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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站在那里,环顾糖精车间,黑乎乎的全是些反应釜,还有肠子一样蜿蜒虬结的管道,冷冰冰的阀门和法兰。车间窗玻璃上蒙着一层黑灰,没有蒙灰的地方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我坐在一堆原料袋上,等着那二十包亚钠反应成别的东西。后来翁大龅牙又跑出来,告诉我,必须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检查。我说不要扯淡,这个我见识过,只要把脸凑上去看就可以了,不必把脑袋伸进去。翁大龅牙说:“让你伸进去,你就伸。你有什么废话回去跟你妈说。”

  那时候我经常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看着那些浆糊状的原料起反应,热气腾腾的,也检查不出个鬼。我知道翁大龅牙存心整我,但不知道是谁指示的。那个洞很小,脑袋伸进伸出很不方便,我就剃了个光头。车间里有个叫四毛的工人,这个人脑子经常犯病,看见我把头伸进去,就会用一根钢管捅我的肛门。我脑袋在反应釜里,毫无反抗之力,等我伸出来之后,他就哈哈大笑地跑掉了。我不能追他,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后来我抽了个冷子,见到他和翁大龅牙都在休息室里,我跑进去,叉住四毛的脖子,照着他脸上打了三拳,分别打在嘴上、眼上、鼻子上,打得四毛在地上滚。我又用劳动皮鞋在他脑袋上踩了几脚,四毛呜哇乱叫。我打完之后,撸了撸光头,对着翁大龅牙看。他叼着一根牙签,也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曾经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电工天赋也没有钳工天赋的人,但我知道,造糖精是不需要天赋的。造糖精唯一需要的就是体力和耐性。翁大龅牙先是用二十袋亚钠考验了一下我的体力,然后让四毛来考验我的耐性。我剃了光头打过四毛之后,青碜碜的头皮下爆着一根Y型的血管,脸上却挂着一丝笑,翁大龅牙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的麻烦。

  我和翁大龅牙之间的事,都发生在白天。夜班就看不到他了,总算可以清净一点。但我也讨厌夜班,半夜出门,通宵干活,天亮前回家,假如我是个鬼,过的就该是这种日子。

  当时和我搭班的工人,是个络腮胡子的秃顶大汉。他是秃顶,我是光头,两个人一起走在工厂里很引人注目。他绰号郭大酒缸,真名我想不起来了。此人常年在口袋里揣一瓶二锅头,常年喝得稀里糊涂出现在车间里,他醒着的时候打人很厉害,喝醉了则相反,随便别人怎么打他都无所谓。他喝醉了就迟到旷工,但绝不早退,一般都是睡醒了才摇摇晃晃下班。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活都得我一个人干。有时候他酒醒了,就很抱歉地对我说:“兄弟,对不住。”然后就把口袋里的酒瓶掏出来,要跟我共享。

  很多中班夜班,我都是坐在休息室里,忍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有一度,我很想打他一顿,给自己消消气,但我从来没打过醉鬼,这不是男人干的事,但要找到他清醒的时候又谈何容易?

  有一天半夜,一个女人打电话到休息室,我接的电话。这女人在电话里喊:“郭大酒缸呢?他答应今天跟我去结婚的,怎么没来?”此时郭大酒缸正躺在地上打呼呢,我踢了他一脚,他纹丝不动,我只能对那个踩空了楼梯的新娘说:“他喝醉了,我叫不醒他,有本事你自己来弄醒他吧。”

  后来等他醒了,我告诉他这件事。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该死,把登记结婚的事情忘记了。”然后他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你真够意思。”我的手被他一双糙手捏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正我从来没把他当兄弟看,我只当他是个会说话的酒缸。

  有一天,郭大酒缸很清醒地跑到我眼前说:“小路,我辞职啦。”我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他摇头说:“我真的辞职啦,我发财啦!”我很不解,他就说:“你是我兄弟,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女人买股票发财啦,现在我也发财啦。”那时候我听说很多人买股票发财的,他女人是做服装生意的,手面上有点小钱,买了股票,小钱就会变成大钱。我问他:“发了多少财啊?”郭大酒缸伸出三根手指说:“三百万。”我吓了一跳,三百万!那确实不用再来上班了。后来他拍着我肩膀说:“兄弟,再见,以后混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心想,操,你这个王八蛋也不请我吃顿饭,就这么跑了。

  二〇〇四年的时候,我回到戴城去看我妈。半夜里出去办事,回家路上,有个喝醉的人抱着电线杆在吐。那天风很大,我走路的时候有点走神,结果他吐出来的东西飘到了我的裤子上。我大怒,把他揪过来一看,竟然是郭大酒缸。这时有个穿西装裙的姑娘从酒楼里跑出来,连声对我说抱歉,然后扶住郭大酒缸,喊他:“郭总!郭总!”郭大酒缸醉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问那姑娘:“什么郭总啊?开什么公司的啊?”姑娘说:“房产公司。”我说:“我操,发大了。我问你,你是他老婆还是二奶?”姑娘红着脸说:“我是助理。”

  我看她挺漂亮的,而且会害羞,就笑着说:“这个鸟人以前我认识,天天喝醉,现在还喝二锅头?”姑娘说:“喝的是茅台,今天陪投资商的人吃饭,郭总很少喝醉的。真是抱歉啊,既然是老熟人,那您留张名片吧,我转交给他。”我说:“不用啦。”我把郭大酒缸扶正,端起他的脸,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说:“不错啊,西装是阿玛尼的,领带是什么牌子的?”姑娘说:“不知道。”我想了想,本来应该抽他两个大嘴巴,以示留念,但我一时找不到当年在糖精车间打人的心情,我拍了拍他的脸,就当自己抽了他的嘴巴吧。打人和做爱一样,十年前欠下的债,十年之后必然是一笔勾销,否则就是强奸犯,就是流氓土匪。

  那时候,我在工厂里倒三班。深夜的工厂是另一个模样,走在厂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一些暗淡的灯光照射着路面,远处的贮槽影影绰绰。被灯光照射的蒸汽,在一片迷离中升起并且消散。机器的持续轰鸣和远处马达的声音,构造出工厂夜晚独有的寂静。假如我忘记自己是个造糖精的,而是一个摄影师,一个导演,一个画家,这种景色其实也是很迷人的。

  夜班总是半夜九点骑着自行车出门,十点不到,我就进车间,把衣服换了,然后去交接班。我上夜班从来不迟到,因为必须交接班,假如我不去上班,别人就不能下班,这是工厂的规定。郭大酒缸是根本指望不上了。在我前面的那个班组是两个女工,让女工深夜回家是件极其缺德的事,会遇到强奸犯。我再坏也不能做强奸犯的同谋。

  夜班很轻松,只要完成三批产量就能下班。我是前道工序,不用等别人,倒是别人经常催我干得快一点。那时候也有偷工减料的,明明应该搅拌两个小时的,就缩短个二十分钟,反正最后也查不出来,生产出次品也不会扣工人奖金,最多车间主任被撤掉。夜班没人管,只要不在车间里抽烟,抽烟会把大家都炸上天,对谁都没好处。

  凡在工作间隙,我们就找地方睡觉。本来可以睡到休息室的,但那里太窄,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睡觉,很不成体统,况且还有一个郭大酒缸在那里散发着恶臭。只要不是很冷的冬天,我们就会找一个角落眯一会儿,或者是在贮槽后面,或者是在配电箱旁边,总之是一些黑暗而干燥的地方,又能睡觉,又不会被值班干部抓到。

  夜班时候,厂里会配备两个干部值班,他们在办公大楼里。每到凌晨一点,干部就拎着个手电筒出来查岗,查到有人睡觉,就扣其一个月的奖金。有些干部很懒,或者跟工人交情不错,也可能就不出来查岗,有些比较麻烦的干部,比如胡得力和倒B,就需要大家打起精神来对付。那时候上夜班,第一件事就是到门房去问一声,今天哪个干部值班,门房的老头一报名字,我们就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睡觉了。

  厂干部抓工人睡觉犹如一场游戏,具体来说,干部通常是零点时候走出办公大楼,最先去的地方肯定是配电站,配电站的值班师傅接受检查完毕,就会打一个电话通知后面的化肥车间,然后他们自己就躺下来睡觉。化肥车间的师傅接到电话,就毕恭毕敬地等待检查,完毕之后,就打一个电话通知后面的甲醛车间,然后他们自己也睡觉。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像烽火台一样的警报系统,干部走到哪个位置,工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办法在工人和干部之间也形成了默契,假如遇到胡得力和倒B这种人,事情就非常麻烦,他们不惜绕路,先去检查甲醛车间,然后去糖精车间,然后再一个回马枪杀返甲醛车间,搞得鬼神莫测,工人非常头疼。每逢胡得力和倒B值班,车间里就得加派一个放哨的,通常是学徒工放哨,如果没有学徒就派实习大学生放哨,如果都没有,就只能抓阄。放哨的人站在车间门口,一见到人影,就会喊口令:晚饭吃什么!如果说:“吃海鲜的。”那就是自己车间的人,如果没说海鲜,哨兵就撒腿狂奔,一路奔,一路用棍子敲打管道,这个声音沿着管道传到车间的四面八方,睡觉的人就从各个角落里像僵尸一样站了起来,非常恐怖。即便如此,像胡得力和倒B这样的混蛋,仍然防不胜防,他们有时候会从货梯那里上来,抄我们的后路。这是不要命的做法,因为货梯很滑,没有扶手,很容易掉下去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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