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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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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知道自己此刻的发作不应该也不合适,但经历了连续四个小时的奔波,我一点也不乐意在此刻,在这个地方,是由外人,拿着一件“案例”来完成了对老妈的分析。一步横在他和老妈中间:“别信口胡说,我妈好得很!人走个神还不是很常见的,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大概是我眼里激烈的不满反而让他看出我的真相来,他没有动怒,颇尴尬地耸耸肩:“行吧,那就是。” 到了眼下,我才有工夫好好地把消失了大半天的老妈用安检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遍。还好,没有什么伤口,衣服也很干净,鞋也是,从我家离开时带着的那些东西,一个灰色的行李袋,她的零钱包呢,我把手往她的口袋里一插,也是在的,再拿出来看看,里面好歹有一小卷红色的钞票,以及一张银行卡。难怪她起初是动了去丽江的念头了。老妈冷不防被我快而准的动作吓一跳,反过来拍我的手:“小孩,干吗啊!” “……”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很过火。连我也把她看成了脑子乱糟糟的,糊涂得不知家在何处的重症病人。我目光里对老爸求助,然而,撑到此刻,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绷紧的脊背弯成了风里的帐篷,眉毛和胡子中的白色一下子出类拔萃了。他朝老妈和我努努下巴,意思是先上车吧。我们的一语不发在空气里无形地互相依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你想去丽江?”出了停车场的时候,老爸问身边的老妈。 “我不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么。” “所以,刚才就打算买票去了?也不想跟你老公,跟你女儿招呼一下的?” “我没啊,我只是来这里看看,有没有票,多少钱。我看下都不行哦?”她说得很有条理,让一边的我听来也是信服的。 “那你前面都在哪里啊?”换我问她了,“不是半夜就走了吗?也不回家,都在哪里乱跑啊,你不觉得危险吗?我们也会担心好不好。” “你还说呢!还不是你半夜把我赶走?” “我有半夜把你赶走吗?!我说的是第二天早上送你回去好吗!别乱诬赖。”老妈抛出的一系列说法几乎都是合乎状况的,引得我都自乱起阵脚,如同往常一样和她争执起来。 “你让我第二天走我就第二天走啊,你得了吧。” “那你后来去了哪里呢?”老爸将话题带回来。 “我到机场旁边的招待所里待了一会儿。” “你也太胡闹了吧……一个人演起独角戏啊。”我气鼓鼓地瞥她,“你知不知道我跟老爸都快找疯了,还以为你怎么怎么了呢!” “你们两个都不欢迎我,我自讨没趣做什么?我可识相。” “还好意思说呢,识相会把别人的行李拿错啊。” “我明明记得我的行李是白色啊,怎么后来一看原来是灰的呢?” “你哪有什么白色的行李袋啊。”老爸说。 “有啊,怎么没有,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送如曦读大学,给她买了个白色的旅行袋她不是嫌不好看,然后我就留着自己用了吗?没印象?诶,就是那个白色人造革的呀。”她单手在眼前比,这样的长,那样的宽,有绲边的,角落里的商标漆成蓝色,我就是嫌那商标漆得难看,阿迪达斯的标志后面又飞出个打钩的钩子,身份一下不伦不类,“诶,所以这次你寒假几号结束?几号要走啊?” 就在那一刻,我像头顶被雷打了,眼睛要跳出眶来,瞪得很大很大,我从后视镜里和老爸对看了一眼。和我一样,他刚刚打算平躺下来,安顿下来的意识被这个巨响激得重新跳了起来。车在往右侧不由自主地斜过去,我哆嗦了下才从双手上找回一点失去的知觉。 “……什么寒假,我没有在放寒假。” “没有?奇怪……为什么?难道马上要回学校去吗?”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成了追逐一只蝴蝶的猫爪,四下地扑空。我的车又开成歪的,让后面响起急促的骂人性的喇叭声。 还是没有错,没有惊喜和没有意外——或者说只有意外,没有惊喜,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积累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积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大概三天两头,我会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世界上顶顶苦闷的人,“诺贝尔没劲奖”给我是实至名归的。心理大姨妈的频率从每个月的那几天,密集到了每星期的那几天。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事,让我觉得没意思,没兴趣,一边觉得人生被大把浪费,一边又觉得无力去改变。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让没中过2亿元奖金的我发自心底地喜笑颜开一次。媒体里则成天都在渲染现在的都市白领们压力多么大,心理健康问题多么严重,搞得没随身带两瓶安眠药都别出门跟人说你是白领,兴起了一股“我有病”的浪潮。 但我确实不觉得那挥之不去的低落是自寻烦恼,本来就是么,工作上要拼业务成绩,家庭里也要承担支撑的使命,感情生活走成迷宫,永远在死胡同和死胡同之间串门——这样了,还不许我烦闷?不许我脾气大一点?心情糟一下?非得跟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比比,才能得出“自己可幸福呢”的结论?倒是问问他们,乐意被人这样一次次作为垫脚石,陪衬品似的当你们的参照物吗? 很多次,周末回父母家吃饭时,我都坐着满脸的愁云,好像脑海里考虑的是整个国家三年内的经济走向与社会民生,能不能摆脱美国的压制全指着我拿主意呢!所以都给我脚步轻点,说话小声点!空气里充斥着宋体楷体彩云体的“烦烦烦烦烦”,客厅让我生生地坐成了联合国总部。 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上有老下有信用卡卡债,肩头沉重得很,日子过得远没有外人看来的光鲜。不开心,实在不开心,不开心得想要躲一阵。 于是,这样的日子里,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在我家有个人比我真实得多,她的烦恼和低落都比我要真实得多。她不做口头的牢骚,还在一心一意想把生活一勺盐一块毛巾地往前过下去。可惜有天她半夜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正式在她的大脑里落户生根,留下了晦暗的阴影。 将老妈送回家后,原本打算留下来住一晚陪陪她,可老妈每次一旦将目光转向我,我的心脏就在失控中乱得如同一场暴风骤雨。我实在很害怕,倘若她看着我的时候,又说了一些时态颠倒,昏暗不明的事来。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正面和老妈的症状相遇,无法断言,下次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可这终究是有了计时的定时炸弹,并且每一秒都在做着减法,它不担心时间的问题,再长的时间,也可以减成零去,让引线在那时起作用。 我的看法得到老爸的认同,选定日期后,带老妈先去医院检查,而在那之前,还是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接着过。 老爸将我送到楼下,往常多半会是老妈的举止,这次换了他来仓促地做。自然没有老妈那类琐碎的小动作——掸我的衣角,折我的衣领,一会儿观察我的发色,一会儿观察我的皮肤,老爸提着一塑料袋的垃圾,领在前面走。于是一路传来豪放的声音,开入口处大门的,关入口处大门的,掀垃圾箱顶盖的,合垃圾箱顶盖的。哐,哐,啪,啪。 我和他之间很少见拉拉扯扯的对话,我们的默契在目前的状况下其实显得尤其伤感,老爸朝我点点头算是让我先别太焦虑,有他在。而当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在车窗外问我:“最近你自己那边怎么样?” “是指什么?” “那个白先生,你们还在联系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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