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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难道不是么?”他反问。

  余乐乐叹口气:“其实,我只是努力去做了一些事,不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做的效果还不错,所以额外得到了一些东西。就好像爬梯子,爬得越高越下不来,你回头看看那个高度,只能犯晕,早就没有了下来的勇气。从顶峰到地面,这个落差太大,气压也太大,我害怕。”

  连海平叹口气:“是啊,高处不胜寒。”

  她不说话,他接着说:“可是,这个高度,你越不下来,腿就会越麻,到最后,你撑不住了,就不是走下来,而是摔下来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一步步爬下来。”

  他顿了顿:“不下来,就永远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很疏远。虽然,或许这也不是你的初衷,可是,还是走在人群里比较安全,比较舒服,比较脚踏实地。”

  余乐乐的心底蓦然涌上酸涩感。

  其实自己又何尝没为这些疏远感找过原因呢?

  上大学后,班里的同学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若干小圈子。老乡和老乡之间,同寝室舍友之间,男女朋友之间,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伙伴,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上自习,一起四处闲逛。余乐乐的伙伴是徐茵,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可以畅所欲言。她自认不是眼高于顶的女孩子,对师兄师姐们一向恭恭敬敬,对师弟师妹们也算和蔼可亲。可是在同班同学面前,她始终无法冲破那些看不见的屏障,始终只能和颜悦色地说话,看上去风平浪静,却不过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非亲非故。

  始终没有办法感受到真正的温暖。

  就连辅导员老师都要说:余乐乐,你一定要深入群众啊,我们要发展你入党,可是你这么骄傲怎么行?

  骄傲么?余乐乐冤死了。

  她知道自己不漂亮,知道自己不特别,那样坎坷晦涩的中学时代,是自己刻意掩埋的记忆,就像泥土中那些深邃的秘密,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太阳下。事实上,自己不仅不骄傲,反而还是在骨子深处有自卑的啊!可是为什么大家觉得自己骄傲呢?

  终于,还是憋不住,断断续续,把心底的这些孤独、这些脆弱、这些委屈,讲给连海平听。

  “因为你把自己掩护得太好了。”良久,他说。

  “什么?”余乐乐有点没反应过来,她扭头看连海平:“我掩护什么了?”

  “你没有掩护么?”他直直地看着她:“你从来不哭,很少发脾气,你不和任何人吵架,哪怕拿到一等奖学金也不兴奋。你看上去总是那么和颜悦色,你和所有人都很客气,所以在所有人心里,你都好像一个随时会飘走的影子,你和大家没有什么值得亲密的关系,你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连海平,你——”她猛地顿住了。

  她瞪大眼看着连海平,心里被狠狠震动:难道,这就是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是的,她从来不哭,因为她经历的苦难太多,已经没有什么苦难可以令她哭泣,哪怕是朋友的误会,女生间的小口角,那些脱口而出的指责不过是转眼就可以忘到脑后的事情而已。她很少发脾气,因为她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只要不致于死去,那还有什么事情是真正走投无路的绝望?至于吵架,她自知自己口齿尚算伶俐,可是气势不够凌厉,所以对她来说就算是辩论赛都比日常吵架还要更加简单一些。还有一等奖学金,为什么要很兴奋呢?第一次拿一等奖学金的时候她很惊讶,后来就变成顺利成章,再后来她发现如果自己成绩下降就会被老师找去谈话,说什么“你是不是骄傲了,懈怠了”之类的话题。为了能少给自己找点麻烦,她很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学习成绩——对余乐乐来说,拿一等奖学金是责任而不是惊喜,那么又怎么可能兴奋得起来?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那么不经意就变成老师手中捧着的一个标尺,她必须站在高处,像榜样一样接受万人景仰,包括那些老师、同学口口相传的赞扬。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观赏者发出不屑的评价,可是这都无法动摇她现在已经植根于系里的根深蒂固的位置——人人都知道她是何等优秀,并且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女孩子有太过强烈的欲望,争强好胜,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真是个让人觉得敬佩却也无法真心喜欢的女孩子啊。

  然而,自己分明又不是这样的人。

  自己骨子里那些残存着的软弱、怯懦、自卑、焦虑……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会相信。

  看见余乐乐在发呆,连海平伸手在余乐乐面前晃晃:“发什么呆呢?”

  “啊?”余乐乐猛地回过神来,苦笑:“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也别有太大负担,”连海平看看余乐乐:“有些印象一旦扎根就无法改变了,你现在就算改变自己,甚至委屈自己估计都没用了。你还是顺其自然吧。再说你在男生圈子里的形象不错啊,大家都觉得你不会哭哭啼啼地找麻烦,挺好。何必太在意别人怎么想?”

  “可是,我从小就是个很在意别人怎么想的人。”余乐乐看着眼前的课本苦笑。

  连海平笑:“庸人自扰啊,庸人。”

  余乐乐狠狠瞪连海平一眼,也笑了。只是在心里,她得承认,听人这样直言不讳评价自己,而假设这评价又太犀利的话,滋味的确不好受。

  夏天的海风吹过来,潮湿而咸涩。

  回校园的路上,余乐乐好奇地问连海平:“谁给你取的名字?”

  他老老实实答:“我爷爷。他是浙江人,所以我才有了这个名字,取的就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意思。”

  看见余乐乐笑,他反问:“你呢,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爸。他大概希望我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多余一点快乐还不够,要比快乐再快乐一点,所以才叫‘乐乐’吧,”她笑嘻嘻的:“不过叫这个名字的动物实在是太多了,有次在我们楼下散步,听见一个老太太叫‘乐乐、乐乐’,我一回头,结果看见我旁边有条小狗也回头,还‘汪汪’叫,真没面子啊!”

  连海平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不过你笔名很好听啊,‘余悦’,简单又同义。”

  “你知道?”余乐乐奇怪地看看他。

  他皱皱眉:“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很机密么?”

  “这倒不是,只是刊登我文章的杂志大部分都是女生喜欢看的杂志,你……”没说下去。

  “我一直看《中国青年》,”他看看她:“我看过你做的专题,关于服装和爱情的关系,还有是否应该校外同居什么的。”

  余乐乐脸红了:“随便写的,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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