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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女孩名叫李红,是个演员个体户。

  她面容姣好,二十五岁,从电影学院毕业后,没找到接收单位,便给各个剧组跑龙套,做做剧务,或者饰演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出场最多的角色是饰演一个小姐的丫鬟,那个VCD的片断,应李红的强烈要求,叶婉晴看了不下二十次。李红经常几遍几遍地重播,一边吃饭,一边孤芳自赏,长吁短叹遇人不淑,对自己至今没有红遍天下耿耿于怀。

  最近,她正在绞尽脑汁给自己取名,受了小学同学的启发,她把自己的星运不佳归罪为平庸的名字。她对叶婉晴说:“人的名字就注定了人的命运,一个人要想成名,出人头地,首先得有个光彩夺目的名字。我小学有一同学,叫羽宸蕤,姓羽就够别扭了,后边那两字,连语文老师都得琢磨半天,这样的学生,从踏进校门,从第一堂课,受重视的机率就远远超过其他人,她能学习不好吗?从小到大,她次次第一,我们还没回过味来呢,她就跳了两级,上初中又跳了一级。这不,刚从美国拿了博士学位,被市里重金聘回来做讲座,上次回家,那个风光啊!我班另一个小学同学是后转来的,跟她同班没几天,非得自己出钱召集我们全班同学跟她联欢,就为和她照张合影说是留着给自己未来的小孩做榜样!你说我这是什么破名啊,先天不足,后天一定要补齐!”

  叶婉晴听得呵呵直乐,说:“那歌星还有陈红呢,人家怎么红起来的?我看你这名儿口彩挺好,有红,就一定能红。”

  “真的姐姐?那可是借你吉言了!得,我红了,先感谢你!”

  李红一高兴,逮谁都叫姐姐,叶婉晴看她仍低头查字典,问:“口彩好还改呀?”

  “啊,我把名留着,再给自己编一姓!”

  叶婉晴哈哈大笑说:“李红,你动名的脑筋,不如动人的脑筋,这个世界,有很多人都是差不多的,比如相同学历,差不多长相,可为什么会有很大差别呢?这种差别就在于关键时刻是有人拉你一下,还是有人踩你一下,只要这一下,命运就不一样了。”

  李红说:“姐姐,我就在等这个拉我的人,但首先一点,我不能卖了我自己,这是底线。”

  自从答应李红带人进来,叶婉晴的家成了小区里出入人群最复杂的一家,有时,一连三四天,李红不见踪影,有时,对面屋忽然多出三四个人,十二平米的小屋,床上地下,男女混杂,而且经常是朋友带朋友,好多人李红并不认识。照李红的话说:我醒来后,经常发现我身边睡着一张陌生的脸。

  好几次,夜深人静,门铃声突然大作,每次都把熟睡中的叶婉晴吓得心惊肉跳,叶婉晴再也受不了了,便向李红正式提出,要么搬走,要么停止这种十恶不赦的糜烂生活。李红说:“姐姐,您别误会,这些人不是坏人!他们都是为艺术献身的人,到北京寻找梦想的人,到我这儿,就图晚上能有块地板睡觉,不用睡到火车站。要是在夏天,我也不把他们带家来,您知道现在睡火车站地上有多冷吗?他们只要能进个有暖气的屋子就幸福得不得了了!姐姐,我又不缺你房钱,以后水电煤气费我也出了,您就算做好事积点德,可怜可怜他们,好歹让他们有个地方混一宿还不行吗?”

  叶婉晴说:“不是我不做好事,你什么人都往家带,自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大半夜按门铃,邻居都要打110了!再说,坏人脸上没字儿,真混进来一个,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什么狠事儿没有哇?下毒的、吃药的、卖器官的,我可担不起这心。”

  李红眼眶骤然发红,泪如泉涌,让叶婉晴猝不及防,她边哭边诉道:“姐姐,我保证我的朋友不打扰你行吗?你把门锁紧行吗?你不了解我们这行儿,没出名的时候,太苦了,太难了!我们不吸毒不滥交,连扑克都不打,全都带着身份证,谁来也不能抓我们呀!姐姐,你就帮帮忙别撵我们了!”

  看着李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叶婉晴分不清她是真有崇高的共产主义精神,还是演技高超情感丰富。她无可奈何回到自己的屋子,暗自慨叹,专业就是专业,就凭李红的丰富泪腺,她早晚也得红!

  李红定了规矩,为了避免吵到叶婉晴,晚上进屋不要敲门,直接打她手机由她开门。从此以后,睡到夜半更深,叶婉晴经常隐隐听到小屋的手机铃声,接着门吱呀一声轻开,脚步轻轻走向门口,轻轻把外边的门打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再跟进来,进了小屋后便无声无息。

  黑暗中,叶婉晴睁着大眼,竖着自己一天比一天灵敏的耳朵,深刻思考生物应激性问题。

  三

  这天叶婉晴半夜起来上厕所,站在厕所门外,正迷迷糊糊伸手摸灯,厕所门吱呀一声开了,黑暗中,一个黑黢黢的鬼影忽然出现在面前,叶婉晴从脚到头一下冰凉,不到0?1秒就完成了从胸腔到脑顶的共鸣,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与此同时,另一个惊叫声也出现在和声里,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三个睡眼惺忪的人从李红的屋子里扑出来,不知谁打开灯,李红披头散发,活像聊斋女鬼,急问怎么啦,怎么啦?

  叶婉晴惊魂未定,气极了嚷起来,“你有病啊!上厕所不开灯!”

  她刚叫完就呆住了,面前站着一个男孩,羸弱,脸色苍白却极其秀美,个子不高,半长的头发,一望而知是搞艺术的,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嘴唇哆嗦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看着惊慌失措的男孩儿,叶婉晴不知道哪根神经一松,忽然消了气,她摆摆手说行了,回去睡觉吧。自己进了厕所,关上门。

  蹲着,忽听外面几个人同时爆发出大笑,她想想,也笑开了。

  从那天晚上,叶婉晴一下被李红屋里的人接纳了。大家都知道,对面住着个好心的姐姐,自己受了打扰还不和他们计较。他们出入更小心了,声音更低,即使白天在屋里也习惯窃窃私语。每个人看到叶婉晴都抱以尊敬的微笑,这就是这个圈子里人的秉性,敏感、脆弱,骄傲与卑微并存,渴望别人关心,也愿意关心别人。他们对艺术很狂热,充满幻想。他们到北京闯荡,初来乍到,总要找人指指路,李红就是他们的指路人。他们往往在李红小屋住上几天,先落下脚,找到固定的居所就搬走了。

  那天晚上与叶婉晴对叫的男孩儿叫林仕玉,大概因为他长得有点女气,别人都叫他林妹妹。

  他那张脸,无论放在男生脸上还是女生脸上都很美丽,他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举手投足雅致平和,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说话也是慢声细语。叶婉晴对他很留心,因为他的神情,有那么一点点像吴俊宁,但两人的美又是迥然不同,吴俊宁的美是明亮的,是阳光灿烂的江南,林仕玉的美是柔弱的,是淫雨霏霏的江南。后来叶婉晴知道,林仕玉是重庆人,他们脸上,都有四川山清水秀的痕迹。

  林仕玉是学戏剧的,他找不到工作,也卖不出他的剧本,租不起房子,就在这个朋友家住两天,再到另一个朋友家住两天,由朋友介绍,到各个剧组打零工。他成了对面屋的常住人口,几天看不到他之后,他又会出现在家里。

  他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出神,有时说着话会突然返身回屋,抓起笔在纸上疾书,他好像随时全神贯注,窥伺着他身边的一切生活细节。他不声不响,喜欢耐心倾听不同的人,而且喜欢盯着人家的表情。有时他的目光太专注,把人家盯得不舒服,反倒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只管听,很少提出异议,从他的态度上从来看不出矛盾、尖锐之类的戏剧情感。这让叶婉晴很奇怪,在她的印象里,搞戏剧的人都应该很容易激动,有着歇斯底里的热情。

  一天叶婉晴在家里休息,对面屋一直没动静,叶婉晴本以为没有人,到了晚上,李红回来,才发现原来林仕玉一直躲在屋里。

  叶婉晴很奇怪一个人能在房间里待一天,不出来上厕所,不吃饭喝水,无声无息,便关心地告诉他没事儿多活动活动,别总是闷在屋子里写,艺术也得来源于生活不是。李红脸色一变,说:“你又没吃饭?家里不是什么都有吗?自己下口面条也成啊!”

  林仕玉唯唯而应,脸却腾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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