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浚奏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山东按察使丁世雄亲率精锐殓灭黑风崖匪众》折子十二夭后送到了北京。是时正近重阳,京畿直隶细雨茫茫,凉风习习,已经连着下十几天的霏霏淫雨,仍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军机处当值大臣讷亲接到这份折子,因见内里涉及“一枝花”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节录,和当日各地急报的节略一并呈乾清门听政处。约莫过了一刻时辰,便见军机处书吏房的杂役头儿小路子披着蓑衣,吧叽吧叽踩着潦水进来,禀道:讷中堂,折子送上去了,是王仁公公接的,这是回执。”
“嗯。”讷亲头也不抬,看看几份四川送来的军报,用指甲在上边画着,说道:“你没问问,万岁节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门?我要见主子呢!”““回中堂,主子现在不见人。”小路子躬着腰毕恭毕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贵主儿、贤贵主儿一道,陪着太后老佛爷去钟粹宫佛堂祈求停雨。王仁说,主子有话,军机处有要紧事,午晌后到养心殿觐见。”讷亲提起笔来正要写什么,听乾隆皇帝有话,忙站起身道:“是!”折叠起炕桌上的卷宗说:“我到西华门外衡臣老相国那里去。这几份折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对的军情,叫他们誊出节略,原折发到兵部,兵部看过转给户部,由户部把原折送回来。限两天时间,你明白?”小路子连连答应着。讷亲已经蹬上鹿皮油靴,披着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站住了,问道:“你叫小路子?”小路子没想到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天子第一信臣会突然问自己话,正收拾文卷的手吓得一哆嗦,忙道:“卑职是小路子。乾隆元年从云南随扬名时大人到京,荐到军机处当杂役。去年捐的监生,今年又捐了个候补县,才到吏部投供……”
讷亲没有理会小路子罗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着截住他的话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就背起履历来!捐官是国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去了。
“中堂爷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讷亲胖乎乎的背影只是发怔。他虽生在小门小户,又读书不多,但来京师四五年,一直在这中央机枢之地当杂役,对达官贵人、宰相勋戚这些人的城府实在是领教了不少——越是待罪听勘、祸在不测的人,他们越能放下架子对他话语温存,殷切关怀;越是要提拔超迁,越会端起老师架子,训你个臭死!无缘无故的,讷亲断然不会突然地关心自己。想到讷亲和病重的鄂尔泰素来同气同声,号称“满洲泰山”,张廷玉则素来为举朝汉族官僚众望所归,号为“汉江砥柱”。小路子是杨名时推荐的,又是张廷玉收用的,平日当差侍候,不管张廷玉、讷亲、傅恒这些头号军机,还是刘统勋、庆复,各部院正卿,他没有不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开罪这位“中堂爷”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过神来,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乱文卷,突然一个高个子官员闯进来,一边解斗笠,一边问道:“讷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门站着背光,小路子眯着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员身着雪雁补服,青金石的顶子后,湿漉漉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囚方脸青里泛白,显得十分憔悴,只两条倒剔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是勒三爷呀!不是说您放了湖广道了么?几时回北京来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为放了湖广道,我进京引见谢恩的。怪的是一道儿放缺的道台都引见了,偏要我单独递牌子,心里没有底,又怕失了仪,想见见讷中堂请教一下。”小路子笑着道:“您请升炕,暖和暖和再去,这里除了中堂、军机章京、军机处行走,就是咱最大。讷中堂去张中堂那儿了,估摸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这大雨天儿,您就在这儿歇着等罢!”
“多谢,”勒敏笑着接了小路子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望着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问道:“刘大司寇说是去了山东,我有几个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几时回京?”小路子见又有一位年轻官员进来,忙招呼座儿,笑着说道:“您请这边坐。照规矩任谁不奉旨是不许进这道门的。皇上体恤下头,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气,外省觐见的官员可以进屋候见,只不要越过炕那边就是了。”他又给这位年轻人奉上一碗茶,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爷话、延清大人今天还有折本递回京来呢!我估着三五天不得回来。自古道‘山东响马河北贼’,那不是什么良善地方儿。要像刘大人那个样儿的,咱们大清若有一二十个,各省分他一个,哪里还会有贼有强人?”说罢啧啧称羡。勒敏抿着嘴只是笑,说道:“听说你也被选出来了,要到外任候补知县,是吗?”
小路子手脚不停地忙着彻茶,在炭盆子里夹炭,用嘴吹着噼啪作响的火炭,说道:“这个地方儿虽大,到底我也修不成个正果儿,还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闹个祖上有光,您说是啵?”“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叹道,“要单是对下头挺挺腰子,对上宪弯弯腰子,上头有话传下去,下头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顶子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栈的小伙计,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点,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东美大帅,武将里头出尖儿的吧?一个马失前蹄,连他家公子岳中丞都连带上倒霉。还有勒爷您也认得的曹雪芹,连傅中堂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爷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王米垃子糊糊,盐拌酸菜!曹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坐在门口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道:“岳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处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
“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着给他续茶,说道:“岳中丞吏部考绩原来报的是‘卓异’,里头有消息要放他为湖广总督呢!东美大将军一个败仗下来,岳浚的考功语就变成了‘中平’,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鸡犬入地了!”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一人得罪,鸡犬入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得道’,把你带到天上的呀?”
勒敏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部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眼,见那青年穿着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摇摇头,闪着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样亲眼见德州知府刘康毒杀道台贺露滢,又怎样畏祸奔逃两广云贵,投奔扬名时,荐到军机处,待到刘康案发,又如何被刘统勋传到大理寺对质,事毕又回愿差捐官,成了候选知县……一番经历说了一遍。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大波迭起,层出不穷,连勒敏都听得入了神。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道:“如今你也要选出去了,有个什么盘算?”
“回爷的话。”小路子见他腰间系着明黄带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头体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子,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子个好儿。刘府台是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种官当不得。贺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穷,那种官也似乎没味。刘延清中堂是当今包龙图,日断阳间夜断阴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饱暖体面,也就成了——小庙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你叫什么来着?”“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换沏了热茶,说道:“原名叫肖六,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进来,解下油衣递给小路子,笑着说道:“外头贼凉的风,这屋里真暖和——讷中堂呢?”“哟!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丢下火箸,忙抢步上来接了油衣,两眼都笑得咪成一条缝,说道:“讷中堂去见衡臣老相爷去了,吩咐来人在这等着呢!我的爷,穿着油衣还淋得这样儿了……刚沏出的普洱茶,您吃两口暖和暖和身子——您还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选。张大将军在那儿跺跺脚,四川、湖广都要乱颤,可惜我这芝麻官儿够不上巴结。您好歹在他眼前当参将,帮衬我的时候儿有的是呢!”
“好个猴崽子,倒会顺竿爬,你要是武官跟着张大将军,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嘘着寒气喝了两口茶,一闪眼看见那青年,顿时一怔,犹恐看错了,揉了揉眼,还要再看时,那青年笑道:“阿桂,你这瞎眼狗才,连朕都不敢认了!”
屋里几个人好似同时听到旱天一声震天雷一样,一个个面色如土、目瞪口呆。阿桂头一个灵醍过来,“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口中道:“奴才真是瞎眼狗,就这么拴驴撅子似地矗着头和主子说话!……这屋里太暗了,说啥也不想到主子会在这屋里……”薹敏和小路子只是捣蒜价叩头,喃喃谢罪不止。
“起来侍候着吧。”乾隆皇帝一笑,径至大炕上盘膝坐下,说道:“别着朕在大内起居,不少太监还不认识朕哩,你们有什么错儿?”他似乎兴致不坏,手里把玩着斋戒牌,目光炯炯望着外头的雨地,一时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几个小臣自然也不敢说话,都垂头鹄立,听着窗外沙沙不断的雨声。许久,乾隆才道:“朕刚从钟粹官过来,其实朕本性里很爱雨雪天气的——批完奏折见过人,常是累得头昏脑胀的,凉雨星星洒落一身,朕一身疲倦也都没了。可这雨太多,就成了淫雨,害稼禾,伤农时,穷人不胜其寒,朕也不能不割爱,祈禳求晴了。”阿桂是个心思极为机敏的人,边听边揣摩,觉得乾隆话中别有深意,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笑道:“奴才是个由文职改武职的。当知府那阵子也喜爱雨雪。当了参将就不行了。去年秋天,庆复大学士在下瞻对和叛藏遭遇被围,张大将军命我率七百军士星夜驰援,主子圣明,那是个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儿,一会儿雨、一会儿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袭,天明赶到下瞻对。庆大学士也突围了。我的七百兵都滚得泥猪似的,并不敢骂张大将军,跺着脚咒‘这遭了瘟的老天儿’。打那下来,风花雪月的诗兴我竟一概没了。”乾隆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养移体居易气,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会诗会文的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真有经济实学的文臣,能野战会攻坚的武将,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凤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发见,在作养,存于人主一念之间。大将军张广泗,是武将里出色的,傅恒是文武双全,庆复是文臣,在上下两瞻对指挥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儿见邸报,高恒在山东率兵剿匪,杀刘三秃子以下一千余人,这不又一个傅恒么?主子圣明,臣下争气,人才也就历练出来了。”乾隆笑着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都是虚假糊弄人哄朕的,以为朕不知道?张广泗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武将、三朝元老了,有点本领是真的。下余的只有傅恒可信。山东的刘三秃子是在逃亡路上得伤寒病死的,被手下人割了头去高恒那里请功的。其余如‘一枝花’、燕入云、贾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恒的功劳,在于他亲临前敌,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窜的去向,就这一条,朝廷也不埋没他的功劳。”说罢转脸问勒敏,“你在湖广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么也会认不出朕来?”
“回皇上话!”
勒敏正听得发怔,没想到会突然问自己话,身子一颤呵下腰来,正容说道:“奴才是今年七月从南京海关道洋政司上奉旨迁任湖广道的,才到任三个月,手里有几件积案没有办下来,又命转任四川粮台。这次进京是听训赴任的。奴才有幸觐见过主子两次,头一次是殿试胪传,第二次是随外省官员一道儿在乾清官谒见的。主子垂训,天语谆谆,奴才一个字也不敢忘却,但随班朝见,不敢偷窥圣颜,所以不敢贸然渎认。乞主子恕罪!”
“这有什么罪?”乾隆微笑了一下,挪身下炕,张望着外面灰暗阴沉的宫阙,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晓得为甚么调离湖广?”
“奴才不知。”
乾隆点点头,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沉重:“九月间礼部开列应平反追谥的先朝臣子。你的父亲叫勒英善是吧?——是雍正六年追比亏空抄家革职的——朕当时就问尤明堂,有个新放湖广道的也姓勒,和勒英善是不是一家子?这才知道你和勒英善是父子。你父亲在那里当巡抚多年,又在那里坏事抄家。所以你不宜在湖广作官。”乾隆提到勒英善名字,勒敏早已伏地叩头,又道:“主上圣明烛照,勒敏是旗人,也受国恩,总角以来束发受教,读书明理,不敢有一丝妄为。焉敢以父辈恨怨存之于心?奴才是当今主上亲选简拔出来的,脱离泥涂侪身青紫,唯有小心剔励、勤于职守以补过于先父,报恩于皇上,不敢稍有一己私意,也从没有思量过这些事。求主子明察!”乾隆满意地抿一下嘴唇,说道:“起来吧!并没有人说你什么不好,倒是有人说你忒过细致小心、同僚间酬酢往来,不伤国政不害官体不误民事,有什么不好?你也不敢!调你出来是规矩,这要立成制度。你不是进京引见的么?这就是了,这也是你的福分,寻常引见朕也顾不来特意告诫你一个人。到四川,好好听张广泗节制。你和阿桂是国家旧人,朝廷自然格外照看的。今儿巧了,连你也是要去四川的——”他转脸又问小路子:“你叫什么来着?”
“小路子!”
“小路子——这个名字不文雅。”乾隆道:“还是你的本名,叫肖路就好。四川如今最大的政务,就是平息小金川、大金川之乱,和罗奔莎打仗。那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将相无种,凭的是自个本领胆略,你明白?”,“奴才明白!”
“真明白假明白,要看你的作为,”乾隆脸上已毫无笑容:“事主之道,头一条就是不欺心,不着意奉迎,不隐饰不讳过。才气的大小可以打历练中来,这‘心田’二字如果坏了,也就无药可医了。”
“扎!”几个人一齐叩头称是。
乾隆不再说什么,绕过三个人径自来到门口。一直守在外头的两个太监卜忠和个孝怀里抱着油衣雨伞和木屐等雨具!忙迎上来为他更衣。乾隆也不要油衣,加披了一袭大氅,命卜孝在身后打着伞便进了雨地。一阵哨风掠过满是连阴泡儿的潦水扑面而来,从热烘烘的军机房刚出来的乾隆被激得打了个寒噤儿,卜忠忙陪笑道:“主子说出来散散心,在这儿又见人说上了差事,稍停一下回去,也就到了晚膳时辰了。讷中堂必是有要紧事绊在张相府里了,主子要叫他,奴才传旨叫他进来可成?”
“这不是你这身分上的人说的话,该怎么办,朕有朕的章程。除了侍候朕衣食起居,别的话没有你多口的!”乾隆愠怒地睖了卜忠一眼,“高大雷没给你讲过规矩?混账!”卜忠没想到一开口说话就走了板,眼见乾隆脸色愈来愈阴沉,吓得“噗嗵”一声跪倒在雨地里,煞白着脸只是叩头:“奴才知过知罪,再不敢了……”“犯过必究,岂有恕罪之理?”乾隆眯着眼望着丝丝细雨,漫不经心地说道:“养心殿里除了高大雷,你就是二号太监,不惩你何以服众?你其实犯的是死罪,姑念你素日侍奉尚属小心,罚你在养心殿外长跪三日,掌嘴一百——去吧!”
阿桂、勒敏、肖路三个人跪在门里,听得清清楚楚,见乾隆家法内务如此严整,心里都打了一寒凛,互相偷望一眼,没敢言声。
乾隆站在门口一时也不说话,他心里想的其实就是卜忠方才讲的,既惩处了卜忠,倒不好就回养心殿去。在雨地里怔了一会儿,乾隆转身便向隆宗门走去。卜孝哪里敢多言,高举着伞,试试风向,想方设法为他挡着斜飘的雨,亦步亦趋地跟在侧后——又怕踩着了乾隆脚后跟仄着身子哈着腰,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索伦、德惠几个侍卫原在永巷口守候,等着皇帝回宫,见他变了去向,料是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互相递个眼色,不言声尾随上来。只见乾隆出隆宗门却不向西走,迄逦过崇楼、右翼门、弘义阁,竟从武英殿向西,似乎要出宫的模样。索伦是新选进来的侍卫,和他父亲狼嘾一样心细精明,忙叫过一个苏拉小太监,小声道;“皇上要出宫,你去告诉乾清宫侍卫总管图军门一声儿,再到内务府,叫他们知会顺天府,悄悄跟着侍候!”说罢,快步跟了出来。
乾隆出了西华门,站在门前大石狮子旁,看了看在雨雾中灰蒙蒙矗立着的歇官亭,感到有点意外,转身问卜孝:“现在离天黑还早,怎么歇官亭里已经没了候见的人?”卜孝笑道:“天儿这么冷,风刮得嗖溜溜的,谁肯在这上头白冻着等?一位张衡臣相爷,一位是前头鄂尔泰大人,都是奉旨在府理政的大臣。六部里头只要不是御批交办的差使,都送到他们府里了。鄂相爷这阵子病重,张相这边恐怕要多忙一倍呢!”乾隆“嗯”了一声,徐步下阶,向西华门对面的张廷玉宅踱着,又问道:“听说,来张相这边的汉官多,去鄂相那边的都是满人,可是有的?”
“这个奴才没听说过。”卜孝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来张相府的人,比鄂相那一边多一倍也不止。这也不奇怪,张相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天下,那是谁也比不了的。像讷亲相公家养着条牛犊子似的狗,见了人红着眼,呲牙咧嘴地挣绳子,奴才去传旨都提心吊胆的。没有要紧的事谁肯去他府上打磨旋儿呢!鄂相爷自己是旗人,又管着旗政,来府的旗人自然多。不过,鄂相不如张相待人随和,来往的都是大官,旗人里头当大官的多,自然瞧着鄂相爱和旗员打交道了……”一边说,一边已到了张廷玉宅第垂花门前。
张廷玉府邸原本在东城老齐化门外,那是康熙时的老宅子,既轩敞又宏大,茵茵蕴蕴占地一百五六十亩。雍正登极,念张廷玉年事日高,来往不便,就近在西华门外又赐他一座宅院,这是个三进四合套院。原本是太医院医士听候内廷传呼的地方,归内务府管。平常,外省封疆大吏进京或者京师住得离大内远些的要员,天气不好时,便在这里歇凉,取暖,借住着候见皇帝。后来张廷玉住到这里,内务府趁机写禀帖给户部,说军机大臣府第挨着大医院,由于官员扰攘嘈杂,不利医士修习,求允将西华门北面原康王府花园改建为太医院。户部果然拨了五十万两银子在花园建造了新的太医院,太医院自然知趣,从中又拨出一些银两,把张宅也修缮一新。当下乾隆一行到府门前,守在门洞里的也是内务府的太监,赏给张廷玉使用的。因卜孝常来府里传旨,彼此都相熟,见他进来,几个人忙都起身相迎,为首的马逢春笑道:“往常都是不(卜)忠带着不(卜)孝来,这回为啥单单来了个不孝老公公。是传旨呢,还是传话?”
“我们这位爷要见张相,有旨意。”卜孝笑嘻嘻地,却不敢和他打诨磨牙儿,“张相在哪里?”马逢春瞥了乾隆一眼,没敢再嬉笑,说道:“这是正经差使,我给爷们带路——张相在听雨轩那边和大人们议事呢!”
乾隆一边跟着进院,一眼见门北一个极大的花厅,这么冷天儿还开着亮窗,里头影影绰绰足有几十号官员,有的正冠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插科说笑,有的吃茶抽烟嗑瓜子儿,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便问马逢春:“张相要筵客么?怎么这么多的人?”
“回爷的话。”马逢春已隐约意识到这年轻人来头不小,恭谨一笑边走边回答:“这都是各地来的府县官儿,等着我们相爷接见,天天都是这模样儿。里头还有几盘大炕,住在这里等见的也是有的。”乾隆默然,跟着马逢春穿堂入室、半晌才问道:“他们就在相府用餐?”马逢春道:“起先到了吃饭时,我们相爷还叫人送饭给候见人。谁想就这么一点便宜,竟招惹得人越来越多——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些府县官再龌龊下作的了——过了一段相爷又说,我不能当大清的孟尝君,所有来访客人,只供应清茶,别的我们就不管了。”
说话间已绕过超手游廊,过了西花厅旁月洞门。果见一带压水台榭横在海子边,此时云暗天低,老柳凄凉摇曳、水波荡漾,拍击着水榭子的石础。榭东沿岸有一道拱门,粉底漆字写着“听雨轩”三个大字,两边尚无楹联,显见是刚刚修建的颐养之地。乾隆命随从太监侍卫止步,独自进了小院,沿榭亭栏杆,一边观望景致,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此时傅恒正在说话。
“上瞻对下瞻对是通藏要道,一时也不能有滞碍。康熙年间驻藏大臣被乱兵杀死在拉萨,就因为内地援兵上不去。庆复大人说已经烧死班滚,现在岳钟麒又说班滚还活着。有人在小金川莎罗奔那里见过他。那班滚到底是死是活,还该给主子一个实在话。庆大人一向干脆利落,怎么今日一味吞吞吐吐?”
屋子里静了一会,便听庆复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班滚是六月二个三日死的,当时攻破如郎寨,又追到丫鲁寨,七千兵马围得丫鲁水泄不通。劝降不成,我才下令举火焚烧。并没有一人侥幸脱逃。至于班滚尸首,当时有总兵宋宗璋、下瞻对土司俄木丁、革松结辨认,衣着面目虽然模糊,还是依稀认出了。后来又让班滚的仇族上瞻对土司肯朱辨认证实才奏报的。庆复怎么敢冒这个欺君大罪?东美将军,你是不是自己在和布通吃了败仗,有点妒功呢?不然,皇上已经相信,你为什么平白地冒出个‘班滚未死’的说法儿?”乾隆支起耳朵听岳钟麒辩解,但岳钟麒却一时没有言语,倒是讷亲说道:“你不要拉扯主子。你是前敌统帅么!班滚死,你没有亲见,看的又是烧焦了的尸体,怎么确认得下来?现在有人在小金川见了活班滚,军机处当然要对质明白,问问清楚。”庆复立刻反驳:“那不也是传闻?岳钟麒也没有亲见班滚嘛!上下瞻对一百七十多座碉楼已经全部拆平,三万多藏民已经移到大金川。川藏咽喉已经在我掌握中——打了胜仗,反而要追究我的罪责?”
“这不是议论你有无罪责的事。”坐在门角的岳钟麒一直没有说话,终于也开了腔:“大金川、小金川也在乱着,班滚如果活着逃到小金川,和莎罗奔勾结起来,不但更难制服莎罗奔,上下瞻对如今的局面也难以保持。你要知道,现在上下瞻对驻军是二万四千,连同运粮道路上人马车辆辎重支用,一个月要耗银十四万两。如果真的打了个‘如郎大捷’,现在应该班师回朝。只留守五百军士驻防瞻对。试问你为什么不下撤兵令?是否一撤兵,所谓‘大捷’也就露了实情?!”
这正是乾隆最关心的事,上下瞻对之役已经耗去一百多万库银,打这么几个连小镇子都算不上的土寨子,用了八个多月的时日。撤掉两员统兵上将,还要用重兵驻防守卫,这个账怎么算怎么窝囊。他凝神听时,只听庆复说道:“我是大学士,要统筹全局!大小金川莎罗奔叛变已成定局,也难保证剿之时逃窜上下瞻对,这二万四千人驻守上下瞻对,正是我防患于未然的防备之策,庸碌之辈怎能领会?”岳钟麒清了清嗓子还要说话,坐在炕上的张廷玉轻咳一声说道:“班滚死没死,如郎大捷情形怎样,皇上已经下谕令张广泗核实奏明。你们这样动意气,太失体统了。皇上的意思,如果莎罗奔要能约束两川大小土司,不干扰上下瞻对进藏通路,不扩展土司辖地,也就未必用兵了。”岳钟麒轻轻冷笑一声,说道:“如果当初不打上下瞻对,凭我和莎罗奔打青海时的交情,一封信就安定了金川。班滚和莎罗奔世代都是姻亲,不管是死了还是投奔到金川,都和朝廷结了不解之冤,这善后何其难也!征剿瞻对时你们征询我的见识,我是怎样苦心劝说来着?谁听了?唉。我是老不中用了……”
听他凄声长叹,似有悲愤不平之意,乾隆心里一阵光火,轻轻推门进去,冷冷扫视众人一眼,这才看清,张廷玉盘膝坐在正中炕上,对面坐着讷亲、傅恒,还有上科新科状元庄有恭、京师河道观察钱度、户部侍郎鄂善都环坐在侧。岳钟麒皓首白发,庆复冠带齐楚,两个对坐在一个茶几两边,谁也不看谁,已是争得脸红筋胀。乾隆嘘着冷气,徐徐说遣:“岳钟麒,和通泊之败损兵三万。你身为主将,要诿过于朝廷?你活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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