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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年年都炸,我都看腻了。"

  我爸爸说:"今天顺风,小心点。"他以前说过,万一厂里炸了,有毒气体泄漏,一定要顶风跑。毒气是顺风飘的。

  后来我也爬到了院墙上,公房的阳台上早就趴满了人。那是中班时间,大家都在踅摸谁在厂里当班。我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在围墙深处闪烁起伏。我爸爸指着那一片说,那里是车间区,不是仓库,是车间炸了。他皱着眉头,对我说:"如果发生情况,一定要顶风跑。"我说我知道了,这话听过很多遍了,也没跑过一次。后来我们看到楼上的阿三从那边狂奔过来,阿三看见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绰号叫大路)!炸啦!"我爸爸问他:"炸哪里啦?"阿三狂喊道:"马上就要炸到氯气罐啦!"

  我爸爸听了这话,一言不发,跳下墙头,顺手把我也拽了下来。他拖着我跑到厨房,伸手把煤气炉关了,然后又拖着我妈,狂奔到车棚,打开那辆二十八吋凤凰自行车的锁,他就驮着我妈往东南方向狂飙而去。后来他发现我掉队了,我自行车钥匙没带,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跟着他们跑。我爸爸说:"来不及了,你就在后面跟着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农药新村炸了锅,所有的人都从楼房里跑了出来,这种壮观的场面只有在地震的时候才看到过。所有人都在喊,氯气泄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边猛踩自行车,一边大声喊:"顶风跑啊!大家顶风跑啊!"我跟在他后面,看见对面楼里李晓燕的奶奶披着一身肥皂泡跑了出来。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来得及穿上一条裤衩,她胸口空荡荡的,一对乳房像两个风雨飘摇的麻袋片在众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很像是一场失败的春梦。逃命的人群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她,我呢,说实话,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初的乳房,虽然它是如此地狼狈,如此地多余,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妈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对我说:"小路,不许盯着人家看,不许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这会儿还有心思关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气要是喷过来我就死了,我到死还没看过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况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穿过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公路往郊区逃去。我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妈,我在后面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脚上都磨出了泡,但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十几辆消防车呜哇乱叫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再后面是警车和救护车。这些车子都消失之后,马路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声。天色忽然暗下来,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丝血红色的晚霞,路灯渐次亮起,再后来连拖鞋的踢踏声都没了,我把拖鞋捏在手里,赤脚在柏油路上跑着。我爸爸就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说,不走了,氯气要是飘到这里,估计连市长都被熏死了。

  我们在郊区一个"停车吃饭"的小饭馆吃了蛋炒饭,我爸爸打电话到厂里去,厂里说,炸的不是氯气,是别的东西,楼上的阿三在造谣言搞破坏,阿三就是这么个喜欢搞破坏的人。我妈说,阿三的道德品质很坏,经常往我家的院子里扔香烟屁股,现在又造谣惑众。我爸爸说,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厂里的老法师,他知道,氯气泄漏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对阿三的宽容并没有使之逃避惩罚,因为李晓燕的奶奶死啦。李晓燕的奶奶暴露出两个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晓燕的妈妈说她是老不要脸的,于是老太太从六楼蹦了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晓燕全家到派出所去报案,李晓燕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她说是阿三的谣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着警察说:"你们要让阿三这个流氓偿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这么乱喊,别人以为是阿三对她婆婆起了歹心,强奸未遂杀人灭口,事态越发严重,围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警察被她搞得很烦,到农药厂去了解情况,厂里的头头说,阿三这个破坏分子,早就该抓进去了。既然厂里都推荐他去坐牢,阿三的命运当然可想而知,后来他被送到劳教所去的时候,罪名就是"破坏社会安定"。

  我妈说,李晓燕的奶奶死得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实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乳房是个麻袋片,而且,因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然就从楼上跳下来死了。这事情很诡异,让人觉得恐惧。我对化工厂也抱有同样的恐惧,但我说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后,我拿到成绩单就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他说这种成绩连做香烟贩子都没有可能。我聚精会神地品尝了这记耳光,心想,爸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打完之后,我爸爸说:"你等着进工厂做学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后一个暑假,我无所事事,成天游荡。不知为什么,天气似乎也和我作对,总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没法到河里去游泳,我只能独自在游戏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兑成了硬币,玩了个囊空如洗,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仍然没有结束,于是把一个过路的小学生拦住,从他身上抄走了一块三毛钱。小学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后回头对我喊:"我叫我哥哥来收拾你!妈了个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里无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他们或单独游荡,或成群出动,酷暑和无聊使他们的荷尔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就用抄来的钱买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在客厅里坐着了。他问我:"去哪儿了?"

  我顺嘴答道:"复习功课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经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都被我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就改口说:"到同学家看电视去了。"我之所以撒谎,纯粹习惯使然。我们家虽然是工人家庭,规矩比他妈的贵族还大,禁止抽烟,禁止去游戏房,禁止早恋,禁止逃课,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课外书,禁止在马路上游荡。受禁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去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打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家,迅速摊开书本假装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这是一张工厂招工报名表,我按项目填好之后,他从抽屉里找出我的毕业照,粘了一点米饭,贴在了右上角。我问他:"爸爸,这是哪里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说:"糖精厂。"

  "你不是农药厂的吗?怎么把我送糖精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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