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征兆很好,不冷不热,水鸟也不像平时那么带侵略性,在太阳和水面之间优美地绕着圈。
彼得一家都跟到码头上来了。他们一个个地跟彼得说话,这个没说完,那个又想到什么了。他们的德语激烈而沉重,嘱咐了又嘱咐,交代了又交代。彼得一定是在安慰他们,一旦登陆澳门,就设法打通关节,接应他们过去。谁也无法确定“终极解决”离他们还有多远,但彼得肯定是逃出去了。彼得的母亲表情很少,人在使劲控制眼泪时就是这样面孔麻木。彼得的妹妹一直在哭。寇恩先生很想和我找话说,但双方都紧张,每个话题刚刚展开,就发现都是废话。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吓人,一夜未眠,心急上火,舞厅和酒吧里的葡萄酒、啤酒、黄酒在下巴上催出一颗巨大的粉刺。最糟的是我的头发,像每次失策的打扮一样,我在上面抹了过多发蜡,江风把我的裙裾和帽子飘带吹得横舞,头发却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彼得那天上午的形象。你已经在那形象上看到了一个前途远大的生意人或者是企业家或者医师……一切女人可以引以为傲的正职正派的模样。他穿了一身深蓝色西服(是我曾经从美国给他买的),打着紫红色带细细的黑色斜纹的领带,皮鞋一尘不染。两年来他没添置过新皮鞋,但他的家风使他从来不露出寒碜。
九点多一点。是上船的时间了。
我们在彼得全家的亲吻拥护眼泪笑容中走远。
甲板上挤满了人和铺盖卷。这是驶往海宁的船,乘客都是做生意和走亲戚的。我和彼得挤到最前面,上半身从粗铁链上端倾斜出去。他的一家早就等在那里,隔了偌大一片水面还是送吻,送根本听不清的嘱咐……
彼得两眼泪水,紧紧搂着我。
你离开奥地利的时候,有送行的吗?
嗯,我弟弟那只鸽子。
没别人?
我的奥地利女朋友。
……
但愿我们尽快能让他们逃出上海。一定要让他们逃出这里……彼得的泪水流下来。
我拿出手帕,要给他擦眼泪。他狠狠地说:别擦!我母亲看见我哭,会更伤心!……
我自由了,从真实的名字,身份,历史中逃脱出来,彼得在向全家挥手。我也挥挥手。朝岸上真实的那个我挥手。
彼得……?
嗯?
我一直想问你……
莫名其妙地,他紧张起来。
你是不是没有救那个手术室清洁工。
他浑身绷紧,像凯瑟琳听到“钞票”那样,筑起森严的城墙。
因为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不仅救新四军,还倒卖医院的盘尼西林?
就是救,也是徒劳,动脉打穿了。
是吗?
是!
我把目光转开,就像从凯瑟琳的“城墙”下败退一样。
轮船长鸣一声。它鸣叫第二声时,我跑到了岸与水相接的桥上。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向上海乌烟瘴气、臭烘烘的岸跑去。我应该拿上行李的,但那不重要了。我把杰克布的护照留在了我的行李里,那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向着岸跑去。把真实的我留在岸上,那可不行,尽管那个我经常遭到自我厌恶,厌恶得简直想扼杀她。岸上有我爱吃的小馆子,我爱闲逛的寄卖店和小铺,有爱说我闲话的邻居,还有我的真诚、热情、恶习和坏名声。最重要的是,岸上有一个灰暗地带,那儿藏着杰克布·艾得勒。
我告诉你的这一段在杰克布·艾得勒的一生中,是个灰色地带。除此之外,杰克布·艾得勒的身世很著名,就不用我来述说了。从一九五○年代中期到现在,叫做艾得勒的报业集团创始人,是人们熟知的。和这位艾得勒连在一起的女人很多。在他的传记中交代过一笔的那个M小姐(就是跟他一同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的那个中国女子),就是我了。只有一本传记印了一张小照,艾得勒拄着手杖,旁边的中年女子两手放在外套口袋里,背景为一幢老房子,廊下晾满床单和尿布,注解说:艾得勒先生于一九七二年回到中国上海,和他的旧时朋友合影于旧居。那中年女子也是我。所以,你可以猜到,杰克布谅解了我为彼得·寇恩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理解了我就谅解了。我到现在也不真正理解那两年我的感情是怎么回事。背叛和热恋,我在之间疲于奔命。那就是那个时代的我。当然,我是谁,对于世界和你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在一九四一年,有个中国女子把杰克布·艾得勒带到了上海,此后他的自我发现,自我成全,似乎是这次来上海的偶然后果。但任何偶然都不会偶然得那么纯粹,都包含着必然。
后来得知,彼得·寇恩真的成功地作为杰克布·艾得勒,登上了自由女神身后的新大陆,我为此偷偷地开了一瓶柠檬汽水,代替香槟。
我和杰克布·艾得勒最终没有流俗地做幸福夫妇,他很遗憾这一点。其实他该庆幸,我是个没长性的人,正像我父母说的,干什么都凭兴趣。
假如我能为你想写的杰克布·艾得勒贡献了一点儿什么,哪怕给了你一个并不重要,但很不同的角度,我很高兴。
(全文完。请欣赏下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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