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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周日夜晚我探望父母结束,驾车离开之前,老妈还是会到楼下来送我,即便我握着这把方向盘已经有两年多,她还是虔诚地相信自己身为一个母亲的祈愿力量。所以那是一次次被我在脑海中反复温习的轮廓。她抱着手臂又掖紧领子,在冬日的路灯下被削去了一半的精神,站得像尊荒山中逐渐败落的神。

  说我忽视她的感受也不尽然。哪怕她常常气急败坏,“别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呢?你这个钢丝球!”但我很清楚在她内心还是为传统的舐犊之情保留了完整的空间,她仍旧习惯性地为我骄傲,她对人炫耀起我的优点时声音都会不自觉挑高,仿佛一根从食指上弹射出去的雀跃的皮筋,她从中感受最可靠的幸福感,之前我又撞见她倚着邻居的房门,将手颇为刻意地举起,让手腕上那块新表用登台的方式露脸,“我女儿去日本出差时给我买的,还有她爸爸,两人一人一块诶,你说说,这个小孩夸不夸张,这么大手大脚。”可“大手大脚”是应该用这副口吻说的吗,眼角皱出一朵惬意的花。

  然而老妈终究不满足只能对他人炫耀那些昂贵的礼物,她会毫不犹豫披个面粉袋,只要有天可以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女婿”。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你一个能干的女儿,就给你一个气态的女婿——想和他共进晚餐?拿个气球来装吧。我慢慢踩着刹车停在斑马线,想起这句属于章聿的名言。我承认尽管当时章聿用几近刻薄的语气在自嘲,她咬在嘴边的那块半生牛排则用模糊的血丝进一步烘托了句意,但当我缓慢行进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两侧的霓虹灯如同神话里那片为摩西而分开的红海,却是要把我送到空旷的绝路,那时我仍然忍不住侧过脸去打量那个空空良久的副座。

  似乎之前已经提起“履历书”这个词很多次,等我回到自己的家,才意识到原来是最近正忙着过滤招聘会后的几十份简历,当中自然不乏锋芒毕露之人,用“一匹孤狼”形容自己。章聿在电话那头被我的复述逗得像煤气中毒,笑声完美地诠释什么叫严重缺氧。

  “灰太狼吗?是灰太狼吗?”章聿说话带有非常可爱的鼻音,好像含着一枚半融的硬糖,和大学时代一模一样,除了当年那个铁人三项式的短发眼下经过染烫吹,在一系列化学污染中它们圣斗士一辉般彻底重生了。她脱胎换骨地愈加美丽,却同样迟迟没有安定下来。

  “不提了。”当我在电话中转而问她新年安排时,她又恢复慵懒的语气。

  “你姨妈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高级工程师么,怎么样?见过了?”

  “不提了。”第二遍听来更显消极,“他脖子上长的不是脸,是个被水泥搅拌车搅拌过的电饭锅。我真不应该跟他约在饭馆,应该约在五金店。”

  我忍不住地笑,“人家好歹事业有成。”

  “盛如羲!水泥搅拌车诶!”她提醒我不要忘记核心问题。

  “瞧你这肤浅的,就不会穿过他的表象去挖掘他的内心哦?”

  “我两只眼睛是冲击钻吗?我打得穿他那么坚厚的表象吗?”她像个小学生似的对我使起性子,惹来我一阵大笑。

  “行啦行啦,知道内心有多悲苦。对了,我换了新的电视,加了机顶盒后高清得能治愈人心——每天只要和那些节目主持人脸上的毛孔打个招呼,就能神清气爽地出门了。上次网购到假冒的香水后,还是那个一线女演员牙缝中的芝麻抚慰了我的创伤诶。”

  不仅如此,托高清的福,我流连于电视的时间也显著增加了,并借此知道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诸如房产新政、绿豆涨价,或者白领相亲、男女比例达到一比八之类的消息。“出现了五名女性同时争夺一名男性的场景”,我端着一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芝士蛋糕蹲坐在电视前,将那些经由特写后分外清楚的神情看进眼底,她们那不管不顾的勇气,将或许封存了几十年的收藏狠狠撕下它的包装胶带般,端出自己不再重要的心。我唯有祈祷是这块濒临过期的芝士营造了包围五感的腐朽味。

  然而就如同公司即将结束的招聘,筛选结果依然大部分保留了男性那样。这绝非我的一己私欲,它来自上级管理层暗示的潜规则。从来公司在选拔时便惯例地优先男人们,眼下哪怕是以女性为主的传统行业,例如教师或护士,但凡有个站着撒尿的玩意儿前来应征,即便与他同台竞争的女生通晓十六国外语包括松鼠话,照样会有惊无险地胜出。社会不是公平的,它哪怕层层掩饰,依然有颗随时会在窨井盖被盗后暴露的心。大众遵循千古教条,骨子里始终认为女的应当持家,男的应当建业,但眼下讽刺的是女的越来越无家可持,而男的越来越无业可建。

  依照我老妈的总结,她大笔一挥,“社会走样了。”每次逮着我回家吃饭的时机,累积了一个星期后的新闻需要听众。王家的女儿离婚了,还没摆酒就闹翻,“社会走样了”。张家的儿子结婚了,女方带车带房前来迎“娶”,“社会走样了”。在许多文人骚客网络游民将这个总结安排在腐败内幕、钱权交易之后,我亲爱的母亲眼光却始终盯着婚介板块。有段时间她干脆钻起牛角尖,直接怪罪到我的姓氏上,“偏偏姓个‘盛’,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最后却给‘剩’了下来。”

  这逼得父亲也不得不出面维护,“说什么呢?你怎么不提丰‘盛’也是这个字?”

  “她要能丰盛起来倒好了,现在就是个清汤白水锅。每天公司到家两点跑。干脆你下次坐地铁吧,别开什么车了,没准儿地铁上还能多认识几个人呢。”

  “我以前坐了多少年,最后认识几个卖地图的和要饭的,有用么?买地图可以打八八折。”

  “你又和我抬杠。”她沉着脸,“……公司里呢,没有单身的男人么?”

  “基本上都结婚了吧。印度人都生了七个孩子了。一串葫芦娃。”

  “诶,社会走样了……”老妈愤愤地往我碗里添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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