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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如果这是场演戏,那真是再有趣不过的场面。几分钟之前还笑得嘻嘻哈哈、又打又闹,只因为眼前的一个男人,大家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起抽泣起来。足够了,不是吗?眼前躺在床上的殷尚已经足够把我们击得体无完肤,伤心破碎成一片片的了,他的脸消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原本微黑健康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找不出一滴血色,因为抗癌治疗的关系,此刻他的脸上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更让人惨不忍睹的是他的手,他露在被子外的手干瘦得和四个月前的简直没法比,几十只针管无情的像钢锥般插在他的手上。这还是我的殷尚吗?我那个爱看玩笑、调皮活泼的男朋友,我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崩溃,希望寻找出哪怕是一丝丝他往日的光彩,可枯槁得不成人形的他彻彻底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更让我们几个受不了的是,病房的屋顶上居然贴满了我们三个人的照片,殷尚他不希望我们见到他现在这副样子,所以逃到一个只有他爸爸陪伴的地方独自面临死亡,可是虽然不想让我们见到他这样子,他却希望能看到我们,于是让这满屋顶的照片陪他消磨寂寞,和爸爸两人独独忍耐着这一切伤痛。我们四个人抽泣压抑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这时,我们中间的东英实在忍受不住,他艰难地张开嘴,用难以辨认的声音反复地说道:

  “不是,这家伙不是权殷尚,不是他,殷尚他决不会这么瘦的,他不是殷尚,殷尚不会变成这样的,殷尚的皮肤没有这么白,他不是殷尚,他不是权殷尚。”

  “别说不懂事的话,他是殷尚,他是殷尚没错,该死的!肺癌你这个杀千刀的混球,如果我能用眼睛看到你,我杀你一千次都不够解我的恨!”光民接近哭声的回答。

  我无声地把一只手抚上殷尚冰冷的脸庞,哀伤地凝视着他苍白的脸庞,几乎是在我手抚上他的同时,忽然,我发现一行剔透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一直濡湿了枕头。谁也没看见,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飞快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接着又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殷尚最讨厌别人看见他的眼泪,也最讨厌别人哭了。对了,殷尚最讨厌看见别人哭了,该死!我怎么像个傻瓜一样又哭起来了,我不住地用袖子擦着自己的眼泪,这么老远的跑来看他,不能惹他不高兴啊,我要最他最喜欢的事情,我打起精神,干脆用手背挡住眼睛,不停揉着那两只仿佛化作了两汪泉眼的眼睛。

  “权殷尚!”

  东英突然一声大叫,终于让殷尚悠悠醒转了过来,不,应该说他早就醒了,只是现在才睁开眼睛。他缓缓收回向上的视线,把目光投向我们,然后用他失去神采、泛着死一般光泽的眼神,一一眷念地抚过我们四个,异常缓慢,异常珍惜地……爱哭的东英彻底忍不住,扑倒在他床上放声大哭了起来,光民为了克制住自己的眼泪,不住摇晃着肩,殷尚似乎想说什么,他缓缓地蠕动着双唇。

  不太容易,真的不太容易,干涩的双唇仿佛已经粘在了一起,殷尚苦苦挣扎了五分钟,嘴唇不停上下颤动着,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有声的话。东英的哭声越来越大,殷尚吃力地冲他笑了笑,瘦骨伶仃的手紧紧握住我不住颤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

  “我的那帮傻瓜来了啊。”

  他的声音,仿佛是在砂纸上摩擦出来的,干涸而没有生气,仿佛是让旅人感到绝望的沙漠。我以为我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的,我以为我们会有一个感动万分的重逢的,可是现在,除了窒息人心的泪水,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拿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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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换作以前,殷尚一定会叫着“求你不要再哭了”,可是现在,他连睁眼似乎都觉得很累,只能闭着双眼,轻轻抓着不停哭泣的我们的手。

  “每天都嚷着说要变白变白点,没想到几天不见,你都变成白人了,小叛徒。”光民眼睛看着门边,硬邦邦地扔出这么一句话,托他的福,病房里的哭声这才渐渐稀微,殷尚无声地微笑着。

  “你扔下我们就是跑到这儿来了啊!就留下那么一封破信,扔下了我们,跑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连个电话也不给我们打。”东英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颤抖着声音埋怨道。殷尚没法回答,他只能又挤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你倒是说话啊,骂我白痴也好,叫我闭嘴也好,你倒是说话啊,不要只是一个劲傻笑,装出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求求你无论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口。”

  “你、们、怎、么、知……”

  “江纯告诉我们的我们就来了。如果我们不找到这儿来,你是不是打算到死都不通知我们?我们觉得你是朋友,所以这四个月来发了疯似的找你,水原就差没被我们掘地三尺,可你呢?这算什么,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既然到了这儿也是这种样子躺在床上,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我、不、会、死的。”

  “谁说你会死了!哪个兔崽子说你会死了?”

  “没、有。”

  “白痴,你知不知道,其实小白脸一点都不适合你,躺着也一点不适合你,有气无力没有肌肉的样子更是不适合你,你根本就不适合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

  “嗯。”

  “这么有气无力的回答也不适合你。”

  激动不已的东英。平时看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根正经细胞,可其实他比谁都要敏感,比谁都要感情丰富,泪腺发达,光民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眼看着又要被他勾下来,于是紧紧抓住他的左肩,似乎在叫他不要再说了。东英当然明白比任何人都要痛苦的其实是殷尚,他哭着脸,扑通一下坐到眼前的椅子上。背后突然什么动静声,我们扭头一看,发现是早已失去笑容的大叔,他正悲凄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两眼默默流泪:

  “你们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轻轻坐在殷尚的枕头边,一刻也不肯放地握着他的手,殷尚也紧握着我的,看着我不住点头微笑。

  “啊,大叔,殷尚他什么时候动手术啊?”我突然想到以前打听到的“肺部移植”,于是向靠在床边的大叔问道。

  “什么手术?”

  “殷尚他不是该做肺部移植手术吗?”

  “移植手术,你说这个啊。”大叔很是惊讶得说道。

  “殷尚他不是还没做手术吗,他还可以做肺部移植手术吧?”

  病房里瞬间死一般的沉静,殷尚突然伸直手扯住他爸爸的衣角。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这个念头飞速闪过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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