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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为了让她高兴一点,我就问她:

  "白蓝,什么叫子宫脱落?"

  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到厂里去修水泵,听见几个上三班的阿姨在聊天,一个说自己有子宫脱落,另一个说,那就好办了。我心想,子宫脱落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病,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落的,会脱落到哪里去,但肯定不是好事,怎么会好办呢?我揣着这个问题去问老牛逼,老牛逼说,子宫脱落就可以调出车间,去干些比较轻松的工作,比如看仓库啊,看水泵啊。

  当时我们厂里有很多女工,据说,她们的病例卡上都有着相似的毛病,不是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下垂,反正都是些妇科病。如果让她们去上三班,她们的子宫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厂长可以辞退工人,可以让工人去干最苦最脏的活,但厂长不能让中年女工的子宫掉下来,会被她们的家属砍死。这就是工厂的生存哲学。由于子宫脱落具有如此好的待遇,据说我们厂的女工,一旦生了小孩,立刻就会给自己去弄一张子宫脱落的证明,一度二度三度,车间主任见了非常头疼,那么多子宫脱落的女人,到底该照顾谁呢?车间主任很可怜,无论他照顾哪个女的,别人都会说他跟那女的上过床,不用大家起哄,车间主任的老婆就会杀到厂里来。

  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问这种下流的问题?"我说这是生理卫生问题,不算下流,只是有点恶心而已。再说,秦阿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万一她给我找一个子宫脱落的,我糊里糊涂上当,那不是很惨吗?

  "好吧,你听着。"白蓝举起一块炸鸡说,"呶,这就有点像女人的子宫。"我听了头一昏,嘴里的炸鸡脱落在盘子里。白蓝继续说:"女性生育以后子宫下垂,严重的就会脱落,犯这个病的人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得养着。知道了吗?"

  我问:"她们是真的脱落还是假的脱落呢?"

  "路小路,你太无聊。"

  白蓝被我气得噎住了,要是我真的娶了她,她将来很可能是被噎死的。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也不说话。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那天,我对白蓝说,其实我只是想逗她开心,子宫脱落,我认为很好笑,但她不觉得好笑,那我就不说了。白蓝说,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喜欢那里的话题。我说,我也不喜欢,并且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学徒、小钳工,但我认为这些不喜欢并不值得让我生气,因为它们都是很真实的事情,并不是造谣,也不是梦想。梦想和造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会使你愤怒,乃至扭曲。假如工厂是现实,那么,子宫脱落也是现实,一点都不荒谬,我愿意去谈论这些,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叫做正视现实。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得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

  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草丛里,只有秋虫的鸣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

  她说:"到了。"停车,上锁。我问她:"就送到这里吗?"她点点头,对我说:"今天说的话,你好好回去想想吧。"我说我知道了,成人大学,既然上不了化工职大,那就试试成人大学吧。后来我目送着她上楼,三楼的某一个窗口,灯光亮起来,我想那就是白蓝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新知新村,那地方很安静,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回到农药新村时,心想,妈的,又要忍受那无穷无尽的卡拉OK,结果那天还真没有卡拉OK。有两户人家用麦克风在吵架,100分贝以上的脏话带着混响效果在农药新村的天空中盘旋。我希望他们用杀猪刀砍来砍去,死光了就安静了,但他们不砍,他们很有耐性地对着麦克风骂:"操你妈哟哟哟哟哟。"这种创意简直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去自杀。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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