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宋振庭其人其才

作者:刘仰东





  宋振庭和张伯驹的交谊,已传为佳话。张伯驹曾说,共产党里他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陈毅,另一个是宋振庭。张伯驹成为右派,无处立足时,被时任省委宣传部长的宋振庭请到吉林作省博物馆副馆长。1963年,周恩来和陈毅到吉林,陈毅当着周恩来的面对宋振庭说,张伯驹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把他交给你很放心。宋振庭一直对张伯驹执弟子礼,两人情意甚笃,直至1982年张伯驹去世。宋振庭调中央党校工作后,有一年冬天,刘景录陪宋振庭造访张伯驹。当时张住在后海附近的两间平房里,室内陈设简陋,客人坐在凳子上,屋里生着炉子,烟熏火燎。刘景录感慨说,这对于曾是直隶总督的过继子,有“民国四公子”之称,继承过万贯家财,过过一掷千金的日子的张伯驹来说,反差之大,可谓从生活的顶峰跌落到最底层。更令刘景录感慨的是,身临反差如此之大的境遇,张伯驹言谈自若,没有丝毫失落感,一副平和、恬淡的神色。不俗、不恶、不卑的节操和人格魅力,尽显其中。说到这里,刘景录用了鲁迅的一句话来为张伯驹作注:“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宋振庭的朋友中,有一批画界名家,如傅抱石、吴作人、许麟庐、周怀民等。他和傅抱石的结识,有几分传奇色彩。1961年夏天,傅抱石和关山月画完《江山如此多娇》后,联袂作东北之游。宋振庭作为省委宣传部长,尽了地主之谊。一次,两位客人和省内一些画家谈画,宋振庭也在场。他插话时提到古代一本画论的观点,引起傅的在意,语含诧异地问:“这部书你也看过?”因为这是一本即使专业画家里也未必有多少人读过的著作。此后数天,他们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宋振庭对傅抱石的画作了包括不足在内的整体的、一针见血的评论,傅听后整衣鞠躬,说:“你是我的老师!你把我近年来很多苦恼的问题点出来了。”他们不仅交流心得,而且交流身世,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傅一般不轻易给人作画,那次一气给宋振庭画了两张。回到南京,他对妻子罗时慧一口气说了十字真言:“人活一辈子有些事很奇怪,这次在东北认识了宋振庭,我们虽是初交,两人却一见如故,两心相印,三生有幸,四体不安,五内如焚,六欲皆空,七情难泯,八拜之交,九死不悔,十分向往。”其实,他们在长春单独交谈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小时。
  宋振庭另一个过从甚密的朋友于省吾是旧官僚出身,当过张作霖时代的沈阳税务总监,后来成了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吉林大学教授。“文革”挨斗时,他说过一句后来在学术界流传甚广的“名言”:“在有钱人里,我是最有学问的;在有学问的人里,我是最有钱的。”刘景录套用他的两句话来比况宋振庭:“在同样级别的领导干部里面,宋振庭是读书比较多的人;在读书多的人里面,宋振庭是党政职务比较高的人。”
  宋振庭的朋友中,还不乏远离尘世的出家人。出家人和一个共产党员,在信仰上是截然对立的,宋振庭主动和他们交往,对方的戒心不难想象。最初也确是这样。如长春护国般若寺里的澍培,是近代佛学界辈分最高的法师,法华宗(又称天台宗)的大家,此人在佛学界甚有地位。他对宋振庭,从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彼此对坐几个小时喝了几壶茶而不说一句话,到相互交流、探讨、争论、敞开心扉,直至这位法师把传衣钵的度牒拿出来要送给宋振庭。1979年,宋振庭调中央党校工作,行前去向他告别,离情别绪,场面依依。一位和宋振庭有过深谈之谊的尼姑对宋振庭说:“我们僧人不讲假话,过去知道你是个官,不敢跟你多说。你真不简单,对我们佛教的事知道那么多。”
  刘景录所谈到的,仅仅是宋振庭难以尽数的各路朋友中的几个。刘景录说,宋振庭帮助过他们,也从和他们的交流中得到不少教益,尤为难得的是,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他让这些朋友增添了意想不到的亲切感和信任感。
  
  宋振庭的建树
  
  一个有智识、有资质、有才干的人,一旦能量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发挥出来,必然有所建树。除了日常担负的工作,刘景录提到了宋振庭的几个具有“贡献”意义的事情。
  抢运《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洋洋近八万卷,纂修于乾隆年间,是世人皆知的国宝之一。当年共缮写七部,分藏于杭州、扬州、镇江、沈阳、热河、北京的圆明园和紫禁城,有南三北四之说。刘景录1961年在辽宁图书馆见过当年日本人为保护沈阳的《四库全书》而用钢筋水泥专门修筑的书库,可见其价值之高。战后,保存最为完好的热河一库被国民党接收委员会主任张家劫至长春。1946年4月,人民解放军退出长春那天,《东北日报》接到急令,需要一个懂得古书的人抢运这部《四库全书》,任务最终落到了宋振庭的肩上。他带着八个新兵,雇了一大串马车,亲自押车,往返五六趟,才把整部书搬上火车,运往他的家乡延吉市。任务完成后,宋振庭留在家乡,出任延吉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妻子后来装扮成要饭的,一路“乞讨”到延吉,才和他团聚。这七库国宝,历经战火和动乱,或焚毁,或散失,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一部保存完好的《四库全书》,应该说宋振庭功不可没。
  主持创建吉剧。
  1958年,周恩来曾在庐山的一次会议上对东北的同志说:“各地都有地方戏,你们啥也没有,评剧源于唐山落子,不是东北的。”“你们东北是工业基地,钢铁、电力、煤炭等都居全国前列,还有大豆高粱,但你们的文化艺术太差了。”作为省委宣传部长,听到总理直截了当的批评,宋振庭很受刺激,经过深思,决意并提出创建吉剧,他向省委请缨,亲自抓这项工作。
  1959年冬天,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宋家每天晚上聚集着一帮人,有写剧本的,有设计唱腔的,有导演,连弹带唱带争论,每天闹到后半夜。他们本着“不离基地,采撷众华,融合提炼,自成一家”的指导思想,在反复切磋、探讨、争论之后,一个新剧种终于在东北诞生了。他们带着《桃李梅》、《包公赔情》、《燕青买线》等剧目进京演出,引起轰动。得到了周恩来的首肯和曹禺、王朝闻等戏剧界权威人物的称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为吉剧发了专版。当中的《桃李梅》,是宋振庭夜里躺在床上突发灵感得来的创意——用三种花隐喻三种不同性格的女性的命运编一出戏。后来全国有十六个剧种移植演出过这个剧目。
  谈到这里,刘景录十分肯定地说:“可以这样说,没有宋振庭就没有吉剧。”
  打造一个一流博物馆。
  吉林省博物馆是1952年开馆的,也正是在那年,31岁的宋振庭出任省委宣传部长。长春并非古都或历史文化名城,开博物馆,没什么底子。多少年后,吉林省博物馆藏品的综合评估却在地方博物馆中名列前茅,这与宋振庭多年为此付出的大量心思是分不开的。
  十几年间,宋振庭或拨款(每年一二十万),或亲自带队跑北京琉璃厂、长春的文物市场,采购了大量珍品。宋振庭曾和刘景录讲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在旧货市场看到传世名画《归庄图》,要价700元,宋振庭一时掏不出这笔钱,又怕珍品流失,就卖了自己和妻子的两块手表,凑足数目,买回这幅画,后来又按原价转让给省博物馆。60年代初,他带人在北京琉璃厂采购书画,在一家画店里发现几十张张大千的作品,当时,张大千人在台湾,头上顶着“反动文人”的帽子,其作品无人敢问津,售价低廉。宋振庭对随同人员说:“张大千的艺术在将来会有让你们想象不到的大价钱。”他断然决定,买下能见到的张大千和另一位画家溥心的所有真迹。
  宋振庭甚至下过这样的决心,把文物市场上张大千和溥心等人的画买绝,把书画扇面、成扇和名人书札买绝,把博物馆办成某些学科和研究领域的中心和基地。
  那些年,每年都有大批珍贵的书画藏品进入吉林省博物馆,总计达四千多件,其中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等人的作品都在百件以上,在国内地方博物馆中,居领先地位。吉林省博物馆也因此跃为一家一流博物馆。
  宋振庭的最后几年,是在胰腺癌的折磨中度过的。去世前半年,他在写给夏衍的信中说:“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 在这封信里,他用了“黄泉在望”四个字,看得出,他是在作临终前的反思和道歉。晚年的宋振庭,不仅能直面自己的过失,更能直面死亡,作为一个重病患者,他热爱生活(重病在身,还写了大量文章,画了大量作品),却从不回避死亡,不仅写了《我怎样看待死》,还在各种场合平静地谈到死,甚至是乐观地看待死,这种豁达和超然,非理性和无畏精神作支撑,是断难做得到的。刘景录还记得,宋振庭被用担架送进一辆红旗牌救护车去医院时,还对前来送行的中央党校办公厅主任开了句玩笑:“老史呀,去八宝山是不是也是这个走法?”
  采访结束时,刘景录教授拿自己和宋振庭作了一个对照。刘景录是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后,虽说也兼任过各级行政职务,但一直没有离开科研岗位;宋振庭则恰好相反,他初中毕业即投身革命,一直担负党政部门的领导工作,靠自学成材。两人实则殊途同归,都著述颇丰。宋振庭以一个老干部的身份,一生写了数百篇杂文,保护、关心许多文化人,在文化事业上有前面提到和不曾提到的创见和建树,确实是非常难得和不同寻常的。
  (责任编辑 萧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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