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仓场总督是有两处衙门的,北京的仓场总督衙门在东裱褙胡同。每年开春,第一批漕船抵通之前,仓场总督就要到通州的衙门里办公。待秋末冬初之季,所有的漕粮都收兑完了,仓场总督又会回到东裱褙的衙门去。所以通州地区有一句歇后语:仓场进京——报完。
  在东裱褙衙门料理公务,就不像在通州衙门那么紧张了。按照官府的规矩,京官都不住在衙门里,公务办完以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府宅。
  整整一个冬天,铁麟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味儿。究竟什么不对味儿,他说不上来。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很细微很玄妙的感觉。因为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便没有跟任何人讲。从此他便养成了一种毛病,吃饭的时候总是发愣,愣愣呆呆地端着饭碗。别人看着疑惑不解,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不好意思。家人以为他在想心事,怕打扰他,谁也不敢问他。就这样,一冬过去了,又到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时候了。
  这一天一家人在进晚餐的时候,甘戎问他:“爸爸,您是不是又要去通州的仓场衙门了?”
  铁麟说:“是又怎么样?”
  甘戎说:“我还要跟您去。”
  铁麟说:“你去年给我闯了那么多祸还不够吗?”
  甘戎说:“您真不讲理,您光记着我闯祸了,怎么不记得我给您帮了多少忙呀?”
  铁麟笑了,其实他是一百个愿意把甘戎带去的。有这么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儿在身边陪伴着,他不仅有一种安全感,还有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
  孙嬷嬷说:“甘戎在外面疯惯了,在家里闲不住,这一冬天就往通州跑了十多次。”
  铁麟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没事往通州跑什么?”
  甘戎说:“吃饭呀。”
  铁麟不解地问:“吃什么饭呀?在家里也没饿着你。”
  甘戎说:“那不一样,通州的饭就是好吃。”
  一句话把铁麟提醒了,对,通州的饭就是跟家里的饭不是一个味儿。他终于把这个感觉抓住了,就是这么回事。这一冬天的滋味儿他都没有咂摸出来,还是女孩儿家敏感精细,一下子就把奥妙揭出来了。可是,这奥妙到底是什么呢?通州的饭北京的饭不都是用俸米做出来的吗?怎么不一样呢?他问孙嬷嬷:“咱家这米是什么时候领的?”
  孙嬷嬷说:“去年八月领的。”
  铁麟沉思起来,去年八月领的……按说应该是前年的陈米呀,他们去年在通州吃的米也应该是前年的陈米呀,同样是前年的陈米怎么就不一样呢……
  铁麟又问孙嬷嬷:“朝廷每年二月八月发两次米,现在是不是又该去领了?”
  孙嬷嬷说:“曹升这两天整车备马,正准备去领呢。”
  铁麟心里一动:“您去告诉曹升,今年我跟他一块儿去领俸米。”
  ※※※
  通行的说法,漕运上是五闸二坝十三仓。五闸暂且不谈,都在通惠河上。二坝指的是土坝和石坝,土坝收兑的是改兑米,石坝收兑的是正兑米。十三仓是指设在北京城里的粮仓,即禄米仓、南新仓、旧太仓、海运仓、北新仓、兴平仓、太平仓、富新仓、万安仓、本裕仓、裕丰仓、储济仓、丰益仓,加上通州的大运西仓和大运中仓,习惯上也称作京通十五仓。在石坝上收兑的正兑漕粮,储存在京城十三仓。在土坝上收兑的改兑漕粮,则储存在通州的大运西仓和大运中仓。通州二仓储存的改兑米,主要是供应王公大臣的俸禄米。每年发放两次,即二月和八月。
  铁麟官阶属于正二品,每年的俸米是77.5石。听起来数目不少,可毕竟是大门大户,上上下下张口吃饭的就四五十号人,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就没多少了。领来的俸米是绝对不够用的,每年还要花银子从粮食市上购米购面。
  这一天,曹升带着两辆大车,生龙活虎地朝通州奔去。正是冬末春初江河解冻之际,憋屈了一冬的北京人都急不可待地跑了出来。有经商的,有出游的,有走亲访友的,大多数则是出来找饭食的。因此,这一路上人流不断,倒也并不寂寞。铁麟突然意识到,正是俸米发放之时,可是前来领米的车辆却不多见。难道别人都有余粮,惟独自己等米下锅?
  从北京到通州,有两条主要通道,一是水路,即通惠河,现在冰封未开,不能通船。二便是御石道,系雍正七年所修。早在康熙二年,从京城到遵化的东陵便建成了一条300里之遥的御道。而从通州到朝阳门这一段,路面上则完全铺的是花岗岩条石。这条石路的修建,主要是为了运送正兑漕粮进京入仓。石路的路面宽两丈,两边还各有一条宽一丈五尺的土路。
  甘戎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铁麟原本想让她跟自己坐一辆车,一边赶路一边跟女儿即兴地聊聊。可是甘戎却不干,硬是跑到了曹升赶着的那辆大车上。刚一出城,铁麟便知道了女儿的用意,原来她早就从曹升的手里抢过了鞭子,自己挥鞭策马赶起了车。给铁麟赶车的把式叫赵小六,是一位精明利索的年轻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铁麟都喜欢年轻人,他觉得跟年轻人在一起自己也年轻了许多,精神也足,身上也有劲儿,话茬儿也多。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和激流般的车轱辘声逼过来,鞭梢儿劈里啪啦地在车篷上响着,甘戎赶着的车追上来,要超过赵小六的车。
  赵小六问铁麟:“老爷,大小姐的车要超咱们,让不让?”
  铁麟的兴致高涨起来:“让与不让要看你的本事了,赶不过人家就别挡人家的道。”
  赵小六的火气被铁麟的一句话鼓动起来,挥起鞭子叭叭叭三声,声声都炸响在前面两匹套马的耳根处。然后又抖起辕马的缰绳,猛喊了三声“驾”,三匹马像发了疯似地奔跑起来。甘戎是个从不让须眉的豪侠女子,见赵小六把车赶了起来,噌地一下蹿上车辕,两只脚踩在车辕上,弯起腰挥鞭吆喝,风驰电掣。甘戎的大车追了上来,赵小六不让路,甘戎硬是往前逼。两辆大车,六匹快马,并驾齐驱。铁瓦大车的轱辘碾在花岗岩石道上,一路火星儿,嘎啦啦响成一片,霹雳闪电一般。
  铁麟也张狂起来,欠起身子,两只手紧紧地把着车厢,一个劲儿地给赵小六鼓劲儿:“小六,加油,加油……你可是个小伙子,不能让女孩儿超过去……”
  赵小六也学着甘戎的样子,蹿上车辕,拼尽全力挥鞭吆喝。空旷的郊外,笔直的石道上,骏马快车,倩男靓女,争先恐后。小伙子白衣青裤,长辫儿如鞭,一副冲天豪气。姑娘红衣青裙,秀发飞云,更是英姿飒爽。朝阳如火,霞光万丈,这一场生机勃勃的画面给正在泛青展绿的京郊大地平添了浓浓烈烈的色彩,令所有的行人驻足观看,连连叫好……
  ※※※
  铁麟就是带着这样高涨的兴致来到通州大运西仓的。他在前面走着,曹升和甘戎紧跟在后面,所来的大车都等候在大门口。甘戎刚放下鞭子,头上还冒着汗,丰满的胸脯急促地喘息着,小脸蛋儿红润如霞,灿似春花。铁麟掏出汗巾,给女儿擦着汗,心里充满了慈爱,脸上露出了欢喜。每当在这个时候,他都会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一个男人,最幸福的不是拥有温柔美丽的妻妾,而是一个引为自豪的女儿。
  偌大的大运西仓也是冷冷清清的,大概还没有从过年休假的懒散中伸展过来,更不像是俸米发放的日子。
  在北门的科房里,接待他们的书办姓刘。铁麟非常客气地问他“尊姓大名”,他只沉着脸说“免贵姓刘”,连名字都不告诉你。再看他那样子,叼着一只玉嘴烟袋,昂着脑袋坐在案桌后面,眼睛看着天花板,鼻子里喷着烟,连眼皮都不往下撩一下。你跟他说话,他爱搭不理,问三句答不了一句,答出的话来还是跟烟一起从鼻子眼里出来的。铁麟在官场上也混了几十年了,原来只觉得官大一级压死人,官越大架子越大。可是没想到他平生见到最有架子的主儿却在这儿。一个粮仓的书办,什么官,连流都不入,居然不把他这二品大员放在眼里。当然了,刘书办绝对不会想到眼前被他摔鼻子甩脸的会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不要说二品大员,就是各部院的员外郎、主事,乃至章京、笔帖式也不会亲自来领俸米。到这儿来的都是管家,再大的管家也是奴才。奴才在他面前他能不摆架子吗?还有,这是让铁麟一直蒙在鼓里的,到这儿来领俸米的都是清水衙门和无门路无靠山的官。就是说,大多数王府大臣早就不到仓场来领俸米了。他们要吃米到市场上去买,市场上的米比仓场里的米新鲜多了。既然你家的主子都是囊货,给主子当奴才的还能有多大的本事?我刘仓书不跟你端架子跟谁端架子?跟仓场总督端架子,我长了几个脑袋?
  铁麟并没有生气,跟这样的势利小人生气还算得上二品大员。他是把他当丑儿看,当新鲜哈儿看,当猫了狗的扭捏作态看?!还有,他眼下还用得着他,他得跟他领俸米,得了解一点儿仓场上的奥妙。铁麟依然脸上带着微笑,不温不火地问:“刘先生,我这些米票都能领什么米呀?”
  刘仓书只是从鼻子里蹦出了四个字:“按比例给。”
  铁麟继续问:“什么比例?”
  刘仓书还是那腔调:“到仓廒就知道了。”
  曹升和甘戎早就忍无可忍了,铁麟一边用眼色示意着曹升,一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不许他们说话。
  刘仓书弯下腰,朝靴帮上磕了磕烟灰,又硬梆梆地问:“你们到底领不领呀?”
  铁麟说:“领啊,当然领了。”
  刘仓书伸出了烟袋:“米票呢?”
  曹升凑上前,把米票递了过去。
  刘仓书用烟袋锅儿扒拉着米票,看了看,又数了数:“就这点儿?”
  曹升说:“一共35石。”
  刘仓书更加鄙夷地说:“30多石粮食,也值得跑一趟?”
  这话就更让铁麟不解了,30多石的俸米还少吗?除了亲王和军机大臣,谁还能比我的米更多呢?
  刘仓书数完了米票,这才放下烟袋,拿起笔来写了一张纸条儿:“到唐号廒。”
  大运西仓的仓廒也是按照《千字文》排列的。过去的读书人,开蒙的时候读的多是三本小书,即《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不要说真正的读书人,就是上过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的人,也都能把这三本小书倒背如流。所以《千字文》成了许多地方排列序列数的一个方式,说到什么字,立刻就知道在什么位置上。铁麟默默地背诵了一下,便知道“唐”应该在第96号。“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嘛。但是,“唐”字号到底在哪儿呢?
  铁麟又问了一句:“‘唐’号廒在哪儿?”
  刘仓书却转过身,理也不再理他了。
  曹升说:“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把大车赶进来。”
  这句话刘仓书倒是听见了,马上沉着脸说:“大车不许进仓场的门。”
  铁麟一下子愣住了:“大车不许进来,那粮食怎么办?”
  刘仓书说:“怎么办?自己往外扛。”
  铁麟说:“我们就来了一个把式,没带扛夫。”
  刘仓书用烟袋锅儿指着铁麟说:“你是干什么的?你没长两肩膀吗?”
  曹升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上前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你在跟谁说话?”
  刘仓书瞪起了眼睛:“你想闹事呀?来人呀……”
  甘戎倒是沉住了气,一把拉住了曹升:“好了好了,我们自己去扛就是了。”
  听到刘仓书的喊声,跑进来两个披甲看护:“刘先生,出了什么事?”
  铁麟急忙打圆场,对那两个看护说:“没事没事,我们不明白多问了两句。”
  见铁麟他们服了软,刘仓书也不再说什么了,冲着两个看护挥了挥手,两个看护出去了。
  出了科房的门,曹升气愤地说:“这是什么仓场,简直是阎王殿。”
  甘戎说:“曹叔,您别生气,我一会儿就来收拾他。”
  铁麟和曹升、甘戎一行捏着刘仓书的条子寻找“唐”号仓廒。仓场里空空荡荡的,只是远处晃动着看仓兵丁的影子,想找个人问问都难。走了半天,突然看见一个人在井沿上摇辘轳打水,铁麟便走了过去。
  铁麟知道,这大运西仓里共有七眼水井,内四外三,内大外小。眼前的这眼井是最大的,井口有一丈五尺。一个圆形的石井盘上有四个井眼,俗称四眼井。每个井眼上架着一把辘轳,每架辘轳都拴着特大号的柳条儿罐。这些水井主要是用来防火的。为了防火,每个仓廒门前都放着四口大缸,每个水缸能装12担水。这些水缸必须常年满着水,水蒸发了要及时补上。仓场里专门有负责担水的水夫,他的任务就是保证每一个水缸随时都是满满的。
  铁麟朝那个水夫走去,这是一个中年汉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脑袋上还扣着一个脏兮兮的毡帽头儿。他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扯着嗓子鸟声鸟气号叫着。这声音尖尖的,像个女人。那腔调怪怪的,像哭泣,又像歌唱:“船走水道,车走石道,人走狗道,猫钻地道,妖魔鬼怪,都走粮道,先碾新米,后运新稻,黄鬼入坟,白鬼进庙……”
  铁麟走到井边,问着水夫:“这位大哥,请问‘唐’号仓廒在哪儿?”
  水夫继续摇着辘轳,并不理睬铁麟。
  铁麟以为他没听见,又抬高了声音问:“劳驾,到‘唐’号仓廒怎么走?”
  水夫把水罐摇上来,放下辘轳把,将水罐拎起来往旁边的水桶里面倒着水,嘴里依然鸟声鸟气地似唱似嚎着:“先碾新米,后运新稻,黄鬼入坟,白鬼进庙……”
  铁麟还要问什么,过来一个打扫院落的仓役,对铁麟说:“你搭理他干什么?他是个疯子。”
  铁麟奇怪地问:“疯子?这仓场里怎么还有疯子?”
  仓役说:“他原来是这儿的仓花户头,后来才疯的。”
  铁麟又问:“他是仓花户头?他叫什么?”
  仓役说:“叫什么我不知道,我才来没几天,大伙儿都叫他李疯子。”
  铁麟说:“李疯子?这么说他姓李了?”
  仓役说:“可能是吧。”
  铁麟问:“那请你告诉我,‘唐’号仓廒在哪儿?”
  仓役说:“这边是‘昆’字号,可能在西南角那边。”
  铁麟朝西南角的方向走去,七问八问,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唐”号仓廒。看仓廒的仓花户还不错,态度挺和气,看了看曹升递过来的条子,问:“你们的口袋呢?”
  这时候曹升才想起来领粮是需要自带口袋的,可是口袋都在大车上,大车被拦在了大门外面,还得去取。
  仓花户说:“怎么?你们的大车干嘛不赶进来呀?”
  铁麟听出了这话有些蹊跷,便问:“老哥,这来领俸米的大车,是不是都不进仓场呀?”
  仓花户说:“不进仓场怎么办?你们花钱雇扛夫怎么着?”
  铁麟说:“不是我们不想进,是那个刘仓书不让我们进呀。”
  仓花户看了看铁麟:“你们是第一回来领俸米吧?”
  还真是,连曹升也没有亲自来过,每年都是赵小六来领。曹升是大管家,零碎的事情他一般都是打发下面去做。今年铁麟说要亲自来,他才跟随在左右。
  仓花户笑了笑,说:“仓场有仓场的规矩,你们不懂也就难怪了。”
  铁麟问:“老哥,请教一下,这进仓场到底有些什么规矩?我们实在是不懂。”
  仓花户说:“到科房领俸米,先得给仓书上点儿供,你们给他递红包没有?”
  铁麟说:“没有,怪不得他对我们很冷淡呢。”
  仓花户说:“你们还嫌他冷淡,能让你们没白跑一趟就不错了。”
  铁麟说:“老哥,怪我少见识,不懂事。这仓场里还有什么规矩,您都给我说说。”
  仓花户说:“要问规矩嘛,说多多如牛毛,说少只有一条。”
  铁麟问:“怎么叫多如牛毛?”
  仓花户说:“进门有进门的规矩,进科房有进科房的规矩,进仓廒有进仓廒的规矩,过斛有过斛的规矩,装袋有装袋的规矩,扛粮有扛粮的规矩,见仓书有见仓书的规矩,见攒典有见攒典的规矩,见章京有见章京的规矩,见披甲有见披甲的规矩……您说,这还不是多如牛毛吗?”
  铁麟又问:“那……怎么叫说少就只有一条呢?”
  仓花户伸出手掌,朝上掂了两下,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一条就是要银子。铁麟顺手从怀里摸出两锭小纹银,放在仓花户的掌心里。
  仓花户连连说:“不不不,您误会了,我这不是在向您要银子,您不是问我规矩吗,我只是……”
  嘴里一连说不,可是五个指头却越攥越紧,那两锭小纹银淹没在他举在空中的拳头里。
  铁麟说:“老哥,您别客气,别的地方我们不懂规矩,到您这儿了,咱按规矩办事。”
  仓花户高高兴兴地把银子揣在怀里,出主意说:“这样吧,你们的大车不是在北门吗?这座仓廒离东门较近,你们从东门进来吧,我在门口迎着你们,没有人敢拦。”
  就这样,两锭小纹银大车便轻而易举地赶进来了。曹升从车上搬来口袋,仓花户从仓廒里给他们放粮过斛。稻米从廒里出来以后,铁麟伸手抓了一把,问仓花户:“老哥,这米几年了?”
  仓花户说:“不瞒您说,这是五年的陈米了。”
  铁麟说:“老哥,您能不能给我们去年的新米?”
  仓花户说:“这我就帮不上忙了。我们仓花户各管几个仓廒,您在我这儿领米,我保证给您最好的,斛也要给您过足。至于去年的新米嘛,这不归我管。”
  铁麟说:“去年的新米在哪个仓廒里?”
  仓花户说:“我也说不大清,据说前10号仓廒里可能有去年的米。您要是到那些廒里去领米,还得找刘仓书。”
  铁麟说:“谢谢老哥您了,我们再去跟刘仓书商量商量。”
  ※※※
  铁麟带着曹升甘戎去找刘仓书,没想到走到半路却碰上了。刘仓书拿着他的玉嘴烟袋,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在仓场上转悠着。铁麟迎上前去:“刘仓书,麻烦你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儿去年的新米?”
  刘仓书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要新米,那这陈米给谁呀?”
  铁麟说:“总得搭配着来吧,你总不能给我的都是5年的陈米呀?”
  刘仓书说:“给你5年的陈米怎么了?我还没给你8年的陈米呢,你还不认便宜?”
  铁麟依然不温不火地问:“刘仓书,你这仓场发放俸米有没有规矩呀?”
  这句话可把刘仓书惹火了,他瞪起了两只绿豆眼冲铁麟吼叫起来:“什么?你他妈的还跟我要规矩?老子还没跟你要规矩呢?”
  铁麟问:“你要什么规矩?不就是要银子吗?告诉你刘仓书,银子我今天带着呢,可就是不想给你。米呢,你今天必须得公平地发放给我。”
  刘仓书阴阳怪气地说:“嗬,口气不小呀,你以为你是谁呀?要去年的新米行啊,让你们主子亲自来求我。”
  曹升终于忍不住了:“刘仓书,你看清楚,他就是我的主子。”
  刘仓书嘿嘿地笑起来:“他是你的主子,可不是我的主子。他能吩咐你,可不能吩咐我。我看管的是皇粮,发放的是俸米,在这儿主子是我!”
  曹升说:“刘仓书,你也太不要脸了。”
  刘仓书火了,逼近曹升:“你说谁不要脸,你再给我说一句?”
  曹升说:“我告诉你,他不但是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这是仓场总督……”
  曹升的话没说完,转脸看了一下铁麟,铁麟忙用眼色制止住了他。
  这个小动作,却被刘仓书误认为他们是心虚了,于是更加猖狂:“什么?你说他是仓场总督?你干嘛不说他是皇上二大爷呀?嘿嘿,仓场总督,就凭他?你问他家坟地里长那棵蒿子了吗?”
  甘戎火了:“刘仓书,你再满嘴喷粪,我就不客气了!”
  刘仓书说:“嘿,你还不客气了,你算干嘛的?你不就是个使唤丫头吗?来人啊……快来人!”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护仓的披甲已经注意到了。听见刘仓书一喊,便虎狼般地扑过来。
  刘仓书给他们下了命令:“把这几个人给我轰出去!”
  几个披甲唰地围了上来,甘戎马上挺身护住了父亲。两个披甲架住了曹升的胳膊,另外几个披甲便朝甘戎和铁麟扑过来。甘戎啪地一下拉开了架式,几个披甲根本没有把一个姑娘放在眼里,直接朝甘戎背后的铁麟扑去……
  劈里啪啦一阵拳脚,几个披甲粮袋子一样倒在了地上。刘仓书一看,这姑娘身手不凡,急忙朝远处的披甲叫喊着:“快来人啊,有强盗……快来擒拿强盗……”
  这喊声惊动了一个人,这人刚刚从大运西仓的大门进来,他是来找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的。听见有人喊抓强盗,那人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跑近一看,张牙舞爪的是刘仓书,而站在他们前面的人却让他大吃一惊。
  远处的披甲听见刘仓书的喊叫,也如狼似虎地扑过来。见几个披甲倒在地上,便抽出佩刀,唰啦啦把铁麟甘戎和曹升围了起来。甘戎把曹升往后一拉,自己挺身上前,面对着寒光闪闪的刀丛,毫无惧色。铁麟一直非常冷静,他相信女儿的功夫,对付这几个全副武装的披甲,绰绰有余。更主要的是,他倒是要看看,刘仓书有多猖狂,这仓场里还藏着多少虎豹豺狼……
  闻声赶来的那个人歪歪扭扭地朝刘仓书跑过来,大声叫喊着:“刘仓书,刘仓书,动不得手,动不得手啊……”
  几个剑拔弩张的披甲正要上前擒拿强盗,听见喊叫声,也停住了手。
  刘仓书转身问:“怎么动不得手?这几个人在这里要造反。”
  来人哆哆嗦嗦已经语不成调了:“快……快别……你知道这是谁……这是……这是……”
  刘仓书从来人的惊惶神态中似乎已经觉察到这里面有问题了,便急着问:“他到底是谁?你快说呀!”
  来人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这是……这是仓场总督铁大人……”
  如一声晴天霹雳,刘仓书一下子傻了,几个披甲也干尸似的失了魂魄。
  刘仓书失魂落魄地问:“你……你说他是……”
  来人急着说:“这是……铁麟铁大人……”
  刘仓书想跪下求饶,却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下,烂泥一般,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几个披甲也急忙齐刷刷地跪倒:“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来人吼叫了一声:“还不快去把你们监督找来?”
  刘仓书如梦惊醒,急忙连滚带爬,朝大运西仓的衙署跑去……
  来人趋步上前,跪下行礼:“草民陈日修拜见总督大人。”
  铁麟上前扶起陈日修,亲切地问:“谢谢你前来相救,你怎么认识本官的?”
  陈日修说:“开漕那天,草民在大光楼下见过大人,还见过这位大小姐。”
  甘戎立刻叫了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您是陈伯伯。”
  铁麟疑惑地看着甘戎。
  甘戎说:“爸爸,这是陈天伦的父亲,我见过陈伯伯的。”
  铁麟急忙过来向陈日修作揖说:“老哥,谢谢您了,也谢谢贵公子陈天伦,他是为本官效了大力的。”
  陈日修忙还礼说:“犬子有幸受到大人的栽培,能为朝廷效力,草民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正在这时候,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急急忙忙地跑来,见了铁麟,咕咚一声跪了下来:“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向大人请罪……”
  铁麟说:“起来吧。”
  邵友廉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从地上爬起来,依然低着头不敢正视铁麟。
  甘戎见那个刘仓书没有跟着来,气怒地问:“那个刘仓书呢?”
  邵友廉说:“那个奴才冒犯了大人和大小姐,不敢……”
  甘戎命令着:“把那狗才叫来!”
  邵友廉转身命令身边跟着的皂吏:“快叫刘仓书爬过来请罪。”
  陈日修见邵友廉来了,自己便向铁麟告辞。
  铁麟说:“陈老哥,你别走,听说你是位老经纪了,跟着本官一起看看邵友廉的仓廒吧。”
  总督大人这样说,陈日修也只好遵命。
  ※※※
  邵友廉头前领路,陈日修紧跟着,铁麟、甘戎在后面朝仓廒走去。曹升没事,照顾赶进东门的大车去了。
  远远的,刘仓书果然像一条狗似地爬过来,一边四脚爬行,一边脑门叩地,嘴里娘们似的哭叫着:“大人饶命……小人罪过啊……小人有眼无珠……”
  铁麟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跟着邵友廉朝前走,甘戎却得意得摇头晃脑,心里骂着:“狗东西,你刚才那点儿威风哪儿去了?”
  邵友廉悄声感谢着陈日修:“今日要不是老兄,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陈日修说:“我正要去找你,没承想恰好碰上。这刘仓书也太不像话了。”
  邵友廉说:“天生的奴才坯子,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给他针眼儿大的权力,他就登鼻子上脸,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
  在京通十五仓中,大运西仓是最大的仓了,共有廒142座。所谓廒,就是储存漕粮的屋舍,也是粮仓的主要计量单位。每座仓廒为五间没有隔断的大房,三面是墙,正面敞开。廒顶有开气楼,用以调节廒内的温度和湿度。廒门及墙下均开窦穴,以泄地气。廒房内地面先铺上尺余厚的细沙,细沙上面墁方砖,方砖上再用杉木垫底。廒房四壁则是樟木,可驱虫防腐。漕粮自土坝盘入通仓,须经扬净晒干以后方可入廒。入廒前先在各间放置竹编的气筒,间与间之间用闸板隔开。边倒粮食边加高闸板,当漕粮距离屋顶三尺时,即告满廒。满廒后,将门闸加到屋顶,贴上封条。
  每当开廒取米时,先卸掉门闸,进行通风。廒内漕粮最上头的叫气头,约有半尺厚,囤积日久,湿热熏蒸,已经变质,形成一层炭化的结块。而在廒底及靠近樟木的地方,也有一层结块,呈棕紫、棕黄色,这些稻谷虽然颜色变了,却不会霉烂,反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食之适口,余味绵长。这种米被称之为“仓烧老米”,每逢漕粮出廒,常以能得到“仓烧老米”为快事。
  平时管理仓廒,主要是开关气眼、天窗来调节温度湿度,这需要有丰富的经验才行。仓廒的管理者称为仓花户,其头目称为仓花户头,亦即仓头。仓头的收入是很高的,除了正常的工钱,还有诸如领米时靠规矩得来的灰色收入,更有内外勾结倒卖漕粮的黑色收入。因之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当官不如为娼(仓),为娼不如从良(粮)。
  铁麟知道,这142座仓廒,他不能都查,一是查不过来,二是也没有必要。但是要查哪座全由他随心所欲,邵友廉带着他,一路上还说说笑笑,并没有露出紧张的神色。
  到了第8号仓廒,铁麟让从中取出米样,因为他刚才听那个老仓花户说前10号仓廒是新米。米样送上之后,铁麟放在手里攥了一把,看也不看便交给了陈日修:“老哥,你看看,这米是哪一年的?”
  陈日修可为难了,他不明白铁麟是什么意思,也不摸邵友廉的心思。他拿着米又看又闻又用牙咬,偷眼看看铁麟,又看看邵友廉,就是不说话。
  又来到了32号仓廒,铁麟停住了脚步。邵友廉立即令仓花户取来米样,铁麟把米样放在手里握了握,又交给了陈日修。陈日修两只手里都攥着米样,反复地翻看、比较,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铁麟看着他那副样子笑了:“老哥,听说你在码头上干了大半辈子,验查这把米至于这么难吗?”
  陈日修脸色立刻成了猪肝色,额头上冒出了汗。
  铁麟说:“老哥,您猜我现在想什么?”
  陈日修更茫然了,一个劲儿地摇头。
  铁麟说:“我想起了贵公子陈天伦。假如本官将这把米交给他,他立刻就会告诉本官,这8号廒的是3年陈米,32号廒的是8年陈米,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让陈日修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却让邵友廉身上冒出了一股寒气。历届仓场总督到仓场来检查,都是只听禀报,只看账本。偶尔兴之所致,也来看看仓廒,甚至也抓把米查看查看,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懂米,不要说能看出几年陈米,就是把新米和陈米放在一起他们都区别不出来。铁麟也太厉害了,这米只在他手里一过,便知道是几年的。就这个功夫,对于漕粮经纪和管粮的仓花户来说,也得需要10年8年的功夫。铁麟到底是怎么懂得的呢?他不是一直在户部当官吗?莫非他有特异功能不成?
  铁麟接着对陈日修说:“我原来以为,有其子必有其父,毕竟是一脉相承嘛。贵公子是个是非分明、敢作敢为的热血男儿,没想到老哥却活得如此谨慎。”
  陈日修吓得忙弯腰行礼,颤颤巍巍地说:“草民有罪,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朝廷……”
  铁麟说:“老哥不必反躬自责,本官不怪你,圣人云: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换言之,子不必不如父,父不必贤于子。我还是很羡慕你,你为朝廷教养出了一个好儿子。本官也有个儿子,不成器得很,就凭这一点,你就比本官成功得多。”
  陈日修只有惟惟诺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邵友廉还要带着铁麟往前走,铁麟说:“算了,我也不必看了,你告诉本官,这142座廒中,有多少座新米,多少座陈米,陈米都是多少年的。”
  邵友廉已经领教了铁麟的厉害,要是别的仓场总督哪怕是户部尚书来问,邵友廉都敢顺口胡说乱编一通。可是,在铁麟面前,他万一要是说错了……
  铁麟见邵友廉犹豫着,又叮问了一句厉害的:“你是说不出来呢,还是不好说呢?”
  邵友廉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
  铁麟说:“今日本官也不难为你,要不你先跟有关官员商量一下,再向本官禀报?”
  邵友廉急忙说:“不不……是卑职年纪大了,记性太差,一时难以禀报清楚。”
  铁麟说:“这好办呀,你不是有账吗?你记性不好,照着账本说总可以了吧?”
  邵友廉无奈,将铁麟领进大运西仓总督的官厅,没有支派书办,自己动手将大摞大摞的账本搬过来,堆在案桌上,足有半斛粮食那么一大摞,垂着手对铁麟说:“所有的都在这儿,请大人过目。”
  铁麟笑了:“你是让本官亲自翻看这些账本吗?这些账本不要说查看,就是翻阅一遍,恐怕也需要半个月的工夫吧?”
  邵友廉忙说:“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大人想看什么,卑职给您查看。”
  铁麟厉声说:“邵友廉,你别给我演戏了。告诉你,本官再糊涂,也不会上你这个当。只有昏官才查看账本,本官就让你给我直接禀报。什么记性不好,142座仓廒,你连哪座仓廒里装的是什么粮食都不知道,还配当什么仓场监督。你今日要是给我说不上来,要是给我说错了一座,本官立刻将你革职问罪。快说!”
  邵友廉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浑身筛糠一样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说:“大人恕罪,卑职确实战战兢兢,大人一箭穿心,卑职如实向大人禀报。本仓现在有仓廒142座,除去38座空廒,有漕粮130廒。其中8年陈米28廒,7年陈米16廒,6年陈米27廒,5年陈米17廒,4年陈米9廒,3年陈米8廒,2年陈米3廒……”
  邵友廉的话音还未落,铁麟立即厉声问:“这么说,只有6廒是新米?”
  这又让邵友廉大吃一惊,他向铁麟禀报这些仓廒,虽说数目不大,可是他刚说完,铁麟就算出了还有6廒新米。五十多岁的人了,反应还如此机敏,让他不得不佩服。
  邵友廉说:“大人说得对,还有新米6廒。”
  铁麟穷追不舍地问:“你那6廒新米都存在哪里?”
  邵友廉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他知道总督大人盯住了这6廒新米,一定会亲自查看的。于是,他不敢隐瞒,只好说:“回大人……实际上本仓只有4廒新米……”
  铁麟问:“那2廒新米哪儿去了?”
  邵友廉说:“被坐粮厅借走了。”
  铁麟问:“坐粮厅借米干什么?”
  邵友廉说:“坐粮厅借米说有急用,卑职不敢多问。”
  铁麟问:“有借据没有?”
  邵友廉说:“有有……”
  铁麟说:“拿出来我看看。”
  邵友廉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从那堆积如山的账目中找出了坐粮厅的借据。
  铁麟接过一看,上面确实盖着坐粮厅的大印,还有金简的签名印章,铁麟把借据放在一边:“邵友廉。”
  邵友廉忙答道:“卑职在。”
  铁麟说:“本官且问你,按照朝廷规定,每年漕粮入仓,都是先要把仓廒腾空。放旧存新,一年压着一年走。可你的仓廒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陈粮?”
  邵友廉又急忙要跪下。
  铁麟说:“你就站着说吧。”
  邵友廉说:“谢大人,漕粮入廒,原本该是一年压一年的,可是每年发放俸米的时候,列位亲王大臣不愿意要陈米,都要求给新粮,新米刚一入廒,就被他们取走了,所以新米日少,陈米日多……”
  也还算是能自圆其说吧,铁麟想。
  邵友廉接着说:“土坝所收的改兑米,每年数目不一,有多有少,也看仓廒空盈而定,所以有的年份陈米多些,有的年份陈米少些……”
  铁麟看了看邵友廉,又问:“去年收了多少新米?”
  邵友廉心里又是一惊,这大概就是铁麟今天要抓的要害处,他忙躬下腰说:“回大人,去年土坝改兑米共有112万石,其中在大运西仓入廒49万石。”
  铁麟立即说:“那你该有43廒新米,除去坐粮厅借去的2廒,应该还有新米41廒,你现在怎么只有4廒了呢?”
  邵友廉说:“新米都被领走了,那些空廒就是发放完了的。”
  铁麟更加奇怪了,怎么刚刚进二月新米就发放完了呢。他原以为自己来领米是来早了,没想到都比他来得更早。于是,他问:“米票呢?”
  邵友廉倒是冷静下来,将一大摞米票找出来递给铁麟。
  米票是真的,铁麟一眼就认得出来。这么一大摞米票,也有一定的数量。这让铁麟虽说疑窦丛生,但是毕竟邵友廉有票有证,他反倒无话可问了。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甘戎却有些失望,她见父亲来势汹汹,邵友廉胆战心惊,心想肯定此举要挖出一个仓场的大蛀虫来。没想到眼看着邵友廉已经被铁夹子夹住了,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他又脱了身。
  铁麟回头看了看,却发现陈日修早已经不辞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