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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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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教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随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遇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了上百遍,农药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 安全科干部讲的知识,和我爸爸差不多,尽是些条例,这个不许那个不许,我听得昏昏欲睡。后来他说,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安全教育展览室。我跟着十几个学徒工稀里哗啦站起来,一起走到四楼,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他把电灯开关一拉,眼前的场面让我睡意顿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讲话。 这个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状或半熟状的人体,有烧死的,有摔死的,有电死的,还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剥了皮的腿,被硫酸浇得像红烧肉丸子一样的脸。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个酷刑博览会。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张照片上什么都没有。我问安全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严肃地说:"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没了。"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不出它有什么教育意义,由于画面上只有一堆废砖乱瓦,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想象的可能。我见过打群架被拍得头破血流的人,与这个展厅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然,头破血流的人会惨叫,照片不会,照片只能是沉默地表达着它的悲惨。 安全科干部看了看我,说:"你好像很喜欢看这个?" 我说:"还好。像那个什么,抽象画。"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业用电,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袋可以从裤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听了这些,身上也起了一层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说:"其实,只要按规章制度操作,就不会出什么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违章操作。"我们一直听到这里,才算听到了一点教育意义。但他后来又说:"不过也难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些人违章操作,自己没死,倒把别人给炸死了。" 这次安全教育对我意义重大,后来我去做学徒工,师傅说我缩手缩脚,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调。我把这个展厅的故事对师傅们说了,师傅们嘲笑我说,理他干什么,那安全科的家伙是个变态,绰号叫"倒B"。我问他们什么是"倒B",他们说,倒B就是很混蛋很没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这么混下去,就会赢得"小倒B"的绰号。我听了,只能强迫自己把展厅的事情忘记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为我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我看见真的死人、真的断手断脚,才渐渐变得像师傅们一样无畏。 我当时还问倒B,展览室里的照片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上级部门编的,派发到各个工矿企业,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倒B无疑很会用成语,而且都是八个字的成语)。我不想当"前事",成为一张扁平的照片,被挂在一个昏暗的展览室里供学徒工参观。我问倒B:"这玩艺儿有肖像权吗?" 倒B说:"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后来宽我的心,和我说起了概率。他说: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厂开工以来,生产事故比美国企业还少,只有两个电工出过人命,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没有专业技能的普高毕业生,是没资格去做电工的,只能做做操作工,操作工不会被电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厂里还没有一个人被炸死过,只有被炸掉一个耳朵的,这说明操作工的死亡概率相当低。 倒B说,本厂的工人,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有三个,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个,照这个概率,化工厂的危险性还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发病率,即使不到这里来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他说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概率吗?" 我说:"知道,就是做除法。" 倒B说:"没错,你要学会做分母,别去做那个分子,就可以了。" 安全教育就这么结束了,倒B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证书模样的东西,上面敲着一个蓝色的图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了这个,就能杜绝事故发生,好像以前的红宝书一样。倒B说,不是的,这张证书代表我们都受过安全教育了,将来出了事故,死了或残了,就算我们咎由自取,与倒B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把证书发到我们手里,诡笑一通,很开心地消失了。 倒B消失之后,小噘嘴告诉我们:明天早上八点钟准时来劳资科报到,给我们分配工种。之后就放我们回家了。我离开化工厂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外面的台风依旧猛烈,雨却停了。我那个高中的化学课代表走出厂门,忽然对我说:"路小路,我想我还是去做营业员吧。"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工厂边的桥上,我想起第一次站在那里,就是和化学课代表告别之后。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他,听说他并不是去做营业员,而是去一个农机厂跑供销了。 当年我站在桥上真是伤感极了,我的化学课代表继承了我的遗志,去做营业员。当然,遗志是说我死了以后的志愿,我当时的心情和死了也差不多。我想我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只能去化工厂制造糖精,或者像我爸爸给我规划的那样,做一个钳工或者是电工。我把自行车停在桥上,走到桥栏杆边上,像很多年后一样探出身子,躬成九十度,面向浑浊的河流。一瞬间,河水填满了我的视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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