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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乔红梅在键盘上“啪嗒嗒嗒”地敲击起来,说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觉得这个游戏玩的人实在太多,她就不想玩了。并不难猜想他得到她网址的手段,她的学校、图书馆,她许多熟人和半熟人那里,都能找到她的网址。如今网上卖机票、卖电话卡、卖CD、卖书、卖二手货,她的网址他们都有,她从来不问他们获取她网址的手段,是光明还是黑暗。

  这人问乔红梅是否记得他。他看着她跟着一个高大的美国男人走进餐馆,然后两手松松地抱在胸前,一只脚虚支出去,站成一个美好的消极姿态。他说乔红梅就这样和他脸对脸地站了半分钟,等着领位小姐指定餐桌。在那半分钟里,他向她笑了一下。他的座位迎着门,他认为乔红梅不该错过他的笑。他那时手里拿着打开的菜单,正打算点菜,听见一个异国情调的女声说:“还好,人不多。”他一抬头,看见了她,乔红梅。下面,就是他给她的那个赞赏的微笑。很少有人躲得过他的笑,男人、女人、熟人、生人,都躲不过他火力极强、命中率极高的笑,他这样告诉她。

  乔红梅读到此处,歇一口气。网上来的这个人显然把她昨晚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口气稍稍有那么点放肆,但她喜欢他的行文,是尼尔和艾米莉的融和。

  他说乔红梅跟在她丈夫身后往窗口的餐桌走,长头发的清爽气味他都闻到了。她走过每一桌,眼睛不失体面地瞥一下桌面上的菜肴,或者围在桌边的面孔。就在这时,他见她转过脸。她是朝他转脸的,这人判断道,因为每个被盯得太紧的人都会感应到一种危险。一点都不是玄说,尤其对她这样一个感知丰富的女人。他说她看去二十八岁,最多三十岁,但他知道她其实不止了。好了,乔红梅朝身后扫一眼,眼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下。至少他认为有那么个逗留,这网上来的多情人。

  他看她丈夫替她脱下外套,随手拍了拍她的脸蛋。她那个轻微的躲闪并没有逃过他的感觉。他说真好啊,证明她的肌肤还没有麻木,还会拒绝毫无意味的触摸。他问她是否自己设计服装,柔软而皱巴巴的麻质长裤和缀玻璃珠的凉鞋使乔红梅惊人的性感,鞋使脚基本裸露,脚面上闪着几颗无色透明的珠子。

  她“唰”地起一身鸡皮疙瘩。先四周看一眼,再看写字台下的脚。有这样露骨吗?脚也可以勾勾搭搭的?确实如此。细带上的玻璃珠露珠一般、汗珠一般。她的丈夫从来没有过问,珠子怎样从窗帘上到了她脚上,发着性感暗示,让能够领会的人去领会。她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却让他一语说穿。

  还有上衣。他说她的上衣也非常妙,染色的线绳编织的,在不同光线不同动感中就是不同颜色。是你的手艺吧?他问乔红梅,那么不规则和异想天开。

  下面他谈论起她丈夫来。他说他看上去很聪明,也很精神,是老了一点,没错,但总体来说蛮好,很配她。总体上,在一切人眼里。除了他,他看的不是总体。

  乔红梅想,离间来了。

  不过都不重要,对不对?他说下去。带一点欺负人的独裁腔调,也有一点诗意和多情。掩藏在薄情下的多情,女人谁受得了这个?他说重要的是,他看出乔红梅对丈夫整个是封闭的——对不起,这儿他不得不提到“心灵”。他要她原谅,他用了”心灵”这种奶油兮兮的词,要她千万别把他当成一个奶油兮兮的爱耍文学腔的人。他看到的不止是她对她丈夫的封闭;大致上,她对整个观赏环境心灵都关闭着。他解释说,我并不想挑拨你们夫妻关系;我绝不是这意思。

  他就是这意思。她心里说。

  她的丈夫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一看就知道,可他误认为把妻子逗笑就没事了。他看乔红梅在丈夫抖出包袱时仰脖哈哈了几声,其实她一直在跑神。丈夫自己笑得面红耳赤,她呢,嗔怪地斜睨他一眼,表示被这个不伤大雅的黄笑话小小得罪了一回,像所有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妻子,像所有无救的美国良家妇女,从男人侧重法幸免的肮脏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娱乐,同时拿出管教他们的姿态。

  可他看出,她在装假。他说他从来没遇见过像乔红梅这样的女人,装假装得这么棒。她对于她的丈夫,是作为一个密语者,喘气儿、吃饭、笑,因此这人对乔红梅深深着了迷。写到此处他另起一行,说他得到乔红梅的Email地址,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大可不必惊慌失措。

  乔红梅在键盘上“啪嗒嗒嗒”地敲击起来,说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觉得这个游戏玩的人实在太多,她就不想玩了。并不难猜想他得到她网址的手段,她的学校、图书馆,她许多熟人和半熟人那里,都能找到她的网址。如今网上卖机票、卖电话卡、卖CD、卖书、卖二手货,她的网址他们都有,她从来不问他们获取她网址的手段,是光明还是黑暗。她告诉他,她每天打开信箱,百分之九十的造访者都是他这样花言巧语的陌生人,提供她高利贷、逃税方法、赖账手段,提供她降价首饰、护肤良方、色情娱乐,男妓或女妓,难道她会惊慌失措?

  她把她对这人的一点动心藏在邱八式语言后面。然后她谢了他的奉承。

  他马上回答了。他说奇怪,乔红梅怎么把他的话读成奉承了?他并没有称赞她美丽,并且他真的不认为她美丽。“着迷”在英文里是死心眼的好奇罢了,他对死刑犯、妓女、政治小丑都着迷。

  乔红梅意外了。许多人说她是美的。这人倒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她眼睛搜出他那句“惊人的性感”,发现他语气冷静、客观,还有凌驾之势。她想他这样轻微地羞辱她,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他突然可信了,实体化了。她想她可真是贱骨头,他让她的虚荣心落空,她反而来了和他交谈的劲头。

  她的手指敲击起来。她说:“谢谢你的直爽。不过我不习惯和一个陌生人议论我自己。”她读了一遍,把其他字刚除掉,只留下“谢谢直爽”。这样好,酷,不动声色。他看这个句子时,会看到反守为攻的她,带一个老手式的浅谈,意思是,来吧,看咱们谁先把谁逗急。

  这人反应很快,说他不认为直爽是美德:“你就不直爽,你这谜一样的女人。”有挑逗的意思了。乔红梅站起身,想缓冲一下此刻的兴奋。她竟然非常恋战。他把她看成谜之后,其实他对她也形成了一个谜。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水,发现什么也没喝着,杯子是空的。她得缓冲一下,她让这个不知底细的人顺着电线这根藤摸过来了。绕过丈夫格兰,摸进这间十四平米的书房。

  乔红梅在镜子前面站着,按他描写的模样,一只脚虚支出去。她拼命地想昨晚餐厅里的人,所有的面孔,却是怎样也记不起了。但他是存在的。陌生的存在渐渐有了形态和质感,有了低低的体温,就在这间十六层楼上的屋里,在她浑然不觉的丈夫隔壁。

  乔红梅走出书房,向厨房走,手里拿着空茶杯。她忽然抬头,见丈夫格兰一身运动装束。格兰说他出去跑步,回来一块吃早餐。她说好的,祝你跑得快活。他深棕色的眼睛在她脸上多留了一会。她问怎么了?他说很好,你看上去气色很好。你也是,她说。

  她正要回书房,门又开了。格兰把一个快递邮包从门缝里塞进来。她拿过邮包,猜出里面是两本书。格兰做教授的第一大优惠是买书钱可以充税,所以他隔一天就有一个寄书的快递邮包。她隔着茶几把书往沙发上扔,没扔进,落在地上。她不去理它了,端着水往回走,又觉自己态度有问题,再走回沙发,捡起书,放妥。杯里的水洒在格兰珍爱的古印第安地毯上。

  据说图案上的红色是取某种虫血染制的。

  (2)

  回到电脑前,乔红梅一口一口呷着杯中的冰水。二十分钟后,回信来了。他猜想乔红梅一定想弄清他到底是谁。他说他身高五尺九(并不算太高),体重一百五十八磅(身高很合她的意)黑头发、黑眼睛。个人背景:耶鲁大学英文系本科生,哈佛读完硕士后,修了一年博士课程,半途而废。他父亲留下的遗产在一位投资顾问手里运作甚好,因而他打消了做博士公子哥的念头,索性做一个公然而诚实的公子哥儿了。他说他和乔红梅是同一类人,很难忠贞于某个人和某项事业。他在看见乔红梅的一刻,就在心里感叹,肉体的忠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

  乔红梅看着一行行自我拆穿式的介绍,感到这陌生男人渐渐在他眼前推成了一个特写。不是面目,是气息。她进一步被他吸引了,尽管她对他的富翁父亲、优越学历保持百分之八十的怀疑。她说你难道暗示我不忠贞吗?他回答道:我没有暗示;我在指出你的不忠贞,我相信你是个智慧的女人,明白我们不必抠“忠贞”的字眼。你心灵从来没忠贞过一分钟。他再次抱歉用“心灵”这种似是而非的词。

  乔红梅说,好吧,随你便,不忠贞就不忠贞吧。她往椅背上一瘫,不想辩解。

  这人话锋一转,说别这样,你跟所有人都这样,希望你跟我别这样。我们要好好地开头。

  他这一步迈得过大。乔红梅对他突然出来的体己有些反感。他马上看懂了她,写道,别误会,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适应我,在一切都未开头之前。又是几分钟,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啃指甲。他又来了两行字,要她松弛,别那么恐惧,否则他马上退出这场约会。他把它叫做“约会”,乔红梅玩味着。他说他只是想了解她;她手指甲被啃成那样,绝不会无缘无故。

  乔红梅条件反射地一下攥紧拳头。他连她手指甲上的啮痕都看见了!餐馆里她难道咬了手指甲?不会,公共场合她一般不会的。并且,在和格兰出门前,她贴了一副逼真的塑料指甲,一般上点台面的场合,她都这么干。假指甲不过份修长,看上去健康而洁净,绝不是公司女接待员,泰勒街暗娼九百九一副色彩艳露的那种。他说乔红梅把指甲啃成那样,必定有原因。

  她一只手在键盘上敲打,涂涂改改,问他到底跟踪了她多久;她不相信昨晚是他头一次见她。他不置可否。

  虽然兴奋,乔红梅还是有点毛骨悚然。她说她咬指甲的习惯是幼年留下的毛病。

  他说他将会知道真正的病因。

  你少跟我来这套,盯了我的梢,偏要弄出神机妙算的意味,乔红梅心里说。在键盘上,她却问他同时向多少个女人发送同样信息。这人倒也不直接抵赖,没有谎称除了她他不向任何女人发此类信息。他说眼下没有合适人选值得他发送。她问什么是“合适人选”。他说像乔红梅这样极度含蓄,极度不安份的女人,乔红梅想,“极度不安份”大概是准确的。

  他说昨晚在餐馆里,他始终在观察她。她的右侧,是一排不锈钢护壁,她的那一半侧影,被投射上去。这样他看见她里面那只手的动作;撩动披到脸上的头发,轻揉右面的太阳穴,拨弄也是无色透明的珠子耳坠,用吸管搅动饮料。他看到她的不耐烦,腻味,而别人却把那看成娴雅、从容。他还形容她的目光,说她眼里有种邀请。邀请人们的关注吗?不止。他看出她的眼睛在邀请爱抚(真正的爱抚),邀请人与她玩眼神、玩感觉。甚至邀请进犯、邀请微服和占有。他从未见过如此暧昧的女人。他相信他就在那时被诱惑了。

  门被叩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格兰的面孔已伸进来,上面一层红晕和汗水。她问他跑得是否舒畅。他说好得不能再好,一块吃早饭吧。她说一分钟之后就来。格兰说,哇,你今早真美,眼睛在燃烧。说着他修长的身体越过写字台拐角,嘴唇撅起。这是早晨必定有的吻,谁也休想躲掉。

  乔红梅马上迎着格兰的亲吻站起来。唯一阻止他的办法是立刻跟他去吃早餐。她的阻击成功了,格兰没有去瞥屏幕上的词句。格兰的手扶在乔红梅腰上,往厨房走。这个初识不轨的东方妻子在他手掌下年轻柔韧,毫无破绽。

  撇在身后的,是她和陌生男人眉目传情的证据。

  这人再次出现是三天之后。给她足够的时间享受悬念。他说对不起,他失约了,他惟一的女儿突然到达,这三天里他的一切都属于她了。他说他已经有十一年没见女儿;他每年寄的生日卡片都被如数退回。

  这就是说,他至少四十五岁。当代美国男人三十岁做父亲比较普遍。乔红梅问他,女儿为什么退回生日礼物。他回答生日礼物被留下,退回的是写有贺辞的卡片。礼物被重新包装,以别人的名义,礼物还是礼物。他口气实事求是,毫不渲染,但她看到了创伤。这个人的陌生顿时退去一大半。创伤绝不虚无飘渺,创伤使无论多不同的人相互认同。她和这个极不可靠的人接触,创伤突然使他可靠了。

  她问他他的女儿和他长得像吗。他回答说,女儿的头发像她母亲,其他都和他一模一样。她说一定小巧玲珑,像个混血姑娘。他识破她的圈套,说他最讨厌混血姑娘。他说你不必猜测我的血统,我们注定要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