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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章 不在别处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住,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 洞山良价禅师

  1 那时,伞

  下午,桑农去学校帮惹尘办理了休学手续。

  让她休息一段日子会好的,桑农在给自己信心。他顺路去菜市场买排骨和桂圆,还有一些时令蔬菜。然后他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惹尘爱吃的零食,等快到家时他又想起来没买桔子,于是他又拎起大兜小兜折回超市。

  回到家,桑农就钻进了厨房。他把排骨切成极小的段,用清水冲洗再用盐水浸泡起来,又把淘好的米用温水浸泡起来。然后他开始剥干桂圆,看着一颗颗圆溜溜的桂圆肉,他想起了年轻时缦秋炖的桂圆鸡,或者是他想起了炖桂圆鸡的缦秋,无论怎么说他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些泛黄的物像,那是被他努力压榨到井底的记忆,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残暴的君王,剥削着来回穿行的往事,让它们一点点地干裂、枯竭,他曾试图这样干过,但成功与否他不能确切。

  咣的关门声把他拽回了原地,他出来看,是白萍去卫生间了。他又朝惹尘的卧室看了看,但关着门,什么也看不到,他猜想她一定是合着眼睛在发呆。

  重新回到厨房,他开始认真做饭,他把泡好的排骨码在砂锅的底层,然后把桂圆放在排骨上面,再将米覆盖到桂圆上面,最后他向砂锅里倒清水,直到漫住米的位置。把这只锅子放到灶上,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大半。

  他在想惹尘班主任的话,那个满脸黄褐斑涂浅粉色口红扭动着水桶腰肢的中年妇女委婉地充满关切地说,惹尘是个聪慧的孩子,可就是性格有点怪,是不是带她看看心理医生?啊,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孩子啊思想成熟的早……

  记得在当时他是何等潇洒,他不等那女人说完扭头就走。更年期综合症,他骂。

  他知道他的惹尘只是个重情谊的孩子,容易悲观,时间一定能安抚她。他想没事的,白萍的病又不会遗传,绝对不会,他了解惹尘,所以他更肯定任何邪恶病症都不会沾染到惹尘身上。或许是他的主观意识在作祟,但他就凭那句他了解惹尘来坚固自己的思想。

  半个小时后,饭菜的香气开始弥漫,直到溢满了整个屋子,他才小心地关了火。打开锅盖,他用汤勺把那热气腾腾的排骨桂圆饭盛进三只白瓷碗里。

  他叫白萍过来吃饭,然后又去叫惹尘。惹尘已经不是小孩子,比白萍难叫得多,况且又处在这个时候。他小声说,惹尘,胳膊还疼吗?惹尘摇摇头。他说,那起来吃饭了,爸扶你。惹尘还是摇摇头。他叹口气,他说,你不吃我也不吃,要不我也把胳膊弄伤陪着你。本来他是想劝惹尘起来的,可那句也把胳膊弄伤的话好像说过了头,他听见惹尘的眼泪了,他说对不起。他懊悔地转过身,可他却听见惹尘说,爸,我起来。小心,他一边搀扶她一边嘱咐着。

  白萍坐在餐桌前,惹尘轻声说,妈吃饭吧。桑农递给白萍勺子,白萍机械地抓在手中,机械地吃饭,好像这动作精确到不容更改。

  惹尘伤的是左臂,吃饭应该不是问题。桑农说,多吃点,这是你最爱吃的。惹尘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埋头吃饭。

  爸,吃饱了。惹尘站起来,桑农慌忙要扶她,她说不要紧了。她进了卧室,门又被关上。桑农摇摇头,他见她那只碗里的饭菜只少了一点。

  桑农把从超市买来的零食和桔子悄悄地放回了冰箱里,他知道惹尘这一会半刻是不接受它们的。

  夜里,桑农依旧是校对那些厚厚的稿子。那些稿子的主人是谁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不能出错,这些学术界的术语和数字至关重要。做了这么多年,好在还比较顺利。他苦笑,一个本来对数字和规矩极度排斥的诗人,竟然也能变化成一个巧手“工匠”?

  他还记得刚开始做这行时,他每次去出版社拿稿子,他的老同学陈亚青总要跟他开玩笑,她会说些诗人云云的话,他一笑,不置可否。但现在他几乎是麻木了,谁写诗歌谁是诗人都不再跟他有关系。

  是啊,他惦记的是他的亲人。就像这会儿,他还不忘去惹尘房间看看,他希望惹尘能跟白萍一样沉沉地睡着。

  关了台灯,他斜靠在床上休息。长时间的文字工作让他患上了视觉疲劳症。什么是视觉疲劳?他问过自己。他自己答:眼睛累了,合上多好。永远不睁开。就这样。

  但是能吗?他又问。不能了,现在你的肩膀上有一个担子,为什么还要说如此不负责人的话呢?他回答。

  就这样在一问一答的自言自语中,他安静下来。

  一切也都安静下来。周围空洞洞的,街道与楼道中漂浮的灰尘仿佛停止了白日里盲目的舞蹈,只有偶尔的遥远的汽车的轰鸣声还在提醒着这个城市曾经不褪的繁华。

  他觉得累了。

  他看见一个女子正被一大群非洲野象追逐,眼看那女子就要被野象踏在脚底下,他一着急身上长出硕大的翅膀,他载上那女子急速飞离险境。正当他心生快慰的时候,他的翅膀又突然折断,他们一起向无底峡谷下坠,他大叫救命,那女子就用自己的嘴吻上他的嘴,他拼命地挣扎、挣扎……

  他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野象、翅膀、峡谷、女子顷刻间都消失了。可他的心却一直突突地跳,差一点就蹦出那狭细的喉管,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仿佛那颗心也一并向下咽了去。

  那女子的眼神他还记得,柔软而倔强,似乎透着幽怨。她的嘴唇是冰凉的,有一股子樟脑丸的味道,或者那是一种来自身体里的药草香。哦,那身体,刚才拥抱的,不,刚才在梦里拥抱的身体。桑农很吝啬一下子把一个梦思考到根部,他要慢慢地咀嚼,慢慢地消化。

  借着窗外投进来的稀薄月光,他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一刻。大概是梦里的喊叫让他口舌干燥吧,他需要去客厅喝杯水。

  拉开房门,门口却站着一个人,这让丝毫没有心理提防的他又吓了一跳,但同时他也看清了对面的人。

  惹尘,怎么站在这里?他的话不是质问也不是责备。

  爸,你刚才喊了。惹尘低声说。

  哦,没事没事,大概是说梦话了吧。他说。他想肯定是梦里喊救命的声音吓到了惹尘。

  爸,我也做梦了。

  嗯,梦都是假的,不用管它。

  不,爸,我梦见我杀人了,你知道吗?

  傻孩子,别乱讲。

  他把呆呆的惹尘揽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小时候她受了惊吓也这样,呆呆地站在他的跟前,而他会心疼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记得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写过一首诗,那首诗让他的眼睛发亮也发酸,尤其是那句爸爸的怀抱是一把长满了青藤的大伞。

  惹尘,休学手续办了,你是不是也答应我一件事?他继续说,丢掉困惑,丢掉包袱。

  她说,爸,我想答应你。

  她真的想,可她能控制自己么?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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