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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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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越来越拥挤,对于喜欢踢足球的学生来说,想找个合适的场地踢场球,比找个合适的地方做次爱要难得多。东操场封闭,不让踢,西操场被瓜分成两个小场,永远有人在踢。我们到处找小场踢,包括篮球场、武术场以及科文厅东边的小空地,实在没地方踢,我们就在走廊里传传球过过人,过个脚瘾;或者把厕所的门当成球门,练练反应能力。

  我是在1994年美国世界杯后迷上踢球的。那一届球我们在恭王府的三楼用整个北校仅有的一台电视看直播,自带凉席铺在地上占位置,上半夜复习功课,下半夜看球,看着看着天就亮了。北京的天凌晨四点就亮了,真让人觉得良宵苦短。凌晨带着未消的激情回去侃会儿大山,接着就去考试,那时间段刚好是期末考试,手忙脚乱把试卷答完,懒得检查,接着回来看比赛。那届世界杯的英雄与激情,后来都融入了青春的血液。马拉多纳搭上了国家队的末班车,两条短腿拖着臃肿的身材,在攻进希腊队一球后,对着摄像机怒吼,向世界证明英雄没有迟暮。我激动得神经都抽筋了。他的身边,有卡尼吉亚、雷东多、奥特加、巴蒂斯图塔,梦幻之队成为我们谈论的焦点和精神寄托。像所有的戏剧一样,我考完试出来,传来了坏消息,马拉多纳尿检呈阳性,立马被禁赛,这让我顿感人事无常。没有了马拉多纳的阿根廷被罗马尼亚悲壮淘汰,在洛杉矶的玫瑰碗体育场,马拉多纳目睹悲剧,把头埋在妻子克劳迪娅怀中痛哭。我的心都碎了。我知道此后世界杯上再无马拉多纳,世上没有永恒的传奇。那次期末考试,我考得比预想中的糟糕得多,但并没有失落,因为马拉多纳都那样了。

  世界杯后,我们一些爱看球的人心里没着没落的,只好拿着皮球去模仿罗马里奥的突破,罗伯特巴乔的优雅过人,巴拉科夫的中场阴谋,斯托依奇科夫的王者风范,甚至贝贝托的摇篮庆贺动作。我体力不行,懒得跑动,只在前场候球,自然而然成为前锋。我惯用的招数是带球急停后突然启动,甩开后卫,一般跟我踢过三次以后,后卫就摸清了我的路数。

  "后两节课你不上了,那就早点去占场地吧。"泰森吩咐道。

  我点了点头,和几个不想上课的家伙先回宿舍。十一点不到食堂就开饭了,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先拔头筹。食堂的师父这时候出手特别大方,一勺就能把你撑死。十一点半不到,我和洪哥便带了足球,占领了一个篮球场先练习传球。十二点半后,那些喜欢把课上满的家伙就来了。这种球赛跟饭局一样,来了两人就加进来,阵容不断壮大。我作为一个机会主义者,只是在前场游弋,寻找把球捅进小门的快感。有一瞬间,我眼前一晃,发现不知何时,凯子已经加入了比赛。我瞬间涌出一种五味陈杂的感觉,心跳加速。

  钢叉以意大利屠夫式后卫的剪刀铲把我铲倒在地,我像一颗石子弹到铁丝网上,摔了个蛤蟆仰。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拉起。那是凯子的手。我像握住一个女人的手一样,心中一热,瞬间对他的仇恨居然跑没了,内心是对曾经熟悉的温暖的渴望。我相信大多数人的心跟年轻人的鸡巴一样,该软时软,该硬时硬;而我的心却跟老头的鸡巴一样,该硬时软,该软时都化了。这个真理此后不断得到验证,从而我确信自己不能当政客、商人等需要理智的职业,最终沦落为只能把感动当饭吃的作家,去寻觅世间迸发热泪的角落。话说回来,也就是此刻,我的理智真想让我把凯子的手甩开,留给他一个冷峻的背影。但是我的心做不到,不可否认,我是个可怜的家伙,一点火星般的温暖就把我全部融化了。

  我努力克制住想和他对话的欲望,若无其事地站起,重新融入比赛。心中却有个疑问,接受他呢?还是拒绝他?此刻天气骤变,几声闷雷之后,大雨浇了下来。雨驱散了大部分活动的学生,但我们几个没有走,继续在雨中肆无忌惮地踢。我们见过雨中的意甲或者英超,当然也想体验一把。雨像一张巨大的网,我有一种被拥抱着的感觉,雨也像兴奋剂,让我更加疯狂。雨根本没有减弱的样子,视线变得模糊,积水中的传球路线也变得复杂,踢球的人渐渐少了。我在雨中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凯子在我身边叫道:"着凉了,回去吧!"我没有继续,继续追逐着足球,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球场的人。

  次日我开始发烧,神智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模糊中我记得宿舍里的人在问我是不是真的发烧,一个个用脏兮兮的手探摸我的额头,然后展开激烈的争论。接着王大傻来了,班长毕竟是班长,一摸我滚烫的额头,就能确定我是发烧而不是发冷。梁档自告奋勇带我去校医院,后来梁档一直在我面前居功自傲,说我的命是他捡来的。我用最后一点清醒,紧紧攀附在梁档的单车后座,到了小红楼附近,我像一块泥巴一样掉了下来。梁档索性停下来,把我扛进医院。我估计这是梁档一生中最伟大的行为,与之相比,他的其他行为都显得猥琐。

  回到宿舍后,他们把我当成高干来对待,把一瓶开水放我床前供我享用。平时提开水的人少,喝开水的人多,开水属于供不应求的物质。我在眩晕中做梦,说梦话,几乎我所接触过的人,甚至擦肩而过的人,都在梦中大聚会。有时候,我的意识中明明知道这是梦,但人物依然栩栩如生,发烧把人带入庄子梦蝶真幻合一的境界。

  一颗剥开的葡萄进我嘴里,甜蜜的柔软的冰冷的玩意儿。我睁眼一看,是凯子。我把葡萄吐了出来,叫道:"你走开。"

  凯子尴尬地走出宿舍。一会儿泰森进来了,好言劝慰道:"师师,你醒啦!是你自己说梦话叫唤凯子呀,说着说着还流泪了呢。你对他感情很深,别骗自己了,有个哥们儿不容易,想开点。我们都要去上课,只有他有时间照顾你。"

  我没有精力与人辩驳,闭上了眼睛,两颗眼泪被眼皮一挤压,流到脸颊上,滚烫而冰冷。我再次醒来时,宿舍里静悄悄的,我再次发现凯子坐在身边。他疑虑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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