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三代人的宿命

作者:王宏任





  傍晚,妈妈从田野回来,洗把脸就叫几个团员去村公所最高的房上去喊“广播”,她们用马粪纸卷成的喇叭,把报纸上的新闻“喊”出去。为了这半小时的广播,妈妈每天晚上要在油灯下反复熟悉两个小时。所以让妈妈牵头作这个工作,因为爸爸是中学教师,他有字典,那时候字典可是贵重的东西。为了这本字典,许多青年女子到我家来找妈妈学习文化。
  随着我渐渐长大,妈妈的伙伴们不再相聚,也不再学习。因为“合作化”使人们天天一块儿劳动,话都在地里说完了,而劳动的结果与宣传的有很大距离;“统购统销”后的农村,几乎家家缺粮,吃不饱饭了,还谈什么主义;“反右”波及到农村,看到几个在外边工作的人被打成“右派”,受到犯人一样的待遇,人们的心冷了,相互提防着对方;尤其是“三面红旗”狂舞时,所有人都形同囚犯,整日苦累在田间,夫妻分居,子女难顾,吹牛皮说大话,从吃没滋没味的大锅饭,到收去每家的铁钉铁锅去大炼钢铁,人们不再对未来抱什么希望,昔日的青春蓬勃、蒸蒸日上的豪情和力量都枯萎了。
  灾难还在继续,饥饿的年代来了,妈妈的伙伴们有的饿死了,有的出外要饭被人奸污致死,有的因为偷了一把麦子被戴上坏分子帽子,每天干完活儿后还要和“四类分子”一块扫大街……妈妈则拖着病弱的身体每天下地劳动,疲惫不堪、满脸愁容。
   “四清运动”来了,一个当年和妈妈结拜姐妹的女人当了分团政委,她听信了某些“贫雇农”的意见,把我家定为地主,扫地出门,接受改造。妈妈虽是贫农出身,可是已经嫁给了地主家,也只能和地主一起接受改造。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使人与人之间成为仇敌。妈妈对新中国的热忱想往,对党的一片忠心,都被抹杀、埋没于那莫须有的“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里。漫长的十四年,妈妈在痛苦委屈中苟活,形同在狱中服刑,没有欢笑,没有希冀。
  改革开放后,妈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她看到一个个久被压抑的儿女走出农村进入大学、机关、企业,她笑了,她把那盏煤油灯交给我,要我好好保存它、珍惜它。
  
  我自己的经历
  
  我在这个拥护革命的家庭中成长,父亲让我从小就作个革命者。我小时的玩具是宣传新思想的“小人书”和革命领袖像:马、恩、列、斯、毛、刘、周、“十大元帅”和金日成、马林科夫、布尔加宁、伏罗希洛夫、基洛夫等等,还有反映他们生平的书籍。我从小学二年级到六年级始终是班长、中队委、大队委,我以优异成绩考上县一中仍然是好学生,我雄心勃勃的想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复旦大学”这些名校,可是,家庭成分使我理想破灭,“地主子弟”使我成了贱民。我努力自拔,想凭写作来创造前途,我真心实意地歌颂领袖、党、社会主义。我有一篇歌颂家乡的散文《运河放歌》,我充分发挥想象力,把家乡写得如诗如画。文章发表在《河北日报》上,地委宣传部长看了,心情愉快地到县里来参观美丽的运河,县委书记领他找到我,问我写的是哪里的风光。我说是过去的运河,是未来的想像。县委书记把我狠批一气,说我作假。我违心地承认了错误,发誓再也不写文学作品了。从此开始画画,写小评论,天天说社会主义好,即使这样,在“文革”中我还是被打成了“反党集团成员”,剪头发、抹黑脸、挂黑帮牌、戴无常纸帽、沿街游斗。我心中非常委屈:我是从小到大、从里到外都拥护革命、党、社会主义和毛主席呀!这是我应得的待遇吗?我们三代人真心革命,却遭此厄运,这革命还叫革命吗?
  所幸赶上“改革开放”,我和弟、妹后来凭考试出来参加工作,当了干部,家里落实政策,父母算享了十几年改革开放带来的幸福。只是我亲爱的爷爷、奶奶受尽了饥饿、劳累、精神的磨难而没能赶上好日子。在中国有千千万万像我家一样的遭遇者,我们都不会容许历史的悲剧重演。我完全同意巴金先生的意见:如实地建“文革博物馆”,把这种“史无前例”的罪行毫无隐瞒地昭示给后来者,让善良的人们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和谐社会。
  (责任编辑 李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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