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麟的乳瘾又犯了,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心烦意乱,开始的时候还想吃奶,想他吃过的一个个或雪白或粉红或微黑的乳房,想留在他记忆中的各种各样的乳香。到后来,他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烦躁,心里像长满了荆棘。再到后来,他呼呼地冒虚汗,大口地喘粗气。他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孙嬷嬷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给他抚胸,给他捏背,给他擦汗,没有用。他后来连孙嬷嬷都厌烦起来,把她赶走。孙嬷嬷急得起了满嘴燎金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时候他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孙嬷嬷也劝他:“算了,何苦呢,还是再找一个奶妈吧。吃了大半辈子奶了,怎能说戒就戒呢?戒烟戒酒都那么难,何况戒乳?”
他心中有一个堡垒,这个堡垒是他用决心和意志建造起来的。这个堡垒为的是保全自己,固守自己,也为的是考验自己。当然,这个堡垒也是为皇帝和朝廷建造的。他要把对皇帝的忠心和报效朝廷的宏图大志保留在里面。有时候,他觉得这座堡垒坚如磐石、固若金汤;有时候,他又觉得这座堡垒脆如堆雪,顷刻即化。譬如现在他听孙嬷嬷劝他的时候,有多少次他都要脱口说让孙嬷嬷去办。但是,话到舌尖儿他又想起了皇帝,想起了朝廷。
孙嬷嬷不厌其烦地劝慰着他:“忠不忠皇上,干不干大事,不在于你吃不吃奶。忠臣也有眠花宿柳的,奸臣也有洁身自好的。男人嘛,谁没有点儿喜好。有喜烟的,有喜酒的,有喜女人的,有喜相公的,这都不是毛病。再者说了,这奶人人都吃,谁不吃?不过有吃的时间短的,有吃的时间长的。不能因为你吃的时间短就笑话吃的时间长的不是?”
任孙嬷嬷怎么说,铁麟就是不开口。他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似听非听,渐渐的竟安静下来。连他自己也奇怪,孙嬷嬷这些有悖于他誓愿的话却听着顺耳,丝丝入扣。
孙嬷嬷每天就是这样在他床边摸摸索索、絮絮叨叨,他入不得睡,孙嬷嬷也上不得床。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夜里陪伴他,白天还有那么多的家务要做,又加上甘戎丢了兰儿,来来往往闹得鸡犬不宁。孙嬷嬷终于病倒了,先是感冒,咳嗽,流鼻涕,昏头胀脑,后来竟发起了高烧。铁麟急忙让曹升给她求医煎药,精心调理。留在京城里的夫人听说了,又派来了两个丫环,一个夏草,一个冬梅,再加上甘戎的丫环秋叶也来了。仓场总督的后宅一下子人丁兴旺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今天要开漕,昨天晚上为了睡觉,他喝了一大碗枣仁汤。睡是睡了,可是脑子却一时一刻也没有休息,不停地做梦。说是做梦,其实与醒着无异。梦中套梦,梦外有梦。什么皇上在东暖阁接见他和林则徐呀,什么王鼎大人的和阗羊脂玉胡桃呀,什么沙竹巷的小院呀,什么唐大姑呀,什么小鹌鹑呀……还有兰儿,甘戎在疯疯颠颠地寻找兰儿……还有夏雨轩,那张大红请柬……潮水,汹涌澎湃,淹没了漕运码头,淹没了通州城,淹没了仓场总督衙门,淹没了他的暖烘烘的土炕……不是潮水,是声音,一股潮水般的声音,悠远、恢弘、气势磅礴……是钟声,暮鼓晨钟,钟声悠缓地响了起来,这种悠缓的声音要响17次。授人以时,催人早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进来的是冬梅,据说这是儿子甘瑞三年前从湖南衡阳买来的小丫头,买来时刚刚12岁。跟她同时买来的还有一个叫秋叶的丫头,比她大一岁,13。冬梅有点儿调皮,任性,但是细心勤快,会体贴人,被夫人留下了;秋叶天性活泼,身子灵活,又能歌善舞,被甘戎要去了。天知道甘瑞到湖南衡阳干什么去了,更难揣测当时他买这两个小丫头时的真实意图。反正回来以后便被夫人和女儿瓜分了,狼叼肉喂了狗,白忙活了。
冬梅小心地叫着他:“老爷,该起床了。”
铁麟听到了,却没吭声,他是无需吭声的。无论多么大的官,除非皇上和王爷,在家里都一律称老爷。
冬梅见他没吭声,站在炕前不敢动。她没有伺候过铁麟,甚至也没有伺候过男人。她跟铁麟不熟,见到他连头儿都不敢抬。叫他起床,伺候他穿衣服肯定是孙嬷嬷吩咐她的。
鼓楼上的钟声加快了,属于中速,中速要响18次。冬梅又叫了一声,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老爷,该起床了。”
铁麟无奈,只好哼了一声。
冬梅过来,将该换的衣服放到炕沿上。铁麟没动,冬梅也没动。两个人一个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一个站在炕前,低着头。
冬梅不知道该怎么给铁麟穿衣服,病中的孙嬷嬷只是告诉他去给老爷穿衣服,却没有告诉她怎么给老爷穿衣服。真是的,还用得着告诉吗?她当丫环的,难道还不会给主人穿衣服吗?她当然会,她来铁府三年了,每天都给夫人脱衣服、穿衣服、还要换衣服,这一套她熟悉极了。可是,那是夫人啊。夫人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给女人穿衣服不必避讳什么。而老爷是男人呀,她能像伺候夫人那样伺候老爷吗?
冬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又试探着叫了一声:“老爷,您起床吧?”
铁麟又嗯了一声。
冬梅还是束手无策。她看出来了,老爷是在等着她给他穿衣服,老爷绝对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尽管她是个女人,还是个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黄花姑娘,但是老爷却没有把她看作女人,只是把她看作下人。下人在老爷的眼睛里是不分男人女人的,无论男女,都是惟命是从的奴仆。她看到,在给老爷抱进来的那一套衣服中,有长袍,有马褂,有马甲;也有衬衣,夹衣;还有贴身穿的亵衣。那么,躺在被窝儿里的老爷穿没穿衣服呢?要是穿着衣服,怎么给他往下脱呢?
鼓楼上的钟声开始敲起了急促的18响,铁麟有点儿急了,抬眼看了一下冬梅。
冬梅慌了,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慌乱地走到炕前,像伺候夫人那样,轻轻地掀起了铁麟的被子。铁麟穿着睡衣和睡裤,冬梅伏下身子,小心地解着睡衣上的钮扣儿。铁麟那白花花的肥厚的胸脯露了出来,冬梅的脸发起烧来。她不敢看那胸脯,可又不得不看。她慢慢地脱掉睡衣,又用两只颤抖的手开始往下褪着铁麟的睡裤。这次,她的眼睛必需避开了。她扭着头,凭着感觉和伺候夫人的经验将两手往下移动着,紧张得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越是紧张,越是出乱子。老爷毕竟不同于夫人,夫人的睡裤很好脱,往下轻轻一拉就下来了。可是老爷的睡裤是紧贴在身上的,中间还隔着一团不可逾越的障碍。冬梅的两只手碰到了那团障碍,她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一使劲闭着眼睛,终于将铁麟的睡裤褪到了脚边。
脱掉睡衣睡裤,该给老爷穿衣服了。按照规矩,自然先要穿内裤,可是穿内裤,冬梅的双手还要经过那不可逾越的障碍。这时候的冬梅,似乎是被推进了枪林弹雨中的战士,向前冲是死,往后退还是死。既然必死无疑,也只能是跳河一闭眼了。你算什么女人,你是黄花闺女又如何。你是下人,下人天生就是伺候主人的。不要说给主人穿衣服,不要说看见主人光身子,主人就是要你扒光了衣服,你敢不扒吗?主人就是要你的身子,你敢不给吗?
想到这些,冬梅平静下来。她不再回避,既然回避不掉的,干嘛还要回避呢?她的脸也扭过来,眼睛也睁开了,拿起铁麟的内裤,沉着地从脚上往上拽,拽过膝盖,拽过大腿,拽到了那不可逾越的障碍之处。她没有扭头,也没有闭眼,甚至还漫不经心地朝那地方看了一眼。没有什么,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看清,只觉得有些丑陋。男人怎么会长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这么丑陋的东西也居然有资格惹事生非?
越过这道障碍,下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
铁麟从仓场总督衙门出来,坐粮厅的两顶蓝呢大轿已经在门前恭候了,这是金简和许良年的轿子。
见铁麟出来了,金简和许良年急忙下轿向铁麟施礼。铁麟还礼后便迈进了自己的那顶绿呢大轿。
绿呢大轿在前,蓝呢大轿在后,后面还有骑马的、乘车的、步行的。走在轿子前面的是开道锣,当当当响彻整个通州城。开道锣后面便是头戴黑红帽、手执蟒鞭的衙役,他们狐假虎威地吆喝着,挥鞭驱赶着路边的百姓。在衙役的后面,则是旗、锣、伞、扇、日照、顶马、官衔牌。跟随在两旁的是响班,也就是吹鼓手。笙、管、笛、箫、云锣、唢呐、铙钹、小鼓。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火朝天。从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出发的队伍,缕缕行行,不见首尾。大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更是如潮似涌,冲冲撞撞,此起彼伏……到了闸桥附近,夏雨轩乘坐的蓝呢大轿也从鼓楼后面迎过来,跟在了坐粮厅蓝呢大轿的后面,连同他的随从、衙役,使这支队伍更加宏伟壮阔。
从仓场总督衙门和坐粮厅出发去土石两坝,要经过半个通州城。街道两旁的店铺门脸儿,家家张灯,户户结彩。门盈上贴着滴着墨香的对联,比过年过节还要隆重非常。当然,这也是商家一个招财进宝的极好机会,哪一家店铺都不会坐失良机的。
与此同时,大光楼前也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光楼俗称楼坝子,在石坝的收粮场上,面向大运河,背靠通州古城墙。两层楼阁,飞檐翘脊,吻兽雕龙。上层窗开东西南北,八面来风。下面一层前方临河开放,尽收万艘千帆。这个大光楼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前面的对联。前面敞开,却有左右两根门柱。左边的门柱上雕刻着一副楹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而右边的门柱上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据说明嘉靖年间修建好大光楼之后,巡仓御史吴仲题写了这么一副上联。下联空着,为的是让后人续对的。这不是一副绝对,后来有人对了出来: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对是对出来了,可是从内容到气魄都无法跟上联骈俪。当然,还有一些对得更令人不满意的,所以下联总是空着的。
每年的开漕时节,都是漕运码头上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除了漕运官吏、码头百行、南北商贾、通州市民以外,还有来自四面八方专门来看热闹的人。于是,码头上未收粮先收人,河下是满载着漕粮的船只,河上面则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大光楼楼檐上,挂着8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都有磨盘那么大,红通通地悬在半空中,即使不点蜡烧烛,也透出了红火和喜庆。楼前还扎起了一个彩色的牌坊,都是绸缎丝锦扎制起来的。红花彩带,随风飘舞,与那8个大灯笼相映生辉,蓬蓬勃勃。牌坊的两边,摆下了8面大鼓,每面大鼓周围,都站着4个年轻英武的鼓手。鼓手们穿着白布坎肩,扎着白头巾,赤裸着双臂,挥动着鼓槌上下翻飞。敲出了忽紧忽缓的节奏。鼓声雷动,震得人心旌激荡,搅得大运河碧浪翻腾。
大光楼的左侧,用漕船捎带来的楞木和松板搭成了一个仓廒。说是仓廒,不如说是戏台。大小高矮都要比实际的仓廒小得多,仓廒里也没有粮食。只不过开漕仪式上要进行漕船入廒的表演。一只粗笨的廒梯直通廒顶,仓廒上下也是披红挂彩、闪光夺目。
陈天伦虽说已经多次见过了开漕时节的壮观,可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或局外人观看的。现在,他已经正式成了一名年轻的军粮经纪,成了一名参与者和当事人。一大早,他就带着斛头、督管来到临清卫山东前帮。陈天伦穿着开气长衫,系着腰巾,踩着千层底布鞋,手里拿着军粮经纪密符扇。再加上他新刮的头皮,白里泛青,越发显得雄姿勃发,意气昂扬。
临清卫山东前帮停泊在石坝南侧,齐刷刷64只漕船依次排列开来。漕船上飘着彩旗,首船上挂着坐粮厅颁发的虎头牌。陈天伦下了石坝,径直朝临清卫的船队走来。到了岸边,陈天伦带着随从刚要踏上过板,却被几个运丁拦住了。
一个年长的运丁说:“先生请留步,领运官徐守备有令,任何人不许登上漕船。”
陈天伦将手里的军粮密符扇一晃:“在下是军粮经纪陈天伦,请通知徐守备,我奉命来取粮样儿。”
年长的运丁一听陈天伦说自己是军粮经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忙赔着笑脸说:“先生请稍候,我去把徐守备喊来。”
陈天伦只好在岸边等候,不大一会儿,徐嘉传果然来了。这个领运官今天也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神采飞扬。陈天伦见了,急忙上前行礼:“在下军粮经纪陈天伦参见徐将军。”
徐嘉传也笑脸相应,礼貌地还礼,就是不提请陈天伦上船的事。
陈天伦只好说:“请徐将军行个方便,我要带人到船上取粮样儿。”
徐嘉传说:“陈先生来晚了一步,粮样儿已经取走了。”
陈天伦吃了一惊:“取走了?谁取走的?”
徐嘉传说:“是马经纪取走的。”
陈天伦问:“您说的是马长山?”
徐嘉传说:“对,正是马长山马经纪。”
陈天伦说:“在下是临清卫山东前帮的军粮经纪,按规矩这粮样儿该由我来取。”
徐嘉传朝陈天伦弯了弯腰,算是表示歉意,却没说什么。
这时候,军粮经纪马长山却在他身后的船头上出现了。徐嘉传闪了闪身子,马长山走上前来,客气地对陈天伦说:“今日是开漕第一天,第一天开漕验粮很是关节,我怕兄弟初任军粮经纪,不大熟悉码头上的规矩,就替兄弟前来支应一下。”
尽管马长山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可是陈天伦也不敢轻易就范。在漕运码头上,收兑漕粮事关重大。军粮经纪更是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出了问题可是流放杀头的罪过,谁能担待得起呢?尽管马长山的说法是出于对陈天伦的负责,甚至是出于好心,可是陈天伦能领这好心吗?
然而,马长山是“盈”字号军粮经纪,是军粮经纪的老大,是首领。一百名军粮经纪,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按说,该是“天”字号排在第一位。可码头上讲个吉利,列“盈”字号为首,大概是取“盈余”之意,漕船盈余,粮仓盈余,国库盈余,图个吉利。陈天伦是“宿”字号经纪,排列在第14位,从码头上的规矩来讲,是绝对要服从马长山的领导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又是老大,谁敢不服从?
马长山见陈天伦犹豫不决的样子,从漕船上跳上岸,来到陈天伦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信不过我马哥吗?打从你爹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收兑漕粮,经常是相互提携、相互照应。对了,陈大叔的脚伤怎么样了?我一直说去看望,总是抽不出工夫来,穷忙,越穷越忙,也别说,不忙更穷了。放心吧兄弟,马哥不会害你的,等今日验完粮样儿,这漕船你该怎么收还怎么收。”
陈天伦依然是半信半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大光楼那边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声,8面大鼓敲得更加起劲,喇叭唢呐也提高了声调,人群潮水一样地朝大光楼涌去……
马长山催促说:“开漕仪式马上就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陈天伦愣着没动,马长山却甩开大步朝大光楼的方向走去。
※※※
一个黑衣女人像个幽灵似的飘了过来,贴在了陈天伦的身边。土石两坝的人都涌向大光楼了,一时间岸边显得格外的清冷空旷。陈天伦和一个斛头、两个督管站在漕船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上船人家又不允,像几捆在市场卖不出去的秫秸一样干戳着。那样子一定非常尴尬,非常可笑。
黑衣女人已经离陈天伦很近了,她那蓬松的发梢儿已经扫在了陈天伦的脸上,连口中的气息他都嗅到了。陈天伦一惊,扭过头来:“唐大姑,怎么是您?”
唐大姑冲着他神秘地笑着,只是不说话。
陈天伦问:“您来干什么?找我有事吗?”
唐大姑还是微微笑着,两只神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天伦。
陈天伦心里有点儿发毛了。在这漕运码头上,唐大姑自称是半神半仙、半人半鬼、半巫半医的角色,她的诡秘的行为和疯疯颠颠的语言,谁都觉得有点儿神经紧张。
陈天伦说:“开漕了,您还不去看看?”
果然,唐大姑又说起了那近似谶语的疯话:“开漕开漕,一网打不尽,二网没捞着,三网四网把命逃……”
陈天伦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唐大姑,您说什么呢?”
唐大姑说:“开漕啊,我在说开漕呀,你不是军粮经纪吗?经纪经纪,有惊有悸,经纪验粮,前面是虎,后面是狼……”
陈天伦问:“唐大姑,您是说我将有灾祸,是吗?”
唐大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里埋着福,福里藏着祸,要想躲过祸,快点儿查出错……”
陈天伦今天也真有点儿走火入魔,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唐大姑是来帮助他的。他虽然听的是一片疯话,却在努力领会,细细琢磨。他觉得今天事情很蹊跷,蹊跷事肯定会遇上蹊跷人,蹊跷人肯定会有蹊跷的办法。马长山突然替他取粮样儿,他总觉得是一个大陷阱。可是他又不知道这陷阱里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陷阱有多深多浅。凭着他多年在码头上耳濡目染,也凭着他多年受祖父、父亲的言传身教,有一条警戒在时时提醒着他,那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事情突然又紧急,他来不及回家跟父亲商量,旁边也没有人能帮他的忙,既然唐大姑来了,他一定要在唐大姑这里讨到教益和办法。
陈天伦急切地问:“唐大姑,求求您了,您快告诉我,错在什么地方,到哪儿去查错?”
唐大姑却走了,走得也像来时那么飘渺而神秘。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息,走的时候也没留一点儿踪迹。说走就走了,说消逝就消逝了。
唐大姑虽然走了,可陈天伦却不能走,第一次当军粮经纪,第一次抽签验粮,即使不干个漂漂亮亮,也不能招惹灾祸。唐大姑说让他快点儿查出错,错在哪儿?错在马长山取的粮样儿吗?
陈天伦在想着,我该怎么办呢?
※※※
甘戎是骑着快马赶到漕运码头上来的。兰儿找不到,她只好先把兰儿的父母亲送回去了。回到京城,她连家都没有回便连夜往回赶。她就是为了看开漕来的,开漕仪式她一定要看。不仅仅是为了看开漕仪式,兰儿就是在一个大庙会上丢的,开漕比庙会还热闹,什么人都可能出现。说不定能找到那个劫持兰儿的人,或者发现一些什么线索。这些天甘戎急是急,可是却没有失去理智。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寻找着兰儿。
她赶到大光楼前面的时候,正好赶上开漕仪式开始。仓场总督的衙役见甘戎飞奔而来,忙上前替她牵过马。于是,甘戎气喘吁吁地钻进人群,朝大光楼前面挤去。
外面围着看热闹的百姓,里面站立着数百名大小官吏。大光楼前已经没有甘戎的立足之地了。她朝四下看了看,竟然悄悄地溜进大光楼,上了二楼。
二楼四面都是窗户,放眼望去,前面是大运河,河面上万船骈集、桅帆蔽日。脚下便是黑压压的人群,形形色色、拥拥挤挤,看得清清楚楚。而大光楼的后面,则还有两处非常醒目的建筑。靠近一些的是通惠祠,由于它是纪念吴仲的,当地人都叫它吴仲祠,祠堂不大,像一座小庙。
原来的漕运码头在张家湾,元代郭守敬引昌平白浮泉入瓮山泊,再沿长河入积水潭,引一条闸河直通张家湾。南来的漕船可以直接驶进积水潭,舳舻相继,万艘朝宗。元世祖忽必烈欢喜异常,遂将这条闸河命名为通惠河。到了明嘉靖年间,水路淤湮,河道废弃。巡仓御史吴仲重修通惠河,设五闸,建二坝,将漕运码头移至通州。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大光楼的后面修了这座吴仲祠。
吴仲祠的后面,耸立着著名的燃灯宝塔。书载宝塔建于北周宇文氏年代,至大清道光已经一千二百余年。宝塔共分13层,塔上连珠直指蓝天白云。传说漕船过了沙古堆,便可“三望燃灯塔”。先有燃灯塔,后有通州城。燃灯塔是通州城的象征,后有通州知州王维珍诗云: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支塔影认通州。
甘戎站在大光楼上,左瞧右看,非常快活。这是她自从丢失了兰儿以后第一次露出笑模样。
开漕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站在仓廒下的执事已经不年轻了,一缕银须飘在胸前的彩带上,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将一只手拢在嘴边,朝着大运河的方向高喊着:“开漕喽……”
一声高呼,发自丹田,底气充盈,恢弘饱满。这声音迎着初升的太阳,响彻云霄,在整个漕运码头上飘荡,经久不绝。
执事又一声呼道:“请坝神……”
呼声一落,顿时鼓乐齐鸣,鞭炮震天,人声鼎沸。随着令人心颤的喧闹声,坝神出现在高高的廒顶上。这个坝神,青布裤子,白汗褟儿,纳帮鞋,新剃的光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青幽幽的光亮。人们冲着坝神欢呼起来,坝神也张开双臂向人们致意。
随着鼓乐声,从大光楼里面出来4个扛夫。扛夫个个是彪形大汉,却是半裸着。这是码头上的规矩,扛夫上船,要赤着膀子,脱掉裤子。裤子脱下来以后,往腰间一围,两条裤腿扎在后面,前面遮住了羞处,后面却是整个屁股蛋子都裸露着。脚上的两只鞋一脱,往后腰上一插,腰板绷得笔直。大运河素有讲礼的街道不讲礼的河道之说,到了夏天从河道到码头就是男人彻底解放的地方。几千个扛粮食的老少爷们都光着屁股(准确地说,是光着屁股,不是光着身子),女人还怎么到这里来。所以,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少到河边或码头上来的,不得已从这儿路过,也是当个睁眼瞎,不东张西望就是了。穷人家的女人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码头上是穷人觅食活命的地方,不来行吗?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娘们来缝穷,就是带着针线来缝补破损的麻袋,每天也能挣十来个铜板儿。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太太手脚不灵活,上不得船,端着簸箕来扫街,叫作扫街,实际上是扫洒在地上的粮食,如果运气好,一天也能扫到斗八升的粮食。至于梳着小抓鬏儿的姑娘,也都撒着欢儿地往码头上跑。她们主要是来抓粮食,说抓好听一点儿,实际上就是偷。抓的方法很多,钻进水里溜进漕船,想抓多少抓多少;哪个麻包掉在地上,她们就一拥而上,抢个精光;更有甚者,扛夫扛着麻包在前面走,她们追在后面用铁钎子扎麻包,粮食从麻包里洒出来,她们就趴在地上呼撸……这些女人无论老幼,都不会怕光着屁股的男人。她们见怪不怪,那些缝穷的女人最爱跟扛夫们打情骂俏,玩笑开大了她们敢撩起扛夫们的裤子给他们彻底曝光。扛夫们也乐得她们到码头上来,疯打疯闹,扛起麻包来有劲儿。
开漕仪式上,来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其中也少不了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公开场合,人多势众,上来4个光着屁股的扛夫大家非但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新鲜,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法不责众,礼亦不责众。扛夫们扛着200斤的麻包如婴儿在肩,腰杆挺得笔直,还跟着鼓乐节奏扭来扭去。扭到大姑娘小媳妇面前,还故意转过身子,加大了摇摆幅度,在她们面前晃动着结结实实的小屁股。甚至还极力地弯下腰,企图将前面被裤子遮盖的丑陋之物从后面隐约暴露出来……这时候,男人则哄笑,女人则嗔骂。有脸皮儿薄的小女子急忙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往外看。
4个扛夫舞动着,表演了一个周遭以后,便朝廒梯上爬去。先爬上去两个,仍然是边爬边扭动着屁股,爬得越高,那屁股看见的人也就越多。两个扛夫爬上了仓廒,扭到坝神面前,坝神同时伸出双臂,抓住了扛夫肩上的两个麻包。身子往下一蹲,扛夫的肩膀往上一耸,一眨眼工夫,两个硕大的麻包已经扛到了坝神的肩头上。坝神挺直了腰杆儿,两脚分开站好,松开双手,两个麻包便稳稳当当地直立在了坝神的肩头上。仓廒下,一片欢呼声和叫好声……
这时候,另外两个扛夫也扛着麻包爬上廒梯,上了仓廒,扭到坝神面前。坝神将双手伸过来,抓住了麻包。两个扛夫也是把身子往下一蹲,那两个麻包竟结结实实地夹在了坝神的腋下。这时的坝神,真正成了大力神,肩上两个麻包,腋下两个麻包。800斤的份量压在身上,却脸不红,气不喘,腰不弯,腿不软,昂首矗立在仓廒上,雄风四射,豪气冲天。大光楼前沸腾起来。
执事又高呼起来:“拜坝神……”
大光楼前,仓场总督、坐粮厅满汉厅丞、通州知州、顺天府东路亭、两仓两坝监督、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的大小官吏、各船帮的领运官押运官头舵老大、以及军粮白粮经纪斛头督管,一干人等都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立在了大光楼前。仓廒前已经摆好了供桌,香烟缭绕,蜡烛高燃,还有干鲜水果四样点心。
在铁麟的带领下,众官吏都撩起官袍,向坝神跪拜……
※※※
就在拜坝神的同时,甘戎绕过人群,挤近仓廒,欲攀上廒梯,登上廒顶。
仓廒上的人拦住了她:“闲杂人员不许上廒。”
甘戎说:“我来看看坝神。”
廒上的人说:“看坝神到下面去看。”
甘戎说:“不,我要到近处看看。”
廒上的人说:“近处有什么好看的?”
甘戎说:“我要看看是真是假。”
这时候,下面跪拜已经完毕,坝神转过身来,双臂一松,腋下的麻包掉在廒顶上,接着又将腰一弯,肩上的两个麻包严严实实地摞在那两个麻包上。
甘戎抬头一看,这坝神年纪三十岁上下,长得虎背熊腰,愣头大脑。身上那一疙瘩一块的腱子肉挤在一起,像河滩上的石头蛋。甘戎两只手扒着廒梯,廒上的人拦着不让她上来。坝神听到刚才甘戎的话,便对廒上的人说:“别拦着,让她上来。”
甘戎身子一蹿,狸猫似地上了廒顶。
坝神问:“你刚才说什么?看看是真是假?你是怕我这坝神假呢,还是怕这麻包假?”
甘戎说:“当然是怕麻包假。我就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大的力气,4个麻包800斤呢。”
坝神说:“这麻包要是假的,下面能有那么多人给我磕头吗?”
甘戎上前,用脚踢了踢坝神扔下来的麻包,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里面装的是粮食。但是她还不放心,弯下腰来用手扳了扳。
坝神嘲讽地笑起来:“你一个小女子,能掂出这麻包的分量?就算是假的,你也掂不出来呀。”
甘戎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假的我就能掂出来。”
坝神问:“你怎么掂?”
甘戎说:“当然是用手掂了。”
坝神又笑起来:“小姑娘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吧,你要是能把这4个麻包搬起来,摞在一起,我给你磕三个头。”
甘戎认真起来:“此话当真?”
坝神说:“我骗你干什么?”
甘戎说:“我是怕你说话不算数。”
坝神说:“那就让这几位大爷给做个证。”
在仓廒上帮忙的都是坐粮厅的役胥,没有人认得甘戎。但是突然间跳出来一个小姑娘敢跟坝神较劲儿,怕也不是一般的女子。众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怂恿鼓劲儿。
甘戎冲着众人说:“你们可得给我看好了,他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可不是好惹的。”
众人齐说:“不会的,不会的,坝神哪儿能说话不算数呢?”
甘戎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袖口捋起来,弯下腰,一只手抓住了麻包的一角,往上试了试又放下了。
坝神得意了:“不行吧?快回家玩吧,别到这儿来逞能了,你要是能……”
坝神的话还没说完,甘戎已经将那只麻包拎起来,直起腰,朝前走了两步,摞在了另外两只麻包上。这样,三个麻包便摞在了一起。紧接着,她又拎起另一只麻包,往那三只麻包上摞着。转眼间,4只麻包摞得整整齐齐,不偏不歪。众人惊异起来:“哎呀,真是个奇女子……”
甘戎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抬头找坝神,坝神已经不在了。她正要发火,却只听得下面的执事又一声高呼:“赏坝神……”
甘戎往下一看,坝神已经站在了仓廒底下的供桌前面。
铁麟上下打量了一下坝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说:“小伙子,好身板,好力气,好威风。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坝神惟惟诺诺地回答说:“我姓杨行八,大伙儿都叫我杨八,没有名字,通州土人。”
铁麟笑着说:“杨八这个名字就很好嘛,怎么说没有名字?”
一个衙役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仓场总督铁麟的面前,托盘上摆着4吊铜钱。铁麟双手拿起铜钱,举到坝神面前。
执事高呼着:“仓场总督铁大人赏钱4000文……”
甘戎突然跳下仓廒,一把抓住了坝神:“等等,你还欠我的三个头呢,快磕完了再领赏。”
铁麟见了女儿,厉声说:“甘戎,你来捣什么乱?快躲开!”
甘戎只好松开坝神,坝神弯腰接赏钱。
甘戎在后面悄声警告着:“告诉你,你这三个头不还我,我饶不了你。”
坝神知道自己遇上了难缠的主儿,可是一个小女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趁着总督大人在场,他把赏钱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跑。
甘戎火了,紧跟着追了起来。
人群拥挤,要往外跑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坝神慌里慌张地往外冲撞着,大家都认识他是坝神,便主动让开。甘戎往外追就难了,她不好意思像坝神那样粗野地在人群里冲撞,再说都不认识她,没有人给她让路。光天化日之下,她竟让坝神跑掉了……
※※※
大光楼前,拜完了坝神,就该准备验粮了。执事刚要往下进行,却见夏雨轩匆匆地将铁麟拉走了。众官吏也觉得奇怪,知道是出了大事。于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自作惊恐地猜测着。
铁麟跟着夏雨轩走到大光楼里面,急着问:“出了什么事?”
夏雨轩说:“出了大事,把皇上都惊动了。”
铁麟问:“是漕运码头上的事吗?”
夏雨轩说:“是漕运码头上的事,也是通州地盘上的事。一个外国传教士叫安东尼,从浙江搭乘漕船过来的,到了张家湾一带,丢了一只皮箱子。他没找地方,也没告码头,直接找朝廷去了……”
铁麟气怒地说:“这外国人也忒狂得没边了,屁大的事也找皇上。”
夏雨轩说:“皇上还认真了,命咱们限期破案。”
铁麟说:“真是添乱。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夏雨轩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铁麟说:“他人呢?”
夏雨轩说:“在州府衙门,我让金汝林和张典史陪着他呢。”
铁麟又问:“哪国的传教士?”
夏雨轩从腰间掏出一个黄缎子包儿:“据说是意大利的。这案子是从刑部直接转过来的,这是皇上的手谕,请您看看吧。”
铁麟只好弯腰拱手,诚惶诚恐地把皇上的手谕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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