢。先生的书里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这些还需要我们再从容商议。今天暂不谈这个。先生是英国人,英国在世界上号称头号强国。我想请先生谈谈,贵国主要靠的什么来富强的。”
  李提摩太答:“敝国走上富强之路,靠的多方面的原因。大人若有兴趣,我今后详详细细地给大人禀报。我先给大人说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敝国的科学技术要比贵国发达一些。”
  “什么叫科学技术?”
  童年时代便已把《说文解字》背诵如流,自认为凡中国文字都懂的张之洞,对“科学技术”一词却茫然不知所解。
  见李提摩太的手在头上的瓜皮帽侧摸来摸去,桑治平知道洋教士被这一问给难住了。的确,这个英国小学生都懂的词,现在要用中国话来诠释,李提摩太一时真的还不知道如何去组织词汇。前些年便开始留心西方学问的桑治平只得代他解答。
  “这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新词。”桑治平思索片刻后说,“这‘科学’二字,指的是每一科每一门的学问。好比说我们中国有经学,就是专门研究五经的学问。经学里又有易学,就是专门研究《易》的学问。外国人则认为每样东西里都有学问。如专门研究一二三四这些数字的叫做数学,专门研究猪狗牛羊的叫做动物学,专门研究刮风下雨的叫做气象学。这些统称为科学。至于技术,就是实际操作时的技能。如建房屋的技能,就叫做建筑技术。外国人的钟表很精工,就是说他们制造微小机器的技术很高明。李先生,我这样解释,不知对不对?”
  “很对,很对!”李提摩太高兴地说,“就是这个意思。贵国人很聪明,但聪明才智都用在对人的研究上。如一个士人应该如何如何,才能被别人承认为君子。一个官员应该如何如何,才可以得到上司的信任,做到迁升快、官运好。又喜欢把精力用在对过去事情的记诵上。我与许多中国官员谈话,发现他们对贵国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事说得清清楚楚,但对眼前发生的事却讲不清楚,更拿不出一个好的处理办法来。”
  真可谓旁观者清!这个洋教士的几句话说得张之洞不得不在心里表示赞同。中国官场不正是这样的吗?许许多多的人成天算计的,就是如何去博得上司的好感,求得早日升官换顶子。要说起本事来,就是背诵“四书”“五经”、复述前朝掌故的记忆力,至于经世致用,则一点能耐都没有。
  李提摩太继续说:“我们英国人则更喜欢对天地间一切事物都用心研究,从中发现许许多多对我们人类有用的东西。我们英国之所以富强,就得力于这种对天地万物的研究,也就是说得力于科学。又得力于将研究成果变为人类所用的转化,也就是技术。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英国的富强,得力于科学技术。”
  张之洞似有所悟,沉吟不语。这时,巡捕送进来一个大包封。桑治平知道张之洞有紧急公务要办,便起身对李提摩太说:“张抚台有公事要办,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李提摩太忙起身告辞。
  张之洞说:“明天下午你再来吧,我们接着谈。”

  ●二、巡抚衙门里的科学小实验

  这个大包封里的文牍非比寻常,它是军机处奉上谕向各省督抚发出的关于越南战事的通报,并附有最近几个月越事进展的各种资料。
  四夷之事一直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清流党人,视为不可推卸的分内的事情。东南西北边境的风吹草动,清流党人尽管远在京师,却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朝鲜、琉球、越南等中国的属国,他们更是特别地关注。张之洞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积蓄他的四夷之学的。尽管已来到山西做巡抚,他的志向仍在经营八表,晋省以外的大事他都关心着。这等重要的军国大事,他张之洞怎能不管?他当即停办手头上所有的事情,一头扎进包封中。
  越南之事由来已久。
  早在同治元年,法国便与越南阮氏王朝在西贡签订了一个不平等的条约。这个条约规定越南割让边和、嘉定、定详三省和康道尔岛予法国;并向法国赔款四百万元,允许天主教在越南自由传教;开放士伦、广安等港口,法国船只可以在湄公河自由航行和经商。
  有了这个条约,法国便不把越南政府放在眼里,在越南境内为所欲为。法国驻西贡总督派遣一支以安邺为头领的军队,攻陷北部大都市河内,试图控制整个越南北部,以便经红河直接进入中国,扩大其海外贸易。
  在中越交界处有一支独特的军队。这支军队的军旗为镶着七颗星星的黑色旗帜,人们叫它黑旗军。黑旗军的首领名叫刘永福。刘永福是中国人,籍隶广西,原是广西天地会头领吴元清的部下。吴元清起兵反清,自号延龄国主。吴失败后,刘永福率部队二千余人进入越南,驻扎在保胜一带。刘永福精明强干,黑旗军颇有战斗力。此时,刘永福接受越南政府的请求,率部进攻由法国人占领的河内,斩首数百,法军头领安邺也在被杀者之列。法国政府见越战失利,乃拘捕在巴黎的越南三个使臣,以甘言诱引越南国王与之签订第二个西贡条约。条约规定法国赞同越南为独立国,但外交须接受法国监督;越南则承认法国在越南南部享有主权,并向法国开放海防、河内等港及红河航道。这是同治十三年的事。
  以后几年,驻英法公使曾纪泽,以及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张树声、云贵总督刘长佑等人都多次提醒朝廷,要加强广西、云南的边防,警惕法人的入侵,但这些话并未引起慈禧和恭王的足够重视。
  光绪八年,法国派兵攻陷东京。第二年,法国海军大佐李威利率兵至河内,扬言攻打首都顺化。越南国王害怕,再次请刘永福出兵。刘率黑旗军在河内城外大败法兵,斩李威利及兵士二百余人。越南国王因此授刘永福为“三宣正提督”。
  法国政府不甘失利,又派遣少将波欧率陆军攻打顺化。正在这个时候,越南国王病死,政局混乱,新国王向法国乞和,缔结保护条约。此条约规定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中国不得干涉越事。越南因此而不再是中国的藩属国了。
  接着,法国政府派遣一支由一万五千人组成的远征军,攻取红河三角洲的山西、北宁等地,驱逐驻扎在那里的黑旗军和清军,以便完全控制越南北部。
  法国与中国终于爆发了军事冲突。
  面对着法国咄咄逼人的军事进攻,中国政坛上关于战与和争论激烈,朝廷举棋不定。
  在对外交往中,张之洞一贯主张强硬,不愿示人以弱。越南本是中国的藩属国,法国仗势将其纳入自己的管辖之下,已是欺我太甚,现在又派重兵驱我驻扎在越南的军队,这更是公然挑起了战争。法国理亏在先,我们应该捍卫自己的尊严,奋起迎战!
  早在去年海军攻陷东京时,张之洞便在太原向朝廷拜发了一道《越南日蹙宜筹兵遣使先予预防折》,重申中国古代“守四境不如守四夷”的边防策略。看完这一大堆文牍后,他更认识到非战不能遏制法人的贪欲,非战不能保卫云南、广西边境的安宁。他决定立即向朝廷申明自己的态度,并为太后、皇上贡献自己的越事谋略。
  他召来桑治平、杨锐、杨深秀等人,要他们在抚署连夜阅读朝廷寄来的所有资料,明天上午和他们一起探讨越战方略。
  这天夜里,张之洞的卧房里灯火亮了大半夜,他在苦苦地思索着对付法国侵略者的办法。
  次日上午,巡抚衙门宽大的花厅变成了激烈热闹的议事厅。杨锐少年气盛,对老师主战的态度全盘拥护。三十刚出头的杨深秀热血热肠,对朝廷的萎靡不振深为不满。他亟望通过这次对越用兵,能使朝廷洗去暮惰,振作声威。老成稳健的桑治平则为之提供了不少计虑深远的良谟。最后,张之洞决定同日给朝廷上两个折子。
  一个折子定名为《法衅已成敬陈战守事宜折》。从出兵越南、封赠刘永福、备战两广、防卫天津四个方面提出策敌情、择战地、用越民、务持久、筹饷需、备军火等十七条具体措施。这个折子,他叫杨锐先起草。
  另一个折子定名为《法患未已不可罢兵折》。这个折子详述尽管前方暂处不利,但我终究会取胜,务须立足坚持,不可轻言罢兵。宜增兵越南,备守海疆,激励士气。张之洞将此折交杨深秀起草,并特别指出,这道折子是针对主和一派而上的。
  大家在一起吃中饭时,张之洞的脑子里又浮起一个想法。他对桑治平说:“你去告诉那个洋教士,就说我今天下午有事,不能和他继续谈话了,改日再说吧!”
  桑洽平没做声。过一会儿,他说:“洋人办事很讲信用,约定的事情,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作改动。你这是第一次与洋人约会,最好不要改约。不知你有什么事,是否可由我来替你代劳?”
  张之洞说:“我一直在想越战这件事。太后很听李少荃的话,恭王更是事事照他的意思办,一遇到与洋人发生冲突,李少荃不是让,就是和,这次他又是这个态度。太后有血性,不愿在洋人面前示弱,但经不起李少荃的巧辩和恭王的劝说,最后还是会听他们的,以和让完事。我想再上个附片,劝太后圣心独断,不要听旁人的无识之见。”
  桑治平说:“你这个担心是有道理的。我说句不恭的话,太后毕竟是女流之辈,气魄不足,想起每一次与洋人打仗最后都是输的往事,很可能就没有信心了。你上这个附片是很有必要的。这样吧,今天下午你还是按原计划去见李提摩太,附片由我来先起个草。你看如何?”
  “也好。”张之洞想了一下说,“我想好了几句话,你在附片中用上。”
  “行,你说吧!”
  张之洞仰起头,半眯着眼睛,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太后断之于上,召见恭王、醇王赞助于下,圣意主之,中外诸大臣行之。朝廷于枢臣,但责其谋划尽心不尽心,而不必计敌之强与弱;于督抚将帅,但责其战之力与不力,而不必责其战之胜与败。不论一事之利钝,但论全面之得失,然后上下内外文武军民同秉一心。”
  “心定则气壮,气壮则力果。”桑治平禁不住接了下来。
  “对,接得好!”张之洞高兴起来,又加了一句,“心定则神闲,神闲则智出。”
  桑治平笑道:“这两句将会成为警句,广播人口。”
  张之洞劲头更足了,又想起了一句:“主饷主兵,任谋任战,各竭其能,各效其力,十八省合为一身,南北洋联为一气,人谋既和,天道佑之,正义之师,终将获胜!”
  “就用这句话结尾。”桑洽平起身说,“你放心,刚才这些话我会全用上,太后会被你的这番信心感动的。”
  李提摩太很守时,约好的未初二刻,他一分不差地就来到了巡抚衙门。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这次提来一个小铁皮箱子。
  张之洞指着铁皮箱问:“你这里装的是什么?”
  “装了几件小玩意儿。”李提摩太笑了笑说,“昨天大人问我英国是如何富强的,我说主要靠的科学技术。今天我想就科学技术上的两个最大成就,用小实验来具体说明下它的原理,想必
  大人会因此对英国的科学技术有更深刻的印象。”
  这个洋教士要实地演习,真是太有趣的事了,常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对于泰西各国发达的科学技术,太原城各大衙门的官员和自己一样,也都是听得多见得少,至于原理,则绝对都是一窍不通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何不多叫几个人一起来看看!
  “先生,你准备演习些什么?”
  “我准备给大人做两个实验,一个是蒸汽机,一个是电。我们英国就是靠的这两样东西创造了无穷无尽的财富。”
  “好。”张之洞说,“你暂时到小客厅里休息休息,喝喝茶,我打发人立即把太原城几个大衙门的官员都请来,一起来看你的实验如何?”
  这是李提摩太求之不得的事,他正好借此结识山西省的各大官员们,提高自己在他们眼中的身价,这对于今后在山西传教办实业做生意,都是极为有利的。他忙说:“谢谢大人的美好安排,我可以在小客厅先做些准备,让各位大人老爷看得更好些,请大人给我派一个帮手。”
  张之洞叫来一个衙役去协助李提摩太,然后吩咐巡捕立即派人分头通知藩司衙门、臬司衙门、粮台衙门及太原知府衙门,叫他们火速来此,有要事相商。
  巡捕遵命出去后,他放心不下上午所议的大事,便离开大堂去花厅,看看正在那里拟稿的杨锐、杨深秀。
  听说是因为一个洋教士进了抚署,才有了抚台大人的急召,各大衙门的正堂心里想,多半是哪里出了大教案。这些年来官员们最怕的一是出教案,二是与洋人打交道,一旦与这两件事沾上了边,总有受不完的窝囊气。洋人在你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你得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老百姓见你昧着良心袒护洋人,骂你是汉奸、二毛子,你也得受;上司更怕洋人,见你给他添了乱子,骂你混账无用,你也只能敢怒不敢言。世上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事吗?
  这些靠乌纱帽过日子的官员急急忙忙坐上轿子,向抚台衙门奔去。不一会,藩司易佩坤、臬司方溶益、粮道薄德文和刚擢升为太原知府的马丕瑶便都到齐了。
  等众人坐定后,张之洞将李提摩太唤了出来。众官员见这个碧眼隆准的高大洋人,却穿长袍马褂,脑后还悬了一条乌黑长辫,都先自三分诧异。
  张之洞笑着对各位介绍:“这位是从英国来的李提摩太先生,在中国住了十五六年,在我们山西也住了好几年。他的中国话说得好,还会说山西土话。”
  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洋传教士能讲山西土话一说甚是惊奇。
  “我请诸位来,是想要诸位和我一起,观看李先生给我们表演他的实验。李先生,请吧!”
  李提摩太彬彬有礼地向众官员鞠了一躬后说:“昨天,张大人问我英国富强的原因,我说英国富强主要靠的科学技术,这其中又有两个最出色的项目,一是蒸汽机,一是电。为了具体说明这两项科学技术成就,我今天当众给各位大人演示两个小实验。”
  包括张之洞在内,这些主宰山西一千万百姓命运的父母官,还从来没有见过演示科学技术的实验。他们只是在进入官场前,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街头巷尾看过魔术师的变戏法。此刻,他们全都瞪大着眼睛,将李提摩太当作一个变戏法的洋魔术师看待,且看他变出什么“科学技术”来!
  两个衙役从小客房里抬出一张条形长桌来,长桌上面摆着一个机器,细细看时,又发现机器是放在两根小小的铁棒上。
  李提摩太指着机器说:“这是一个火车头的模型,我们英国运货物,主要靠的是火车。火车靠火车头,一个火车头后面挂十个八个车厢,一个车厢可装五六万斤货物,十个车厢就可装五六十万斤。”
  官员们的座位上发出了哇哇的叫声。有的人在心里盘算着:一个强壮汉子不过挑一百斤担子,这一列火车就抵得上五六千个男子汉了。真不可思议,一个火车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一个火车头怎么会有这大的力量呢?”像看出官员们的心思似的,李提摩太指着机器模型说,“关键在于火车头里有一个蒸汽机。”
  李提摩太将火车头模型的一半外壳拆开,里面的蒸汽机裸露出来。张之洞等人定睛看着。
  “蒸汽机由许多部件组成。这些部件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水箱,二是汽缸,三是传动系统。用煤作原料,点燃加温,水箱的水变成蒸汽,蒸汽被送进汽缸,在汽缸里膨胀后,就形成一股力量,然后这股力量又传递给传动系统。传动系统一动,就将车厢带动起来了。为着减少摩擦,加强承受力,轮子下面便安装了两根铁轨。”李提摩太用手指敲了敲小铁棒说,“这就是铁轨。”
  张之洞用心听着,仔细地欣赏那些曲曲折折的小铁杆,如同几千年前的陶罐上那些弯曲的纹饰一样,这些曲折小铁杆引起他丰富的联想。但那些司道大员却没有抚台的这种兴致,他们急切盼望的是戏法快点登场,至于那些如何变化的过节,他们并不想知道,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做魔术师,不管是中国的旱地钓鱼,还是外国的“科学技术”,在他们的眼里都是下九流的勾当,不是朝廷命官的正业。
  “我现在就来演示给各位看。”
  李提摩太拿出一个小瓶子来,把瓶子里的液体倒进铜皮锅里,说:“这里原本是装煤的地方,但煤一下子不易燃烧。我用这种酒精作代替,它和煤的功能一样,只是为了提高温度,把水烧沸。”
  说完,李提摩太又拿出一包洋火来,擦燃一根洋火棒,将酒精点燃。
  戏法开始了,众官员紧张地盯着。
  酒精火力很大,不一会,铜锅上的铁罐里的水便滚开了,发出“噗噗”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曲曲折折的小铁杆竟然奇迹般地扭动起来。随着曲铁杆的扭动,两个小轮子开始转动了,整个火车头也便跟着在小铁棒上滑动。同时,汽缸边的小圆筒里一面冒出雪白的蒸汽,一面不停地发出“噗哧、噗哧”的叫声。火车头在铁棒上不停地行走,很快便走到尽头。李提摩太把火车头提起,放到铁棒的始端。于是,它又重新在这两根铁棒上继续转动起来。
  “各位大人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利用蒸汽机做成的火车头。将这个蒸汽机装在船上,船就不要人划,装上几万几十万斤货物,能在大江大海上自由行驶。若将它装在挖煤机上,煤就不要人挖,几十几百斤重的煤块就会自动被挖出来。”
  张之洞猛然想起阎敬铭榆次驿馆的长谈。那年气死恩师的英国轮船,不就是因为装上这样的蒸汽机吗?恩师临终嘱托彭玉麟的话又浮起在他的脑海里。蒸汽机这种东西就是好,不应该睁着眼睛不看它。既然好,为何不学过来呢?一时学不上,把别人现成的买过来也是对的。李鸿章买轮船办洋务,不也是在实现恩师的遗愿吗?看来,京师清流朋友们一味指责洋务,并不是明智之举。
  张之洞正在沉思遐想之际,衙役已将火车头模型搬走,只见桌上换了另外一些物品。
  “各位大人,我们大英帝国女王向各级官员下达圣旨,不像贵国那样用马匹传递,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而是用另一种东西输送。不管这个官员在何等偏僻的地方,女王的圣旨寅时下达,他卯时便可收到。女王要和哪个官员说话,也不需要像贵国那样召他进京,而是通过一种东西和他谈话。在伦敦王宫里说话官员在那边当时就听到了,清清楚楚丝毫不走样,如同面对面说话似的。”李提摩太神采飞扬地说到这里,提高了嗓门,“这种东西是什么,它就是电。电是什么,我今天当场演示给诸位看。”
  李提摩太将桌上的一张白纸撕成碎片,然后拿起一根拇指粗的玻璃棒在碎纸片上滚动着,再将玻璃棒拿起,对大家说:“诸位方才都看清楚了吧,这是一根普通的玻璃棒,它对纸片没有一点吸引力。”
  说完,他另一只手从桌上拿起一块毛皮。将毛皮用力地在玻璃棒上来回摩擦几下后,他再将玻璃棒对着碎纸片。这时,一件怪事出现了:玻璃棒离碎纸片还有寸把远的距离时,那些碎纸片便一片片地向棒端飞去,就像妖魔鬼怪突然遇到观音菩萨的净瓶似的,身不由己地奔进去。大清国的官员们被这个奇怪的事儿弄得莫名其妙。
  “各位,纸片现在为什么被玻璃棒吸上去了呢?这是因为玻璃棒经过毛皮摩擦后带了电。两样物品经过摩擦后,各自都会带上电,这个现象叫做摩擦起电。”.
  接着,李提摩太又从他所带来的铁箱子里取出一件物品来。这是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插了一根半尺长的细铁针,铁针的上端是粒枣子大的圆铁球,下端是两片薄薄的发亮的金属片。
  李提摩太指着薄片说:“诸位请看,这两片薄叶是紧贴在一起的,等一下,注意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
  说完,他一手拿起毛皮,一手拿起玻璃棒,用劲地互相摩擦了几下,然后将玻璃棒的一端碰着铁针上端的圆球。瞬息间,铁针下端的那两页薄片便分开了,就像有一阵风从底下吹起,将它们吹开了似的。
  众人正在疑惑的时候,李提摩太说:“刚才说过,经过毛皮摩擦的玻璃棒上起了电,这个起了电的棒碰上圆球后,棒上的电便传到圆球上,再经过圆球传到铁针上,通过铁针又传到两页薄片上。两页薄片上因为带的是同一种电,便会互相排斥,因而张开了。如果是两种不同的电,便会互相吸引,挨得更紧。电有正负两种,诸位若有兴趣,我下次再详细讲。这个实验,已让你们亲眼看到电的存在了。我们英国有一个伟大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法拉第。就是他在五十年前,借助机械大量造出电来,再通过电线将电传送出去。电报、电话就这样产生了。”
  电的印象,在众司道大员的心目中仍然是不可触摸的玄虚怪物,他们中大多对此已无兴趣了。
  相对蒸汽机来说,电在张之洞的脑子里也依然是空空洞洞的,洋教士的这个实验,也并没有让电像蒸汽机一样,使他感受到明明白白的存在。但他相信洋教士没有在骗他,因为他知道电报这个东西确确实实是真的,它一定也是靠什么来传递,否则怎么可以从此地到彼地呢?
  见他的同寅们都有疲倦之色,他意识到实验应该结束了,便对客人说:“李先生,你的这两个实验使我们开了眼界,但是我想,无论是蒸汽机还是电,制造出来很难,使用起来大概也不是一件易事,中国目前要使用蒸汽机和电,或许还有许多困难。”
  “是的,大人说得很对。”李提摩太说,“蒸汽机和发电机都可以从我们英国买进来,但使用它们的人,必须有很高的技能。目前不要说山西省,就是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都市也没有使用蒸汽机和发电机的人才。不过,这不要紧,可以培养。如果张大人相信我,我可以为此尽自己的力量。”
  尽管张之洞亟盼望能有许多蒸汽机在山西使用,从而挖出更多的煤和铁矿,尽管他也亟盼望山西能发出电来,他的许多文牍能借助于电线朝发太原,夕至各县,使得三晋各级官吏如同他的指臂一般,按他的指挥行动,但他还不太相信这个着中装讲汉话的英国传教士,不知他的殷勤背后是否有着其它用心。更何况眼下山西尚不是使用这些洋机器的时候,哪有那么多闲钱从英国去购买?又哪有那么多的技师去管理?即使李提摩太愿意来充当教师,目前山西也找不出几个能学洋技能的人才呀!
  不过,李提摩太这番举动,也给张之洞以重大的启示:洋人不是铁板一块的。洋人中有人凭借坚船利炮来欺负中国,洋人中也有人愿意与中国做生意,愿意为中国购买机器、传授技能;不管他出自何种目的,我至少可以从他那里取来为我所用之物。且将这个洋教士羁縻着,待时机成熟后再说。
  张之洞起身,笑着对李提摩太说:“谢谢你的这番美意,来日方长,我们再从容计议。”

  ●三、唐风宋骨话诗歌

  就在张之洞同日拜发三折,就越南战事发表己见后不久,法国政府便向其派往越南的远征军增饷添兵,由法军总司令孤拔亲率一支六千人的军队,向驻扎在越南山西的清军和黑旗军进攻。中国和法国之间的战争正式爆发。
  战争一开始,局势便对中国不利。云南巡抚唐炯竟然擅自
  撤退,留下黑旗军独自作战。刘永福率领部属苦战五天五夜,终于不敌,山西落入法军手中。法军随即进攻北宁。北宁中国驻军统帅、广西巡抚徐延旭此刻正在外地休假,前线将士不战而溃。北宁又被法军占领。法军乘胜追击,清军和黑旗军节节败退至谅山、镇南关一带,越南北部的红河三角洲全部被法军控制。
  越战的失败,在中国国内引起巨大的反响,其结果是导致清末政治史上一件大事的发生。
  光绪十年三月北宁失守后,詹事府左庶子宗室盛昱上了一本,锋芒直指军机处,说“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处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立功,以振纲纪”。参劾折辞气亢厉:“恭亲王等参赞枢机,我皇太后、皇上付之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几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既无越南之事,且应重处,况已败坏于前,而更蒙蔽于后乎?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
  这道折子递上去没有几天,内阁便奉到慈禧太后懿旨:以恭王为首,包括大学士宝望、李鸿藻,尚书景廉、翁同龢在内的军机处大臣全班撤职,改换以礼王世铎为首,包括额勒和布、阎敬铭、张之万、孙毓汶、许庚身在内的另班人马。懿旨并特为强调,遇有重大事件,须会商醇亲王办理。
  军机处全班换人,为有清一代所罕见。最近一次大换班,乃是咸丰十一年的废顾命制而行垂帘制。那是一次宫廷政变,非常例。故而此次全班换人,便成为一桩震动朝野影响政局甚大的事件。这一年岁在甲申,历史学家们称之为甲申易枢。晚清逢甲之年多有大事发生。这之前的甲年为甲戌,十九岁的同治皇帝去世。这之后的甲年为甲午,与日本的海战爆发,北洋水师
  全军覆没。再过十年轮到甲辰,实行千余年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科举考试走到末日,甲辰科会试完毕,中国就从此永远废除了科举。大清朝的最后几个甲年,全是多事之秋。史学家对这次甲申易枢多有贬词,有的甚至将它与唐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起用李林甫之事相比。然而,这次易枢对于张之洞而言,则是他仕途生涯中的一个福音。
  早在前年正月,七十二岁孝服刚除的张之万,便奉旨进京任兵部尚书。接过堂兄的亲笔函后,张之洞知道,当年贤良寺清风阁兄弟密谈的大事,其序幕已经拉开。一年后,张之万改任工部尚书,这次便以工尚身分进入军机。进京三年来,阎敬铭的仕途也十分得意。他的户部尚书做得有声有色,经他的调理,国库这两年间增加了八百万两银子。慈禧很满意。她寻思多年的清漪园工程,应当开工了。这次和满尚书额勒和布一起进军机,正是慈禧对户部的格外嘉奖。这些年来,阎敬铭没有忘记张之洞在他出山前的多次推举,以及在山西时的特别礼遇,常和张之洞有书信往来。山西库款的清理,得到户部的大力支持,清理完毕,又被户部当作成功的例子向各省推介,为张之洞在官场广延声誉。
  这班军机名义上是礼亲王世铎领衔,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首领是醇王而不是他。这位努尔哈赤第二子礼王代善的后裔,其为人别无所长,惟有谦恭之道,人皆不及。就连李莲英向他行礼,他也以平等之礼回答。以亲王之尊,向太监行平礼,为从来所没有。他做了军机处的领班大臣后,大家才明白,他正是以笼络李莲英而讨得慈禧的欢心,也正是以谦恭之道而赢得醇王的信任。
  稍懂背景的人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孙毓汶曾做过醇王府的西席,刑部右侍郎许庚身则是醇王府棋枰上的常客。这个由慈禧和醇王密商圈定的,名义上由礼王牵头的军机处,其实完全是太平湖潜邸的班底。中国晚清新一轮叔嫂联手掌权的时代开始了。
  当京师上下为这次大换班议论纷纷,甚至肇事者盛昱也深为震骇急忙上疏收回原折的时候,太原城的主人却对此并不大感意外,只是他没有料到,醇王的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快速。他更没有料到新军机处作出的第一号决定,就是罢免张树声的两广总督,将眼下众目睽睽的粤督一职交给他!
  当新军机处的名单公布之初,张之洞兴奋难捺,额手称庆。他既为子青老哥白发重用而欣慰,更为在朝廷中枢中有自己的兄长和关系亲密者在而欢喜。那年清漪园晋谒醇王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这些年来,醇王对自己的恩德深厚无比。他清楚地意识到,一轮红日正面对着自己冉冉升起,眼前的仕途将会因此而更加明亮光辉。然而,迁升来得如此之快,朝廷所托是如此之重,却为他始料所不及。
  总督一职仅只八个,分别为管辖直隶省的直隶总督,管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两江总督,管辖广东、广西两省的两广总督,管辖湖北、湖南两省的湖广总督,管辖福建、浙江的闽浙总督,管辖四川省的四川总督,管辖陕西、甘肃两省的陕甘总督,管辖云南、贵州两省的云贵总督。
  直隶总督由于所辖地处京畿,形势重要,向为总督之首。两江总督所辖面积广大物产富饶,其地位仅次于直督。陕甘、云南因地方偏远且贫瘠,在总督中列为末等。过去两广、两湖、四川三地的总督地位大致相当,近年来因洋人的关系,两广总督的地位明显超过湖广和四川。张之洞以一个资历浅薄的晋抚一跃而为粤督,此中机奥,他心里甚是明白。他不能辜负太后和醇.£的重托,也不能辜负堂兄和丹老的期待。
  但是,此番南下粤海,却非比一般。前线丧师败绩,战火越烧越烈,纵观中国与洋人交战史,从来没有过取胜的记载。此时的粤督,不是太平疆吏,而是督师将帅,往日的那些用兵计略,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现在即将由自己来调兵遣将,与洋人决战于血肉横飞的沙场,从未厕身行伍的一介书生能办得了吗?面对着这次迁升,张之洞不免涌出几分临深履薄之感来。然而,这种畏怯之态很快便过去了。
  他从来自信极强自许甚高,敢于任事,不惮风险。此时的粤督固然难做,但此时的粤督做好了,它的光彩却也不是前任所能比的。
  擢升来到太快,他得把山西的事情料理好,为三晋父老留下去后之思。
  眼下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将李提摩太主动承担的海路运铁之事落实。因李提摩太,张之洞又想起山西教案。是的,必须尽早设置一个教案局,以便有专人负责处理民教纠纷。日后凡遇民教冲突,即令教堂致函教案局,由该局全权处理。
  还有两桩关系到山西长治久安的大事,已议论多时了,也应在离晋前作出规定来。一是实行保甲制度,在原有村社组织的基础上,将此制度完善,以此来对付强盗匪徒,协助官府保境安民。二是晋北的七厅改制。山西北部历来设置有管理蒙民交涉事务的七个厅,这七厅分别隶属于雁平道和归绥道。这一带,蒙回杂处,情况较为复杂,近年来又因洋人的插手,更为难治。这七厅原先都是满蒙官员治理,诸务混乱。张之洞已向朝廷建议,七厅官员应满汉通用,并拟施行编立户籍,清理田赋,设立学校,变通驿路,添设公费,募练捕兵,使之与内地各州县无异。此事应再上一道折子,请求朝廷作出明示,以便接任者奉旨实行。
  许多事都在他的考虑之中。猛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此事是在离开山西前非办不可的。
  来到太原不久,张之洞便去视察三晋的最大书院晋阳书院。他跟士子们约定每半年来书院一次,或给士子们授课释疑,或与士子们共商省情。前年,他守约春秋各去了一次。去年清明时分,他也抽空去了一次。但从那以后到现在将近一年了,因为忙于庶务,一直未去。即将离晋南下了,学台出身的张之洞深以失信于士子而不安,他要再去一次晋阳书院,借以弥补自己的失约。
  晋阳书院的师生都知道张之洞已擢升两广总督,不日将离开山西,山长石立人和新任总教习杨深秀与士子首领们早就谈论过,应该到巡抚衙门去一趟,为抚台大人送行。石老先生在晋阳书院做了二十多年的山长,经历过七八位巡抚。巡抚们到书院走走看看,大多是做做样子而已,从来没有哪个巡抚正经八百地给士子们上过课。~辈子精研学问的老山长也知道,像曾国荃那样的巡抚,要他上课也是件挺为难的事。他自己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又怎么好意思给这些大多已有举人功名的士子上课呢?其他几位巡抚,也不乏有进士出身的,但他们原本就是把“四书”“五经”当作敲门砖,功名之门一旦打开,那块砖便弃之不顾了;何况中进士到做巡抚之间,还有一段很长的道路要走,这条道路上的获胜者靠的不是学问,而是另一番功夫。待到爬上巡抚高位时,过去的子日诗云之类早已忘记得差不多了,何能再面对这些饱学士子大谈学问呢?
  只有张之洞不同,他来书院虽只讲过三个半天的课,却让所有昕课的士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博学而清高的石山长也自愧不如。对于这样的抚台,年过古稀再无欲求的老学究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当下,石山长和杨总教习,将张之洞一行迎进书院。在山长的学思斋里坐下后,张之洞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这一年来忙于杂务,一直未来书院,向士子们许下的诺言没有兑现,心里总不安。再过几天就要去广东了,今天到书院来,一是看看各位,二是再跟士子们讲一课,算是弥补去年的所欠。”
  石山长激动地说:“大人荣升,本应老朽带领书院教习和士子们去衙门祝贺。不想大人如此繁忙之际,还惦记着书院和去年下半年缺的那堂课,亲来书院。老朽和书院全体师生深谢大人这番情谊。”
  张之洞说:“就请老先生传令下去,叫所有的士子都来吧!”
  石山长转过脸对杨深秀说:“漪村,把大家叫到风雨轩去,都和张大人道一声别吧!”
  风雨轩是一个开敞的集会之处,书院逢有大事,则全体聚集于此。听说张抚台要给大家上最后一课,所有的人都来了,一百多个教习和士子济济一堂。
  张之洞坐在平素石山长坐的太师椅上,将全体师生扫了一眼,见大家都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等他开口。他清了清喉咙说:“鄙人承乏晋省近三年,给诸位授了三堂课:一次讲德行的修炼,一次讲学问的积累,一次讲文章的写作,也不知对诸位的求学有所裨益否。近日奉旨,将总督两广,不日就要离开晋省,今天特地来书院看望各位,想再给诸位授一次课。今日这堂课,想听听诸位的意见,要鄙人讲点什么,大家说吧!”
  在座的士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知道要抚台大人说点什么好,有的在互相小声商量着,风雨轩里开始热闹起来。杨深秀见此情景,估计一时难得有统一的意见,不如自作主张算了。他素来喜诗,也读过不少张之洞的诗篇,便在一旁说:“晋阳书院里的士子,大多读过大人的诗,很喜欢大人的诗作。我看今天就请大人给我们谈谈诗吧。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张之洞喜欢写诗,也自负于诗。过去做翰林,做学官,都有充裕的时间吟诗,来山西这几年,政务太繁,冲淡了吟诗的雅兴。今El能给士子们谈点诗,倒也是一个轻松而有趣的课题。他自己的诗作,至今并未刻集刷印,先前在京师清流同人中,每有所作,大家互相传抄,张之洞的诗才常被称赞,传出圈外的诗作不少,故京师士人亦多有能诵读其诗的,至于太原士子也在读他的诗,他却没料到。张之洞饶有兴致地对着大家说:“刚才杨总教习说晋阳书院也有人读过我的诗。我现在问你们,有谁能当着我的面背诵我的诗吗?”
  众士子都很兴奋。许多人都读过抚台的诗,有的人怕背不全,有背得全的又没这个勇气。正在互相怂恿的时候,有一个士子勇敢地站了起来,说:“张大人,我背一首。若背错了,请您宽谅我。”
  张之洞含笑说:“好,你背吧!”
  那士子定了定神,高声背起来:
  “一岭如龙九曲回,江东霸主起高台。
  羞从洛下单车去,亲见樊山广宴开。
  水陆上游成割据,君臣投分少疑猜。
  张昭乞食无长策,豚犬悠悠等可哀。这是大人咏怀湖北古迹九首中的第四首《吴王台》。不知背错了没有?”
  这首诗,张之洞自认写得不错,这个士子背得如此流畅,可见此诗在书院里广泛流传,看来晋阳士子们赏诗的眼力不差。他很高兴,说:“背得好,谁还能再背一首,我就答应杨总教习的请求,今天专谈诗。”
  士子们天天读“四书”“五经”,日日伏案代圣人立言,真个是神昏气坠,味同嚼蜡,平时也只有靠读点唐诗宋词来调节下。今天抚台不讲那些枯燥无味的经典,专讲可作下酒菜的诗歌,岂不太惬人心怀!众士子很快推出一位素日记诵能力强的人。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丝丝汗津,略有点胆怯地说:“大人,晚生也背一首,若有背错的地方,大人尽管责备晚生一人好了,千万莫因晚生的背错而不讲诗歌。”
  张之洞觉得此生憨实得有趣,便说:“你背吧,背错了不要紧,我给你纠正。”
  那士子又擦了一把汗,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风雨轩里鸦雀无声,一会儿,大家听到了诵诗声:
  啸台低,吹台高,
  台上瓦砾生黄蒿。
  登台吊古逢吾曹,
  故人谁欤今边韶。
  大梁本是霸王地,
  至今白沙三丈没城壕。
  五季如风青城虏,
  惟有信陵死不腐。
  中原荡荡不自立,
  金戈蹂践徒辛苦。
  当年汴水入泗流,
  清明上河尚可游。
  南下朱仙四十里,
  大车辚辚,小车辘辘,
  彻夜何时休?
  一自河决汴流断,
  中州贫索来寇乱。
  锦衣甘食皆河兵,
  哪有健儿习征战?
  君来蔡州营,
  我去宋州城。
  宋蔡相望列三帅,
  千群边马仍横行。
  尔我少年容易老,
  王粲从军欢情少。
  饮我酒,为君歌,
  金梁水月吹酒波。
  试看战骨白,
  岂惜朱颜酡。
  报关侠士不可见,
  只有宪王乐府堪吟哦。
  很长一会不见再有诵诗声发出,众士子知道背完了。当着这位显赫诗人的面,一口气背下这首长篇歌行,不错不漏,不停不顿,大家对这位士子的记忆力和胆气所倾倒,风雨轩里响起一阵鼓掌声。
  张之洞也不由得击节赞叹:“好,这样长的一首诗,难得你一气背完。这首诗作于同治元年。我当时春闱未捷,来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时幕中有一个叫边韶的人和我意气相投,我于是写了这首诗送给他。尔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觉间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真的老了。当时和你们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说大话的年岁。这位朋友能背得这么流利,看来是喜欢这首诗。李贺说‘少年心事当孥云’,年轻人有点目空一切好说大话,也不是太坏的毛病。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说点诗不可了!”
  抚台原来是这样的热血热肠可亲可爱,在杨深秀的带动下,风雨轩内外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论中国的诗,自然首推唐诗。唐诗之后,宋诗别是一路,也是高峰。国朝初期,有个诗坛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渔洋,他论诗高标神韵。这神韵之说,便是为唐诗定的调子。乾隆时期,又出了个诗坛泰斗,乃长寿老人翁方纲,他论诗标出一个肌理。这肌理主要来源于他对宋诗的领悟。近世作诗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响。”
  众人都被带进了诗的天国。此刻晋阳书院的风雨轩,如同九天玄宫海外洞府,只见珠玉飞溅花香飘溢,没有半点尘世的嚣杂,凡俗的琐屑。
  “鄙人论唐诗不同于王渔洋,独标一个风字;论宋诗有别于翁方纲,特重一个骨字。”
  年轻士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因旧袭故,最有兴趣的就是标新立异,尤其是学问上的新奇之说,更是对他们吸引力最大。抚台自家独得之学说,立即振奋了他们的精神。
  “若把风字说得具体点,便是风流。诸位,这风流二字,可不是时下所谓的吟风弄月,拈花惹草,秦楼楚馆,作狎邪游等意思。”
  抚台这几句风趣的话,引起了年轻士子们的会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风流,包含的内容异常丰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华方面诸多美好资质。比如张九龄的‘雄图不足问,惟想更风流’。这里的风流,便是指的才华纵横,文采斐然,不拘常礼,通脱旷达。再如李白的《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里的风流,就是指的超凡脱俗的风度人品和卓尔不群的文采才情。这种风流,不但使李白倾心,也让当时普天下的唐人艳羡。所以杜甫咏宋玉,就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宋玉的风流,就连诗圣杜老夫子都想师事于他。”
  风雨轩里又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至于司空表圣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风流便象征着一种诗文的最高气象。这种气象含蓄蕴藉,韵味无穷,而又不可以迹寻之,正是羚羊挂角,浑然无迹。可谓风流二字的最大内涵了。所以鄙人认为,论唐诗,切不可忽视唐诗的风流。”
  抚台对唐诗研究的真学问,使士子们由衷叹服,他们不停地点头,报之以完全的赞同。
  “若说宋诗,则突出表现在一个骨字上,具体地说,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个比喻,说得明白点便是义理。宋诗最重的便是这二字。我们读宋诗,切记不可忽视了这一点。”
  众士子个个听得全神贯注。
  “宋诗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诗便成了格言哲理传了下来。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读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朱夫子的这首诗是宋诗的代表。有源源不断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镜。这是一个极为恰当的比喻。士人们要勤奋学习,要博览群书,才能不断地有新知涌进胸臆,才能如同这一池清水般的令人可爱。”
  如同当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石立人山长也是一个写宋诗的学究,他对巡抚的这番话很能听得进。
  “至于王安石说‘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蕴含在诗中的义理,则千百年来无数次地被人们所引用,去说明许多长篇大论未必能说清的道理。这就是宋诗的成就。历代都说唐诗高于宋诗,其实也不尽然,宋诗中的义理深度便不是唐诗所能达到的。应当说,唐诗宋诗是双峰并峙,都是无可替代的瑰宝。”
  杨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即,全体士子都热烈鼓掌。
  晋阳书院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刚刚平息,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胆大士子站起来说:“请问张抚台,您的诗是属于唐风一类,还是属于宋骨一类?”
  这个问题提得近于唐突,老山长颇为不悦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里说,怎么能这样问抚台?大多数士子却很赞赏发问者的胆量,他们也想听听抚台对自己诗风的评论。
  张之洞不以为意,莞尔一笑,说:“明代和国朝初期,士子都学唐诗。国朝乾嘉之后,士人都学宋诗。学唐诗,若不得风流之精髓,则易入轻浮浅薄一路。学宋诗,若不得筋骨之要领,则易入生硬说教一路。故而无论学唐学宋,都要取法乎上。这是第一义。还有第二义,即我刚才说的,唐宋既然是双峰并峙,故不应偏于一方,应该都学,而且要尽取其长,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于此,作诗尽可能有唐人之风,亦有宋人之骨。唐风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鄙人的诗,说得好听点,就是既有唐风,又有宋骨;说得难听一点,便是既无唐风,又无宋骨。”
  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抚台不摆架子,愿意坦率地回答普通士子的提问,鼓舞了大家的胆气。这时,又有一个士子站起来问:“请问大人,您最喜爱的前代诗人是哪一个?”
  “苏东坡。”
  提问者话音刚落,张之洞便脱口回答,颇令士子们感到意外。
  “我喜欢他的诗词中兼备唐人之风流和宋人之筋骨。他为惠崇画的春江晚景所题的诗,堪称集唐风宋骨于一炉的典型。四句诗,三句写景,风光绮丽,风物活脱,得唐风之精髓。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出了天地间一个深刻的道理,然而又是如此的天衣无缝,不着痕迹,决没有半点说教味,令人不能不佩服。”
  众士子中有人已在咀嚼“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名诗了,越咀嚼越觉得其中回味无穷。
  “苏东坡令我喜爱之处,还有他旷达的人生情怀。”张之洞继续他的苏轼论,“他才华盖世,人品正直,却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他却从来都以旷达通脱的态度对待那些挫折,始终挚爱生命,热爱人世。‘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诸位,你们看东坡先生这种胸襟是多么的旷达乐观!诸位现在还年轻,尚未涉世事,今后走出晋阳书院,步入天地江湖之间,或顺利,或乖逆,都难以预料。然而凭什么来面对世事之逆顺呢?就要凭东坡先生这种旷达之胸襟,顺也喜乐,逆也喜乐,此为处世之道,亦为养生之方。这就是鄙人今天送给诸位最重要的一句话,愿长记不忘。”
  这次是石山长带头鼓掌。三晋大地上的最高学府,又一次响起回荡四壁的掌声!

  ●四、人生难得最是情

  先前三次讲课,张之洞从不在书院吃饭。一来是鉴于山西官场吃喝风气太甚,他多次下令各级官员出巡必须从俭,不得铺排张扬,他自己应带头执行。二来他知道书院不比衙门,特别清贫,倘若在这里吃饭,会给他们增加负担。这次不同,以晋抚身分给士子授课,应该说是最后一次了,石山长很想抚台今天能赏光,与大家共进一顿午餐。他悄悄把杨锐叫到一边,将这个意思说明,请杨锐问问巡抚。当杨锐把山长的话转告张之洞后,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今天破个例,就在这里吃午饭,但只能三个菜一个汤,多一个都不行。”说完后,又特为补充一句:“请山长叫几个士子来与我们同桌吃。”
  石立人得知抚台同意在这里吃午饭,很是高兴,便一面吩咐厨房赶紧张罗,又打发一个教习去士子中挑几个人作陪。
  没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绪,石立人领着张之洞走进学思斋。这里已将两张方桌并成一条长桌。石立人陪着张之洞坐在正前方两个主位上,张之洞的下首坐着杨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着杨锐,剩下的八个座位,坐的是士子中临时推选出来的代表。他们或是士子中的首领,或是公认的品学兼优的才子,或是有权有钱人家的子弟,总之,都是晋阳书院士子堆里的头面人物。今天,他们能有幸跟荣升粤督的抚台同桌共餐,既兴奋又很觉光彩。
  桌上摆的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汤,只是因为是两张桌子并成,菜是一式两份,分开摆。书院清贫,又是临时的动议,故三菜一汤甚是普通:一碗油焖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葱豆腐,一碗粉条青菜汤。怕不够吃,都用头号大碗装着。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分举起杯子来,对张之洞说:“今天,张大人肯赏脸在书院用餐,又邀请士子代表共席,这是我晋阳书院的荣耀。仓促之间没有佳肴,且大人又严格规定只能三菜一汤,今天这顿饭菜实在简陋之至。现在老朽请各位一同举杯,为张大人三年来为山西的操劳,为张大人的荣升,也为张大人此去广东的一路平安,干杯!”
  说罢起身,杨深秀和众士子都一齐站起,张之洞也忙站起,举着杯子说:“谢谢老山长和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干了这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待大家都喝完酒后,老山长恭请抚台坐下,众士子也重新坐好。
  杨深秀笑着对张之洞说:“刚才山长只说到菜,没有说到酒。今天这几道菜确实平常,但这酒可不平常。”
  张之洞说:“这酒有何不平常之处,还请漪村说明。”
  “这坛酒是一个士子的父亲送给老山长的。”杨深秀指了指放在旁边的深褐色的大肚酒坛,说,“五年前,这个士子中了进士。士子的父亲是个票号老板。这个士子,起先贪玩不好读书,父亲很担忧。老山长说,到晋阳书院来吧,我可以将他造就出个人才。就这样,这个士子来到了书院,一年后即进学,三年后中举,再过三年就中了进士。他父亲感激不已,给老山长送了一块题有‘晋学春晖’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这坛百年老酒相赠。”
  张之洞吃了一惊,说:“刚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干了,还没有品出个味来。”
  杨深秀忙起身,给张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满,说:“我怕大人您没在意,故特意提起。现在我们慢慢喝,细细品品它的味。”
  张之洞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半眯着眼睛认真地品着。他青年时代耽于酒,中年后才有意少饮。品酒,他也可算得一个内行。这口酒,气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确是一坛年代久远的老窖。张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开怀畅饮几杯!”
  大家听抚台这么说,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石山长微笑着说:“老朽年轻时也极爱这杯中物。花甲之年后遵医嘱,少饮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爱热闹,不喜交往,既无特别尊贵的客人,也无特别举办的宴席,这坛酒便一直摆了五年未动。今天用来招待为山西百姓操劳三年的张大人,也算是物尽其用,给这坛酒添了极大的脸面。”
  老山长的话引起众位士子的会心一笑。
  张之洞说:“刚才漪村说那个士子还送了一块金匾给您,为何不张挂出来,也好给书院增添光彩。”
  山长浅浅一笑:“这金匾上的字题得太重了。‘晋学春晖’,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若不自量而张挂,定会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虽然平平淡淡,其实对人生还是眷恋极深的,生怕过早离开这花花世界。”
  众士子又都笑起来。张之洞也笑了,心想:这个满腹诗书,见生人颇有三分腼腆的山长,却原来还是个很有风趣的老头子。他是个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对有趣味者感到亲切,于是说:“你主持晋阳书院数十年,桃李满天下,‘晋学春晖’四字,我看是担当得起的。这是您的一块招牌,有了它,神鬼不会认错。万一哪天阎王爷遣小鬼勾别人的魂,走错了,误进您家的门,反倒不好。”
  山长摸着满口白胡子,乐呵呵的,众士子也很快活。抚台的平易和他对山长的尊崇,更使士子们对这位名士出身的显宦增添了敬意。
  张之洞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我借花献佛,请各位和我一起,祝我们的晋学春晖健康长寿,为我们三晋造就出更多的人才!”
  “不敢,不敢!”老山长慌忙起身,对着张之洞连连摆手,“这杯酒老朽不敢喝!”
  “我先喝为敬。”张之洞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满桌人都一饮而尽。老山长无奈,只得把杯中的酒喝了。
  重新坐下后,老山长亲自为张之洞挟了一块牛肉,杨深秀也向杨锐劝菜。
  酒好,菜好,气氛也好,张之洞心里很是高兴,他笑着对众人说!‘:“我在山西做了将近三年的巡抚,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回到了故乡。三晋百姓是我真正的父老乡亲。”
  除了刚到太原时与葆庚说起过“洪洞人”的话外,张之洞再也没有对别人提过自己的祖籍在山西,官场士林都只知道抚台是生长在贵州的直隶南皮人。
  见众人满脸疑惑,张之洞开心地说:“大家都不知道吧,我们南皮张家是明永乐年间迁到直隶的。‘要问故乡在何处,洪洞县外大槐树’这句童谣,在我们张家也世世代代流传着,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十四代了。”
  “这么说来,张大人真的是我们山西人了!”士子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石山长摸着胡须慢慢地说:“明洪武、永乐两朝,山西频遭旱灾,逼得百姓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洪洞县土地少,人口稠密,加上灾情更重,故外出的人更多。当年县城东门外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四五个人不能合抱,夏日里树荫足有一亩多地大。这棵槐树是洪洞县的标志。于是,离开洪洞县的人,都在城门外这棵老槐树下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对着它叩头洒泪,就算是向祖宗世代居住之地告别了。刚才张大人说的这句童谣,我在洪洞县志里见过。”
  张之洞对山长说:“去年我去洪洞县,还特地去看了这株老槐树,它仍然枝繁叶茂,不知这株老槐树是不是明代的那株。”
  老山长说:“洪洞县志上说洪武、永乐年间的那棵老槐树在正统八年老死了。过了几年,从根部又长出一棵小槐树来。这是老槐树的第二代。这棵槐树也长得很大,活了两百来年,顺治二年被雷劈死。第二年,根部同样又长出一棵槐树来。大人看到的就是这一棵,它已是第三代了。从顺治三年算起,到现在有二百四十年,也算得上一棵高龄老树了,据说只是比不上当年那棵老槐树的粗大。”
  “唔,唔。”张之洞连连点头。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锐插言:“看来,山西是从明朝时才开始变穷的。过去读唐诗,山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比如斗酒学士王绩的诗:‘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一幅多好的田园风光图。”
  张之洞感慨地说:“叔峤说得不错。《全唐诗》中我们山西籍的诗人很多,诗也写得极有气魄,应该说山西这方水土是很能养育人的。大家都知道旗亭画壁的故事。故事中三个诗人:王之涣,王昌龄,高适,其中两个便是我们山西人。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真是千古绝唱,后世很少有人把诗做得这样雄健豪迈的!”
  听了这段话后,杨深秀突然来了灵感:“刚才张大人说到我们山西人的诗,我有了一个主意。今天在座的除叔峤外,包括张大人在内,都是我们山西的才俊。今天为张大人荣升饯行,大家在一起饮酒谈诗,是一件难得的事。我提议,我们每一个在座的,除老山长外,都依刚才张大人所说的掌故,讲一个山西诗人的故事,然后再背一首这个诗人的代表作。讲得好,我们为他鼓掌,大家同饮一杯酒;讲不出的,罚他三杯冷水。”
  杨锐不在其间,自然高兴,忙附和:“总教习这个主意极好,山长这么好的百年老酒,是要有这样的诗情才能和谐的,这比酒令要强多了。”
  众士子既兴致甚高,又有点担心怕说不出来,脸上都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张之洞懂得年轻士子的心态,知道他们都有好表现的欲望,便说:“大家都说一个,最后我来评论,取第一的我有奖赏。”
  见抚台兴致如此高,山长和总教习都格外高兴。杨深秀说:“议是我提的,我理应第一个说。”
  大家都专心致志听他的。
  “我讲一个宋之问遇骆宾王的故事。”
  骆宾王就是那个为李敬业起草讨武则天檄的人。这篇文章把武则天骂得狗血淋头,却又让武则天称赞不已。其文之好,其才之高,可想而知。传说讨武之举失败后,骆宾王便不知去向了。宋之问怎么会遇到他呢?这事可真的奇了!
  “宋之问是初唐的名诗人,他是我们山西汾州人,因触犯权贵而贬官江南。有一天,他游杭州灵隐寺,夜晚就宿在寺里。当夜月明如昼,四周山色极佳,引发了他的诗兴,脱口而出两句诗:‘鹫岭郁岧荛,龙宫隐寂寥。’吟完这两句,下面便接不上来了。他在灵隐寺庭院里独自徘徊,苦苦思索,就是得不到更好的续诗。这时,有个老和尚提着一盏油灯过来,准备进大殿点长明灯。见宋之问老是吟着那两句诗,知道他是做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边说,我帮你接下去吧!宋之问目光怀疑地盯着老和尚:你也会做诗?老和尚说,试试看吧!他对着油灯凝思片刻,说,你看这两句如何:‘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听了大惊:这两句诗既切合灵隐寺的实景,又气势开阔宏大,比自己的那两句强多了。经老和尚的提示,宋之问很顺利地做成一首咏灵隐寺的好诗。第二天,他再去找点长明灯的老和尚,却找不到了。住持告诉他,昨夜的那个老和尚就是骆宾王,他一早就离开灵隐寺了。宋之问惊讶不已,心里默默感激骆宾王的慷慨相赠。”
  士子们平日读的都是八股文,做的诗也只是闱场所用的试帖诗,其他的书读得很少。这则载于孟綮《本事诗》中的故事,他们没见过,于是都鼓掌叫好。
  张之洞自然是知道这个掌故的。但今天这个场合,由杨深秀说出来,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遂也跟着鼓掌。
  杨锐说:“这个故事好听。按你自己说的,还得朗诵一首宋之问的诗。”
  “行。”杨深秀想了一会儿,背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张之洞点头说:“这是宋之问最好的一首诗。他道出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所特有的一种复杂心情。我们大家为漪村的好故事同饮一杯酒!”
  十几只杯子都高高举起,然后均一饮而尽。
  “下面该你们了,谁先说?”杨深秀望着那几个士子们的代表说。
  小伙子们互相推让一番后,一个素日喜欢抛头露面的士子头领,被推为第一个讲。此人名叫吕临,胸有大志,能说会道。
  他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说:“我给张大人、石山长和各位讲个故事,说的是唐代我们太原的一位名人王播的往事。王播小时随父迁居江苏扬州。不久父亲去世,家道中落,生活日渐贫困,只得寄居在扬州惠照寺苦读诗书。每天早晚钟声响时,他随寺里的和尚一道赶斋饭。日子一久,和尚们都讨厌他,于是改为先吃饭后鸣钟,待王播听到钟声去赶饭时,和尚们都已把饭吃光了。王播知和尚们嫌他,但他没有地方去,也没有钱去买饭吃,只得忍受这个屈辱,每天到吃饭的时候,他不待钟声响便先去斋堂。”
  这时有位士子忍不住发出小声窃笑。坐在他身边的同伴见抚台正敛容凝神听着,便用手臂推了一下窃笑者,那士子赶紧闭了嘴巴。
  “王播就这样硬着头皮在惠照寺住了一年半,果然高中了。二十年后,王播以检校尚书右仆射的身分出任淮南节度使,驻节扬州。想起当年落魄惠照寺,他起了旧地重游的念头。寺里有健在的老僧人,听说节度使就是先前那位赶斋饭的穷书生,甚是惭愧,便赶忙把王播原先题在寺院墙壁上的诗,用碧纱罩起来,以示尊重。王播来到惠照寺,见到墙上的题诗。今昔对比,引起他的无限感慨,便拿起笔来,又在墙壁上题了两首诗。一首是:
  ‘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另一首是:‘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阁梨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陪同王播的官员们知道节度使有这样一段潦倒经历,都感慨不已。”
  张之洞说:“王播少时穷不坠志、发愤苦读的经历,的确很感动人,家境贫苦的士子都应以王播为榜样。只是王播发迹后,为官不大清廉,对老百姓搜括过多。这一点,诸位今后切记不能学他。”
  石山长立即强调:“刚才张大人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我们要学习王播少时忍辱负重,又要力戒他做大官后的不知恤民。过几天,我还要专门将张大人这几句话对全院士子说说。”
  杨锐又充当起监令人的角色来:“按规矩,你还得背诵王播的一首诗。”
  吕临说:“我刚才已背了两首王播的诗了,还不算数吗?”
  “不算,不算!”杨锐一个劲地摇头。
  吕临摸着头皮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首,遂大声背道:“昔年献赋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却悲。三径仅存新竹树,四邻惟见旧孙儿。壁间潜认偷光处,川上宁忘结网时。更见桥边记名姓,始知题柱免人嗤。”
  杨锐冷笑道:“又是一首‘如今始得碧纱笼’,可见王播是念念不忘少年时的穷苦,也未免胸襟窄了一点。”
  众士子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张之洞举杯说:“故事说得好,诗也背得流畅,我们与他共饮一杯。”
  笑声又起,满桌欢快。
  杨深秀说:“吕临说的这个故事,我们今后还要多讲。谁再讲一个,争取超过他!”
  这时,一个名叫段畅年的士子被推了出来。段家是太原城里的富商,他书念得不太出色,为人却仗义疏财,人缘好。他凭着这点而有幸被推为代表,与抚台共餐。
  他站起来说:“我为张大人说一段韩混归妓的故事。”
  “归妓”二字引发了年轻士子们的极大情趣,便都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这个与妓女相连的风流故事。
  段畅年摸了摸圆滚滚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从前韩滉镇守浙西的时候,名诗人戎昱是他辖区内的虔州刺史。虔州有个色艺俱佳的酒妓,戎昱与她情谊敦密。浙江的乐营将官闻这位酒妓的名,报告韩混。韩滉遂下令将她召到乐营来。戎昱舍不得酒妓走,但又留不住,便设宴为她饯行。酒席上,戎昱写了一首歌词给酒妓。歌词是这样写的:‘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又对酒妓说,你到韩大人那里后,就唱这支曲子。到了韩滉处,在一次酒宴上,酒妓果然唱了这支曲子。韩混问她:戎使君爱恋你?她说是的。又问你想念他吗?她又答了声是的,说着便流下了眼泪。韩混一听脸色沉下来了,对酒妓说:你下去换衣服,等着我处置你。席上陪酒的人见韩大人生气,都为酒妓捏一把汗。韩滉将乐营将官唤来,严厉地对他说:戎使君乃浙西名士,他对这个酒妓有情意,你为什么不查明便将她调来乐营,这不成了我的过失吗。乐营将官吓得忙叩头请罪。韩滉命打二十军棍,又命送酒妓一百匹细绢,派人护送她回虔州。”
  杨锐乐道:“过去只知韩混是唐代的大画家,他画的《五牛图》,把牛的形态画绝了,却不知他还是个知情知趣成人之美的君子。这个戎昱真正是交了好运,遇到一个好上司。”
  杨深秀皱着眉头问段畅年:“韩混是山西人吗?我记得他好像是长安人。”
  段畅年笑着说:“他的祖籍在哪里我不知道,但他封晋国公这是确实的。做了我们山西的国公爷,说他是个山西人也不算太离谱。张大人,您说呢?”
  张之洞笑道:“封了晋国公就算山西人,那颜真卿封了鲁国公,不就成了山东人啦?”
  众士子皆大笑起来。有人喊:“韩混不是山西人,犯了规,要罚冷水三杯!”
  张之洞笑着说:“罚是要罚,但他这个故事说得好。诸位日后做了高官,都要像韩混那样体恤下情,千万不要仗势欺人。若仗势欺人,人家恨你,一时报复不了,遇有机会便会发泄。所以,自古以来不少罢了官的人,被人唾骂,处境可悲,大多是在位没做好事的缘故。假若这个韩混,一旦失势去投靠戎昱,戎昱会把他当老子供养的。你们说是吗?”
  众士子都齐声答:“是!”
  张之洞笑道:“看在他故事讲得好的分上,不罚三杯冷水了,向大家鞠个躬吧!”
  “好,我向抚台、山长和各位鞠一个躬。”
  段畅年向大家恭敬地弯了一下腰。
  一个名叫刘森的士子不待总教习催促,便自告奋勇地说:“刚才段畅年说了酒妓的故事,使我想起唐代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来。她不是冒牌的山西人,是一个真正的太原府女诗人。我给张大人和各位说说。”
  唐代太原府的妓女诗人。此人是谁?连博通山西历史的石老山长一时都想不起来。大家都兴致盎然,张之洞也是兴味顿生。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刘森。
  “话说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个名叫欧阳詹的读书人,与韩愈、李观等人同年中进士,是个事父母孝顺,与朋友交往守信义的才子诗人。他那年游太原府,与城里一名妓女相好,约定回长安一个月后,即派车来迎娶她。回到长安后,欧阳詹接到家里的信,信上说母病重速回。他一时心绪零乱,遂匆匆离长安回老家。欧阳詹是福建泉州人,从长安到泉州要走两个多月。待母亲病好,他再回长安时,已超过与妓女相约的日期半年了。这个妓女以为欧阳詹变心了,忧虑成疾,终于不起。临终前,她用剪刀铰下自己的头发,连同一首绝命词,打发妓院的一个小姐妹送到长安。绝命词是这样写的:‘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镂金箱。’欧阳詹回到长安看到这缕头发和这首绝命词后,伤心过度,竟然跟着这个妓女一道离开了人世。”
  张之洞静静地听着这个哀艳动人的故事,一时竞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由这个太原妓女的痴心,想到女人的恋情。由女人的恋情想到妻子石氏、王氏的温馨。往昔她们在世的时候,曾给了自己多少体贴恩爱啊!王夫人去世这两年多来,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女人的温情了。一种对妻子的追思感,重重地压在张之洞的心头。瞬时间,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渴望再得女人的浓烈愿望。
  段畅年很想拉一个受罚的陪陪自己,心想这样的痴情女或许有,但这样的痴情郎却从来没听过说,便高声嚷道:“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我这个太原人都不知道太原有个这样的妓女诗人。瞎编的故事不能算,要罚,要罚!”
  杨锐、吕临等人也一起助兴起哄:“罚,罚!”
  张之洞挥挥手,制止众人的喧闹,语气颇为沉重地说:“他说的故事不是自己编的,《太平广记》中有记载。太原妓为情而逝,欧阳詹见诗而死的事都是真的。欧阳詹的诗,《全唐诗》里也收了。”
  又转过脸来问刘森:“欧阳詹送太原妓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刘森说:“诗较长,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只记得首尾四句。”
  张之洞说:“那你就把首尾四句背给大家听听吧!”
  刘森背道:“开头两句是:‘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末尾两句是:‘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往昔夫妻间的患难之情一直盘旋在张之洞的脑中,他叹了一口气,说:“太原妓年轻貌美又有才,却坠人烟花,命不好。欧阳詹少年时便以诗文出名,却功名不遂,直到不惑之年才中进士,一辈子也没做过大官。他的命比太原妓的命好不了多少。一个是流萍,一个是系瓠,二人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他们的爱是真诚的,故而有这样感天动地的殉情之事出现。你们现在还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问什么是真情,什么最值得珍惜。人到中年后,就慢慢明白了。只是到了中年明白的时候,许多真情又都被平平淡淡地打发走了,追悔也来不及。石老山长,时间不早了,今天的饭就吃到这里吧!士子们的故事都讲得好,依我看,最好的还是这个太原妓与欧阳詹的故事。刘森,我给你颁赏!”
  刘森忙站起,又兴奋又紧张。众士子也都在想:抚台大人会给他一个什么奖赏呢?
  “漪村,你拿纸笔来!”
  杨深秀从书架上拿来笔墨纸砚。大家知道抚台要写字了,忙将碗筷收拾好。
  杨深秀把纸铺开。张之洞拿起笔来,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七个劲爽飘逸的大字:
  人生难得最是情
  大家正在心里默念时,纸上又出现了一段小字:
  甲申暮春,余在晋阳书院听刘森讲唐太原妓与欧阳詹故事,感慨系之,特书此以赠刘君。南皮张之洞亲笔
  一生以圣哲为榜样的石老山长,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之洞会写出这样一句话,来赠送给一个青年学子。他满是疑惑的双眼,望着张之洞那并无丝毫轻佻浅薄的神态,茫然不解。杨深秀和众位士子,以此看到素日刚正峻厉的抚台的另一面,他们感觉在心灵上似乎与他更显得亲近了。

  ●五、离开山西的前夕,张之洞才知道三晋依旧在大种罂粟

  下午,张之洞回到抚署。准儿一见到父亲便说:“爹,师傅今天说我们要随你到广东去了,师傅和我们就要分别了。爹,这是真的吗?要去广东的话,把师傅也带去吧,我不跟师傅分别。”说着,小脸上流下几滴泪珠儿。
  张之洞忙给爱女擦去眼泪,说:“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你只跟着师傅好好认字弹琴就是了。”
  准儿出去了。然而,她没有料到,她的这几句童稚之言,却使父亲陷人了沉思。
  其实,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张之洞就想到了李佩玉的事。就要离开太原了,佩玉怎么办?让她随着准儿去广州吗?佩玉有老父老母牵连着。这一年多来,每个月佩玉都回到晋祠父母身边住两三天。有一次,她母亲跌一跤,扭伤了腰。她父亲打发人来抚署接她回去照料母亲,佩玉为此很犯难:不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若回去,又不是两三天就能了结的,小姐的学业就耽搁了。正在两难时,张之洞知道了,对她说,你干脆把准儿带到晋祠去吧,住上十天半月,待你妈好些后再带她回来。佩玉感激抚台的体贴,带着准儿回到晋祠,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教准儿识字弹琴。半个月后回到衙门,准儿高兴极了,说晋祠好玩,又缠着爹同意她今后每次都跟师傅到晋祠去住几天。从那以后,果然佩玉每次回家都带上准儿。佩玉并无兄弟姐妹,她又怎能离父母远去呢?若不随同前往,那真的就从此分别了。一说到分别,不但准儿难舍难分,就连张之洞自己也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张之洞很喜欢听佩玉弹琴。每天,佩玉在教准儿弹琴之前,自己都会完整地弹奏一支曲子。在佩玉那里,这样做,首先是为了将准儿带进一个优美的艺术境界,培养准儿对琴艺的兴趣。其次,这也是她的自娱自乐:琴艺是她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了它,生活才充实,生命才有意义。每天完整地弹一曲,正是为不让琴艺生疏。而对张之洞来说,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在这个时候,放下手中的公文来到后院,一个人坐在小书房里静静地听着,直到曲终才回到签押房。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灵府深处总有一种宁馨之感。有时候,他的脑子里还会出现一些幻觉:总以为那美妙的乐曲,是他幼时便已永诀的母亲弹出来的,是那与他分手十多年的发妻弹出的。这琴声,将他带回他永远怀念的在母亲怀抱中的岁月,带到与石氏相濡以沫的岁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宁静最温馨的日子啊!
  这种时候,他每每会叩问自己:将佩玉招来抚署,究竟是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师傅,还是为自己寻一种慰藉?他回答不了自己所提出的这个问题,仿佛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佩玉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了。
  那一夜,佩玉无意间与他谈起了“和”,从奏琴的角度谈到她自己对“和”的领悟。这个被经师们说得神乎其神的“和”,却被一个普通女琴师解释得那样具体平实,听得见,摸得着。众音和
  谐方成乐,众民和谐方成邦,众邦和谐方成国。大道理皆从小道理而来,小道理又往往能启发大道理的产生。山西巡抚从一个女琴师的无意谈话中,领悟了安邦治国的深刻大道理。
  从那一天以后,张之洞对佩玉开始另眼相看了。
  张之洞并不清心寡欲,四十六七岁的他仍需要女人的温情,正是身边多年来缺乏贴心知情的女人,才使得他有“人生难得最是情”的感慨。这两年多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要续娶的事,但每一想到此事,伤心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得知新巡抚原来是丧妻的鳏夫后,太原城不少人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都想为巡抚撮合一桩亲事,但张之洞自己的心中却总热不起来。他心头上有一块结始终没有解开。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先后娶的三个妻子都不能与他白头偕老,连比他小十多岁的王夫人都不能幸免,是命中注定要克妻吗?半年前,桑治平跟他聊天,说太原城里有个袁半仙,是袁天罡的后人,看相算命准得很,找他的人很多。他因而抬高身价,看一次收二两银子,即便收费如此昂贵,仍有许多人从远处慕名而来。张之洞的心为之一动:何不找他去问个原因?
  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来到袁半仙的家里,先递上二两银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两只深陷的小眼睛,将张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后说:“先生的命好极了,还来找老朽做什么?”
  张之洞吃了一惊,便有意考考:“您这话怎么说?鄙人不过一清寒塾师,命不好得很。”
  袁半仙把小眼睛尽量睁大,狠狠地盯着张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鹰爪子似的手,在张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几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瞒我这个老头子。你的面相虽极平常,但骨相却比一般人要贵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当塾师、账房一类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测,先生或者是京师放到太原来私访暗查的御史台,或是过路的外省贵人。”
  张之洞见他说得这样肯定,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斗嘴皮玩,微笑着说:“您说我命好,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请问您,我的命中也还缺些什么吗?”
  袁半仙又将张之洞审视良久,慢慢地说:“先生一生福、禄、寿都不缺,要说缺的话,缺的是伴。这‘伴’字对你悭吝。老朽斗胆问一句,先生是否有过丧妻之痛?”
  张之洞点了点头。
  “而且不只丧过一房妻?”袁半仙又追问一句,两道尖利的眼光,像两把钩子似的要把张之洞的心钩出来。
  张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又点了点头。
  “哦!”袁半仙松了一口气,说,“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经受不起,而要找一个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却是不易得到。”
  “照您这样说来,鄙人今生就只好做一辈子鳏夫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摇头。
  桑治平在一旁说:“请老仙人点化!”
  袁半仙干瘦的手在自己尖细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后似笑非笑地说:“找一个女人来,不给他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与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这女人便可以与你长相伴,不分离。”
  “您是说买一个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是的。”袁半仙点头,“买妾而不娶妻,于两人都有利。”
  张之洞脸上现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辞。桑治平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两银子,谢谢袁半仙的点化。
  桑治平知道张之洞有再找一个女人的想法,便劝他:“你身边是得有一个女人照顾才行,就按这老头子说的,买一个妾吧!”
  张之洞没有做声。桑治平知道他动了心。
  抚台要置侧室,自然会有许多人来热心参与。领人上衙门的络绎不绝,张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深处已早有了一个人,此人便是佩玉。
  佩玉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会愿意吗?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试探试探。果然,女琴师拒绝了巡抚的美意。张之洞的心头顿生一股凄凉之感。晋阳书院酒席上,刘森所说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脑中。半生潦倒的欧阳詹,可以赢得绝色女子的生死相许,身为堂堂巡抚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个女琴师的爱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人生难得最是情。是的,情难得!他找出李防的《太平广记》来,重新读读欧阳詹送给太原妓女的那首诗:
  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
  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
  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
  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为他而死,这位八闽才子对沦为烟花女的恋人,其情其意是何等的深切啊!情难得,难得的是两心相印,两情相许。佩玉不同意,应是她不知我的情。张之洞决定放下抚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分去向恋人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佩玉正在为拒绝巡抚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时候,没想到抚台亲自来到她的房间。她心里慌乱,表面上依然镇静如常:“大人将升两广总督,佩玉祝贺大人荣升。”
  “谢谢。”张之洞在佩玉的对面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做总督,说起来是升了,但两广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从我心里来说,是忧多于喜。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瞒你说,要是由我自己来选择的话,此时我倒并不想升官去做粤督,宁愿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抚。”
  佩玉住在衙门,常听人说起云南广西一带中国军队与法国开仗的事。在佩玉看来,此刻去广东,也未必是件好差事。她知道张之洞对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决没有想到,未来的总督大人会对她这样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随口说:“太后、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两广的事情会办得好的。”
  “但愿如此。”
  如同喃喃自语似的,张之洞信口说了这句话。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态不是过去的那种坦然大方,她一接触张之洞的眼光,便马上羞得低下头来,满脸涨得红红的。双颊飞红的时刻,佩玉顿增无限春色。
  二十七八岁的佩玉,本来长得五官清秀身材匀称,但她一来家境清贫,酷爱琴艺又使得她养成了朴素淡雅的习性;二来她作为一个寡妇,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红戴绿。平日在张之洞的眼中,佩玉什么都好,就是暗淡了一点。此刻,这桃花似的红晕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夺目起来。张之洞在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原来佩玉竟是一个比石氏、王氏还要漂亮的美人,过去居然没有发现!一股热流猛然贯注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竟然如同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难道说,是佩玉让我岁月倒流,韶华重来?张之洞惊异于自己的痴想,他兴奋至极,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绪勃然涌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对这位女琴师高喊一句“我喜欢你”,但话到嘴边,嗓音却是压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话:“我希望你嫁给我,却没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佩玉听到张之洞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来,脸涨得更红了,头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紧紧的,很久不开口。
  张之洞穷追不舍:“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呢?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丑呢?”
  佩玉两只眼腈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一双青布鞋,胸臆间正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乱云飞渡的天空,她自己也无法把握住。
  “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张之洞是个刚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对这位女琴师有着深情的爱,如此长的沉默不语,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会拂袖而去。
  佩玉努力压住胸中的波涛和乱云,终于说话了:“小女子不配与大人谈这桩事。”
  “为什么?”见佩玉开口了,张之洞刚刚萌生的急躁心绪立刻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你别看我双鬓都白了,我其实还不满四十八岁。我是道光丁酉年生的,属鸡,你帮我算算,看是不是四十八岁?两三年前我还只有几根白头发,来山西后,不知不觉问两鬓头发都白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白得这样快。”
  虽然佩玉不是嫌他老,不过也没有料到他只有四十八岁。看他的模样,佩玉总以为有五十四五岁了。女琴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嫌我老。张之洞心里这样想着,信心立时增加几分。
  “我知道了,只是嫌我长得丑。”张之洞坦诚地说,“我是长得丑了点,个子不大高,五官也不太整齐,我有自知之明。但自古以来,选女婿看才不看貌,男子汉不在长得好不好,而在有无才干。太后不嫌我丑,放我做山西巡抚,现在又要我去做两广总督,与洋人打交道。太后不担心让长得丑的张某人去跟洋人打交道,会丢大清国的脸,她知道没有才干的总督才会丢大清国的脸。”
  说实在话,佩玉也不是因为张之洞长得丑才不嫁给他,但她听了这番表白后,倒看出抚台原来是个有风趣的人,也是一个坦荡的人。做过人妇的女琴师懂得,坦荡而貌丑的男人远比狭隘而英俊的男人要好。“太后都不嫌我丑”的话,使得佩玉直想笑,她努力地克制住了。虽没笑出声,心情却已比刚才要轻松些了。
  不嫌老,不嫌丑,那就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只有惟一的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为妾。张之洞理解佩玉的心情,他要诚诚恳恳细细致致地跟她说清这件事。
  “佩玉,我知道了,你是说我不该收你为妾,而不是娶你为夫人。你嫌名分不正,又担心日后进来一个正夫人,你会受气,是吗?”
  话说到这里,方才说到点子上。佩玉的家庭虽说是清贫,却也是书香之家,她虽守寡在娘家,却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给人做妾,是她从来想都没想过的事。哪怕那人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哪怕一辈子住在娘家冷清贫寒,心灵手巧琴艺高超的佩玉也不愿意去给别人做妾。
  她抬起头来,迅速地望了望张之洞那双充满热切目光的眼睛,立即又低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张之洞的猜测。
  “佩玉,你听我慢慢地跟你说明白。”张之洞心情沉重地说,“你来衙门里,教准儿认字奏琴已有两年了,你天天看到的是一个有权有势威风凛凛的抚台,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抚台其实是个苦命的孤独的人。”
  佩玉的女人心,立即给张之洞这几句带有浓厚伤感情绪的话给吸引过去了。是的,她的确不知道巡抚大人还是个苦命的孤独的人。她的头慢慢地抬起来,眼神中的羞怯和畏惧减去了许多。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便去世了。抚养我长大成人的是我父亲的侧室魏老太太。几十年来,我一直将魏老太太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我在湖北、四川做学政的时候,都将她老人家接到官衙奉养。她病逝后,我亲自送她归葬南皮祖茔。”
  在佩玉的心目中,妾是没有地位的,她没有想到巡抚大人竟然是父亲的妾带大的,而且他对父妾执礼甚恭。她不由得对眼前的抚台生出几分怜敬交加的心情来。
  “魏老太太告诉我,我的母亲在世时最爱的便是弹琴,又将母亲留下的古琴拿出来给我看。魏老太太自己不会弹琴,却能学着母亲弹琴的姿势,讲述母亲弹出的琴声是如何如何的好听。就因为这个原因,从小起,琴便在我的心目中有着神圣的地位。后来,我的发妻石氏过门,我就将母亲留下的古琴送给她,要她学会弹琴。石氏聪慧,很快也便能弹出一手好琴来。”
  佩玉静静地听着。琴,将她和高高在上的抚台大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那一夜,我在晋祠听你弹琴。你猜我是怎么想的?我以为那就是我的母亲在弹琴,又以为是我的发妻石氏在弹琴。所以,第二天我一定要见你,并执意要请你进府来教我的女儿弹琴。”
  佩玉的心颤动了一下。这位平日严肃到颇近威厉的抚台,居然有如此纯厚的孝心和深渺的情怀!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张之洞,那眼光再也不是羞怯和畏惧,而是荡漾着似水柔情。
  “在府中,我常常一个人在小书房里听你弹琴。你的琴曲给了我很好的享受。那时候我就这样奢望着:下半辈子能天天有如此享受就好了。”
  佩玉周身热活起来。从来知音难觅,更何况这等知音,普天之下有一人足矣。艺人渴求赏识的心情,与女人渴求爱慕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女琴师的心动了。
  她轻轻地说:“谢谢大人的厚爱。若早知道大人这样喜欢听我的琴,我可以每天专门为你弹奏几曲。”
  “好哇!以后我就天天请你为我弹几曲。”张之洞接过佩玉的话,把它特为强调一下。
  佩玉意识到机灵的抚台已经钻了她刚才话中的漏洞,脸上不由得又浮起一片红晕。这片红晕,再一次将她打扮得俏丽动人。
  “那一夜,你从一个琴师的角度说起‘和’字的道理,使我对自小起就读过的《乐记》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受到许多启发。我想到,如果你能始终在我身边的话,不但能让我天天听到美妙的琴曲,你还能成为我的内助,可以补我之失,纠我之误,半为良师,半为益友。”
  佩玉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份器重:“大人言重了。小女子那夜一时兴起,信口胡诌的话,原是当不得真的。”
  “不,你那夜说得很好。”张之洞郑重地说,“和,是音乐产生的基础;和,也是治理邦国的最佳途径。圣人治理天下的大道,很可能就是从乐师弹奏琴曲启发而来的。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大道理和小道理其实是相通的。好了,这些就不多说了。但你要相信我,我的确由你的话得到了许多启迪。我于此看出你的治事之才,你今后是可以成为我的帮手的。”
  张之洞的这番话使佩玉颇受感动。她已觉察到话中的重量:知音,帮手。这分明不是寻常大官员买小妾,将买来的女人当玩物,当侍婢,当任意处置的奴隶,而是将她放在与自己平等相待的位置上。若真的这样,作为一个平民家里出身的女人,一个丧夫天子的寡妇,她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用八抬轿从大门将我娶进来,立为正室呢?佩玉甚是疑惑不解。
  “现在让我说说,为何不将你作为续弦夫人娶进门的道理。”
  张之洞感到这话有点难于说出口,他在心里作出一个决定:如果佩玉坚持不同意做妾的话,他就改变主意,宁愿再冒一次风险,也要把佩玉娶过来。佩玉对他太重要了。
  迟疑良久后,张之洞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先前有过三个妻子。结发妻子石氏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续妻唐氏去世时三十四岁、,第三个妻子王氏去世时三十五岁。她们都是年纪轻轻的便离我而去,使我很痛苦,也使我奇怪。太原城里的袁半仙告诉我,我的命太硬,若要女人长久保住,只有不居夫人的名分才可。”
  略停片刻,他又以十分恳切的态度说:“我很喜欢你,非娶你不可,但我又不想你走石氏、唐氏、王氏的老路。为了你,也为了我,所以才作出这种安排。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佩玉只知道准儿的母亲三十多岁就过世了,却不知道在此之前还有两位,也是青春年华便过早弃世。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佩玉也相信命运。她相信是因为自己的命不好,才克夫克子,才寡居孀处。一个三丧妻子,一个两丧亲人,从痛失亲情这点上来说,两人同是情感世界中的天涯沦落人。是啊,与其顶个夫人的名分而短命,不如做个偏房而长相厮守。佩玉望了一眼张之洞,没有说话,而张之洞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谅解的目光,他心里一阵欣喜。
  男子汉的激情,发自内心深处的爱的驱使,使他一时忘记巡抚的尊严和中年男子的持重,他的两只强劲的大手,抓住佩玉的两只纤纤素手,动情地说:“佩玉,嫁给我吧,我会始终对你好的。你名义上虽居侧室,其实家里并没有夫人,你就是夫人,内政全部交给你,由你一人掌管。今后,我也不会再买妾讨小了,也没有人再来与你争个高下。准儿这两年来和你相处亲热,她昨天听说你就要回晋祠去都哭了,她舍不得你走。看在准儿的分上,你留下吧!”
  说到童年就没娘的女儿时,张之洞那颗刚烈的男人心已化为慈母情,声音不觉抖动起来。
  名为妾实为夫人的许诺,准儿的心意和她的眼泪,最终把佩玉给说动了。事事都好,就不该这个名分上差了。佩玉虽灵慧过人,但终究是一个贫穷而命苦的弱女子。她相信命,相信天意,她不再执意拒绝了。张之洞一把抱过佩玉,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佩玉没有推脱,也没有将脸贴在张之洞的胸前。她并没有多少喜悦和幸福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想过高攀官家,她最大的愿望只是能遇到一个实心实意知寒知暖的男人,与他同甘共苦地过日子,创家业。她知道,走进官家,有许多外人看得见的风光,而同时也有许多外人看不见的烦恼。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到底会怎样过。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和两岁夭折的姣儿,想起从此以后将琵琶别抱,再为人妇,佩玉心在剧痛,泪如雨下!
  好长一会,她从张之洞的手中挣脱出来,轻轻地说:“我还要回家去告诉父母,听从他们的意见。”
  “是的,是的。”张之洞急忙说,“那是应当的。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晋祠,好好地跟两位老人说清楚,请他们同意。”
  “还有。”佩玉细声细气地说,“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一天天地衰老了,身边要人照顾,我想请大人答应,让他们随我一道走。”
  “好,好。”张之洞忙不迭地答应。“侍奉父母,是做儿女的本分。你父母就你一个女儿,他们自然是应该跟随你到广东去的。他们愿住衙门也行,愿自己赁屋住外面也行,一切听他们的。”
  佩玉不再说什么了,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正是春末夏初时分,三晋大地麦青花黄,万物欣欣,张之洞结束在山西两年半的巡抚任期,肩负着以醇王为后台的新军机处的重任,怀抱着兼济天下、经营八表的素志,离开太原,前赴眼下朝野内外、欧亚东西所关注的争斗之地,他将要以一身作南天柱石,撑起这座风雨飘摇的帝国大厦的一隅。四十八岁的中年总督不免忧喜参半:大展宏图之心与责任重大之感同时并存。
  然而,与当年孤身赴晋不同,此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位有才有识的终身伴侣。这些天的共同生活,佩玉给张之洞带来的温馨,在他的身上发生了神奇的作用,仿佛青春重返,韶华再来,张之洞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像二十年前似的用之不竭的生命力。他回顾两年多来所办的一桩桩大事:铲除罂粟,奖励农桑,戒烟禁烟,清查库款,查办贪官,整饬吏治,免除摊派,苏缓民困。尽管这些政绩是用两鬓全白的辛苦所换来的,却是十分值得。望着古道两旁一派庄稼茂盛耕作繁忙的景象,张之洞的脸上泛起欣慰之色。
  车到荫营镇时,他想起了那年途中打尖的小饭铺,便把大根叫来说:“你再去跟那位薛老板聊聊,问问他罂粟根绝了没有,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些没有?”
  半个时辰后,大根赶上了车队。
  “见到那个薛老板了吗?这里的情况如何”张之洞希望从这个小小的点上的变化,显示出他治晋两年多来的巨大政绩。
  “见到了。”大根的情绪并不高昂,“薛老板说,他们这里的罂粟还在种,只是大路边没有而已,离开大路两旁不到十里地,那里的罂粟照旧和过去一个样。”
  “他们为何还要这样做?”张之洞生气起来。
  “我也问过。薛老板说,大路两边不种,只是为了应付官府。老百姓还是要种,他们要靠它养家糊口过日子。”
  “苛捐杂税减少了一些吗?”停了一会,张之洞又问。
  “薛老板说,也没有减少什么。原来的名目没有了,又增加了一些新名目。一年下来,老百姓出的钱,与过去差不了多少。老百姓若不种鸦片的话,这些捐税根本就无法交。薛老板还说,官府也有它的难处。有次平定县的主簿在他的饭铺吃饭,说省藩库一年支给县衙门的钱还不够大伙儿吃饭,更不要说有钱办公益事了。县衙门不问老百姓要问谁要?所以官府后来知道罂粟还在大量种,也就开只眼闭只眼,明禁暗不禁了。”
  张之洞不再问下去了。荫营镇是这样,看来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刚才的欣慰之色,早已在他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认识猛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中国的根本症结在于百姓的贫困,若这个症结不化解,任何德政都将无法施行。然则,如何才能使得百姓富裕起来呢?这真是一个重大而棘手的难题。他想:将法国之事了结后,一定要用全副精力来致力于富民之事。
  然而,清流出身的新任两广总督没有料到,法国之事,其实是很难了结的,这里面有太多太复杂的缘故。就在张之洞千里南下旅途中,京师政坛幕前幕后的活动正在紧张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