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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八

  听到司海晨和孙蒙真的结了婚,叶婉晴暗自感叹。不久,她又见到建大的一干旧友,黄蕾、沈华、王校长一块儿给她接风,黄蕾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一说起女儿就两眼放光;王校长还是随随便便的老样子,后来黄蕾偷着告诉叶婉晴,王校长离婚了,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沈华已经升了副局,也是志得意满。几人又说起陈志浩,仍当着计算机学院的院长,前一阵因为选拔处级干部,和他的亲信小许闹得不欢而散;王耀先也结了婚,娶了个市经贸厅的秘书,但听说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因为他老婆好几次鼻青脸肿偷着上医院看病却被熟人撞到。

  再听到这两个名字,叶婉晴虽然仍是恨意难消,却也没有了当初撕心裂肺、不择手段的报复之心。不知时间是良药还是麻药,是愈合人的伤口还是让人退缩,反正,她现在还是没有想好报复他们的计划。

  她想,谁知再过几年又是什么样儿呢?也许,只要有了新生活,旧事都会越来越淡,看看王耀先和陈志浩,好像还被圈在原来的生活里,也没过得更好,谁知道呢?毕竟,心怀仇恨的人并不容易得到安宁。

  正月十八,叶婉晴参加了孙思楠的婚礼。孙思楠是奉子完婚,原本打算“五一”结的,怕到时挺着肚子不好看,再出危险,只好提前结。

  因为怀孕,没采取中式婚礼,在一家四星酒店办了西式酒会,当叶婉晴出现在酒店餐厅,久违的大学同学都围过来,她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司海晨,和他身边的孙蒙。

  司海晨的目光包含着难以言诉的讶异与复杂,倒是孙蒙,友善地握住叶婉晴的手,说:“回来了?在北京也没碰上,家里都好吧?”

  叶婉晴听得出,孙蒙的言语里包含着歉意,她知道司海晨肯定会对孙蒙说起从前,而从孙蒙对自己的问候里,叶婉晴也判断出了她的态度。

  真是个宽厚的女人,叶婉晴想,她握了握孙蒙的手,说:“都挺好的,谢谢你。”

  典礼的时候,司海晨单独来到叶婉晴的身边。

  “好像不是你。”司海晨盯着她说,“你的神情笑容全都变了,有点调侃的意味,有点看破世事的冷淡,原来你总像刀子一样。”

  “我还是我,只不过逃离了原来的秩序。”

  “可你一样要陷入新的秩序。”

  “那里更适合我。”

  “你还是一个人?”

  “是啊。”

  “吴俊宁呢?”

  叶婉晴看他一眼,说:“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司海晨沉默一会儿说:“对不起。”

  叶婉晴没说话。

  “你还恨我吗?”

  司海晨看着叶婉晴,他的目光里没有歉意,只有恳切。叶婉晴知道,在他的哲学里,是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的,强者为大,是他一贯的信仰,他说的这声对不起,是针对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却绝不是认为他做错什么。

  叶婉晴说:“我们的世界观不一样,恨与不恨,都不重要。”

  大学同学重又坐在一起,每张面孔都熟悉又陌生。时光如流水,互相见证的青春岁月也只剩了记忆,孙蒙说:“叶婉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你这种人不适合做官,你的选择是对的。”

  李灵说:“她一点都不理想主义,晴晴,你变得粗糙不好对付,我不喜欢你做商人。”

  孙思楠问:“他有什么值得你这么找?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坚守爱情,让人觉得荒诞。”

  郝帅说:“你们之所以争论,是因为你们还年轻,等你们活到五十岁,就会了解人存在的荒诞性。年轻时爱情惊天动地、翻天覆地,到了五十岁,什么都不再新鲜,对什么都没有乐趣,可那时候你有责任,所以又不能死。”

  孙思楠说:“我看你活得最有趣。”

  郝帅说:“我走在你们前面,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也不见得像我一样,离过两次婚,准备结第三次婚。”

  李灵说:“这一点,我建议晴晴学学郝帅,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

  孙思楠说:“她做不到,她太注重内心的感受。”

  李灵说:“晴晴,我只希望能有个男人真心诚意地照顾你,不要荒废青春。”

  叶婉晴微笑听着,不发表言论。

  司海晨端起酒杯说:“大家都省省吧,谁能改变叶婉晴?婉晴,我只希望你按着自己的想法生活,我真心诚意地祝你幸福。”

  叶婉晴来到母校,树林寂静,她的头上,是阳光灿烂的冬日的晴空。

  她深吸着清新的空气,在故乡的气息里,那些青涩甜蜜的岁月,在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充盈。她拾起一条树枝,在多年前两人初识的地方写道:

  如果你倾听

  她抬头仰望晴空,想着自己的生命,生命中遇到的人一个个过去,她一直往前冲,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她都顶过来了。那些她遇到的人都离她越来越远,她还是不断有新的生活,遇到新的朋友,行走到新的地方。

  九

  当一切纷烦过去,我的心灵归于沉寂。

  ——选自吴俊宁的文章

  这个秋天,吴俊宁回到了家。

  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走过那么多风景听过那么多歌声,最后真正牵动他的,还是想家的柔情。

  家,是个多么奇怪的称谓,那是深种于心的到死的牵挂,最年轻稚嫩的岁月都留在那里,只有回到家,才会得到喘息安宁。

  吴俊宁站在曾经是自己家的楼下,向楼上望去。许多年前,小小的他就坐在那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那时的房间温暖明亮,那时的家庭幸福快乐,后来,家阴暗了,再后来,他们离开了家。

  可现在,看到家的窗户,他依然觉得,这校园、这楼、这里的人,都是自己的家。

  他想去和杨老师谈谈,想把房子再买回来。这房子旧了,格局没有那些新楼好,就算人家不愿意也没关系,小城的新楼一栋接一栋地起,他总能有自己的家。

  吴俊宁坐在县高中的音乐教室里,钢琴是新的,音校得很准。他弹起《风筝》的旋律,手指在里面轻松地加上变奏。他想着徐玫告诉他的消息,叶婉晴已经找他很久,徐玫给他一个邮箱地址,那是叶婉晴留下的,密码就是她和吴俊宁生日的后三位。徐玫说,叶婉晴让她转告自己,她无论到哪里,都会把她的地址、电话留在里面。

  吴俊宁温柔地弹着那旋律,在音乐里,过去历历在目。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青涩的男孩女孩,在明媚的教室里欢唱着动人的歌。

  现在他心目中的叶婉晴,一直是最后一次见到的贵妇形象,那个形象太陌生、太遥远,他需要重新回忆往事。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忘了她。不,其实他一直在怀念,只不过怀念的是另一个人,是许多年前的清晨站在他身后的女孩,是浑身洋溢着青春活泼气息、和他一起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女学生,是和他一起站在省政府门前焦躁不安的女老师,而不是后来他远远看到的那个陌生而华贵的女人。

  吴俊宁找了家网吧,按地址打开邮箱,里面有她的公司地址、家庭住址、手机。看看修改日期,还是年初留下的。听徐玫说公司是她自己的,她的公司在北三环一个租金昂贵的标志性大厦里,她的家庭住址是西山别墅区,那么,她仍然身价不菲。

  她还是她么?我该不该去看看她?吴俊宁陷入沉思。

  这条讨厌的路,又开始堵车。今天堵得尤其厉害,开车过了崇文门路口,二十分钟才走了几十米。前面的车一直堵到尽头,后面的车望不到尽头,右边车里的司机正隔着近在咫尺的车窗向她打量,叶婉晴百无聊赖,关严车窗,打开音响,这一忽儿的时光,不能向前,不能向后,只有与世隔绝的等待。

  钢琴凝重地层层铺开,宁静而深沉的旋律,带着无边的幻想,在秋日的艳阳里娓娓诉说,像宽阔的溪流注入河床,渗入干净的土地,又渐渐满溢。叶婉晴望着窗外路上来来回回行走的人们,他们都来自哪儿?上哪去?想要找什么?

  她跟着前面的车前进了几米,停下了,一群行人在密集的车间匆匆而过。

  一个旧军绿色背包在人群中一晃,又被一辆车挡住。叶婉晴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忽然,她全身一震,遥远的记忆从某个角落哗地涌入脑海,那个图案,怎么那么熟悉?

  那个夏天,她为他买的,在上面绣过一朵黄桷兰……叶婉晴浑身突地一震,一股强烈的幻觉像针一样刺入胸口,她的心咚咚撞着,猛推开车门,急挺身,一脚踏着车帮,高高站起寻找那个书包。看到了,就在前面,刚过人行道,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背着已经褪色的包,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她认识那书包,认识那背影,他身影的每个角度她都熟悉。叶婉晴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吴俊宁!吴俊宁!”车声嘈杂,他听不到,仍然直直前行。叶婉晴收紧瞳孔仔细端详,是他,肯定是他!前面的车又开始动,叶婉晴急速上车,跟上,她看到他在对面路上走了,她超过他了!车又停了,叶婉晴再一次打开车门大喊:“吴俊宁!吴俊宁!”

  他仍听不到,眼看他向长安街方向走去,叶婉晴焦急万分,前面车又开动了,后面的车按喇叭催她,右边靠不了边,她忽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下了车乒地摔上车门,跑过车头两手用力一下撑上护栏。

  一瞬间,她站上护栏,高高在上,视野超过了所有车辆,她又一次看到他的背影,便腾地跳下去。她的背紧贴护栏,车从她面前一辆辆驶过,一个交管员看到她,远远冲她嚷起来,她躲过车,跑向对面的马路。

  那个交管员向她跑来,用手指着她,喊她站住。叶婉晴开始大跨步奔跑,她在路上划过一个躲过交管员的弧线,又跑向他的方向,就像一九九七年的那个清晨,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大步跑过运动场,跑向运动场外的那片树林。

  她向前跑着,搜索着他的身影,终于看到他了,背着背包,拎着箱子,一手在头顶遮挡阳光。她听到身后汽车喇叭急促的鸣叫,回头一望,看警察已经走到她车边打开车门坐进去。刚才她没熄火、没拔钥匙,连包都没拿,谁都可以把车开走。她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她就是不能再丢下他,让他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她不管他来自哪个地方,来干什么,有没有孩子,有没有老婆,她只想跑过去站在他面前。不是在做梦吧,不是做梦吧?看着他的身影,怎么又像回到许多年前?怎么又想起那些手拉手的日子,山盟海誓的思念?

  叶婉晴的泪水夺眶而出,想喊他,却声音呜咽,好在,她仍是向着他跑,就算是梦里,也不是曾经的那个可怕的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却一动不能动、又摔向深渊的梦。

  近了,那是他,走到一家公用电话亭,把箱子放下,拨电话。

  叶婉晴的手机在车里一遍遍响着,把车开到路边检查抄牌的警察接通了电话。

  那是他。

  光洁的额角,轩挺的眉毛,晒得黑黑的皮肤,秀美却更加棱角分明的脸。他微皱着眉,嘴角一抹坚毅的神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深思的目光依然如深水般沉静。

  叶婉晴一边流泪,一边静静走到吴俊宁身边。

  吴俊宁放下电话,提起包,转过身。

  北京秋日的阳光仿佛雪山脚下的阳光一样强烈,打在他脸上,一瞬间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个城市,宽阔的街道,一切都在灿烂的阳光下光彩夺目。他想,即使找不到她,即使她早已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她,自己也该到这个城市看看。这里有太多让他怀念的地方,有太多欣喜、伤感与留恋。

  吴俊宁抬手挡在眼前,眯起眼。

  他忽然看到了站在身旁的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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