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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从我上第一堂钢琴课,妈妈就告诉我,要学会倾听。”

  “……我们静静坐着,一起听风呼啸着穿过山谷的声音,听江水轰然作响,叶子摇曳,鸟儿昆虫鸣叫。她说,我们全部的感官都属于自然。”

  “……她是个特别有风景的女人,她自己就是一道风景……”

  “……当我第一次懂得甜美这个词,是在她的歌声里,带一点吴侬软语的尾音,字字清韵……”

  这就是他天仙般的妈妈?这就是他天仙般的妈妈?

  他天仙般的妈妈,竟然是个——疯女人!

  叶婉晴的头嗡嗡作响,无数个幻影就像被她摔破的小瓷马碎片在她脑海里飞舞,吴俊宁死死拖住张牙舞爪的女人把她拉向人群外,她听不懂她说什么,却清楚地听到吴俊宁对自己喊,“你快回去!”

  吴俊宁拖着那女人很快拐过街角,旁边有人对叶婉晴说着四川话,拽住她,想把她拉起来。又伸过几只手,一起拉叶婉晴站起身。叶婉晴只觉得自己腿在抖,浑身不听使唤都在抖,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头脑,脑袋像傻了一样无法整理思维。从吴俊宁的描述里,从吴俊宁的身上,叶婉晴早已勾画出他的江南才女母亲的形象,那该是温柔雅致冰雪聪明,温暖安详大家风范,寂寞时该是清风霁月对琴抒怀。她觉得自己已经傻了,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一阵阵凉意从脚底板麻酥酥地蹿到头皮,脖子火辣辣脸热辣辣,只想躲开众人的目光。可这些人偏不走,小县城难得有热闹,不看个水落石出不打听个十之八九岂不是白白辛苦站了半天?

  叶婉晴穿过人群叫辆人力三轮车说去长途车站,上车时腿没抬利索绊了一下,整个身体摔到座位上。她不用回头都知道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她露出的后脑勺上,前方的路人也像眼睛长了线,从迎着她到扭着脖子跟着她。车拐过几个弯,叶婉晴狠狠地掐自己的头,他说他妈得了重病,原来这个重病就是精神病,他妈是不是早就得病了?只不过突然加重他瞒不下去才必须回来?怪不得以前他总说他妈神经衰弱不让自己打电话。

  他妈为什么要掐死自己?就因为吴俊宁和自己对上了眼?他妈单凭两人的眼神就能做出决定那可不傻呀,只疯不傻的疯子不是更可怕?

  一想到这儿,叶婉晴激灵灵打了个大冷颤,她想起《简爱》里那个危险的疯子,刚才窒息的恐惧更加历历在目。脖子疼得厉害,她用手摸摸疼的地方,才发现皮已经抠起来了,破了,她才明白刚才在她身边问她的那个四川老乡说的话,那是告诉她脖子上流血啦。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和这个女人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连生命都没有保障?一想到有可能在夜里被掐死烧死甚至大卸八块她就不寒而栗,现在她才明白吴俊宁为什么走得那么决绝,工作没着落,又摊上这么个妈,他怎么不绝望啊!

  一阵怜悯从心中涌起,叶婉晴不知道此刻自己是该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这时,车夫已经蹬到长途车站,叶婉晴下三轮付钱进了候车室,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好在车站里的人寥寥无几,没人打量她。

  坐了很久很久,叶婉晴几乎以为有一段时间,自己一定像昏迷一样空白了。思维又慢慢集中起来,她站起身,腿脚突然像无数针刺,她又坐下,慢慢活动好一阵,酸麻渐止。

  她走出候车大厅,夕晒的热浪如火如荼地扑上来,她却并不觉得热,相反,更觉得昏了,可理智告诉她,事已至此,两人总要坐下来谈谈。

  叶婉晴打起精神叫辆三轮坐回县高中,她厚着脸皮去收发室打听吴俊宁家的电话。叶婉晴怀疑收发室的老头一定已经听到众人转述,连她的身份都没问就告诉她号码。她拨过去,声音跳了一下,占线。

  再拨,无人接听。

  等响到十声后自动断掉,再拨。

  他拔了线。

  叶婉晴穿过校园来到吴俊宁家楼下,看楼下众人一律仰头,专心倾听吴俊宁家窗户里传出来的哭嚎声,有几个人认出她,赶紧往旁边闪了闪。

  叶婉晴忽然极度厌倦。

  她不想听那声音,不想看那女人的样子,更无法把吴俊宁为她编织的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的形象置换成眼前的一切。看着那窗户,叶婉晴忽然想起自己家的窗户,还有爸爸妈妈守着窗户眼巴巴地张望自己的神情。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教研室的电话。

  叶婉晴心里一阵绞痛,她迟疑一下,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五

  妈妈终于睡着了。

  吴俊宁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

  当电话铃响起妈妈蜷缩在屋角又冲进厨房拿菜刀时,当妈妈躲在门后说叶婉晴要闯进来害她时,吴俊宁终于相信,妈妈已经陷入另一种逻辑,她真的疯了。

  几天前的晚上,妈妈点燃了油印室的卷子,多亏两个在学校逗留的男生看到烟踹开门,才算救了妈妈一命。

  吴俊宁在黑暗中坐着,往事历历在目,每当他不得已回忆起那些往事,都会让他有难以抑制的痛苦。妈妈捧着爸爸的骨灰盒成宿成宿坐着,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月光似曾相识地照进屋子,那时,他明明知道那盒骨灰是爸爸的,却还是充满恐惧。他做噩梦,不敢睡,用许多时间给死亡下定义。长大成人后,恐惧消退,阴影却依然浓重。

  吴俊宁忽然感到一阵精疲力竭、透心拔力的累,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轻轻起身走出屋子带上门。在黑暗的房厅里,他借着月光插上电话线,拨叶婉晴的手机,响了几声后,手机通了,吴俊宁听到她的呼吸声,听到了火车的声音。

  叶婉晴被铃声惊醒,摸索着接通电话,一阵烦恶欲吐,五脏六腑就像翻江倒海一样。大概因为一直没吃东西的缘故,她手臂上的肌肉在抽搐,半边身子连着肚皮都在抽搐,现在,吴俊宁的来电远不如一碗热汤面来得惊喜。现在通话还有什么意义?要想解释,为什么不早几个小时说,早几天说,早几年说?

  “晴晴,你在火车上?”

  “嗯。”

  “……晴晴,对不起,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先回去,过几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好吧。”

  “晴晴……”

  “你先照顾你妈。单位几次来电话催我,我必须得回去。我嗓子疼得厉害,回去再说吧。”

  “那,你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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