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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我摇下车窗,想着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爱情啊,友情啊,亲情啊,我一无所有。这些不是追不回来,只要我回去认个错,再哀哀哭上两场,总是能得到原谅,但有些话出口之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顾持钧坐在城郊的湖边,看着绚丽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当时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这烟花就像人的聚散,许多的人,走近,再分开,或者继续坚持,或者无疾而终。我当时觉得,在我们这段关系中,顾持钧才是坚持不下去的那个,没想到最后变成了我。

  黑漆漆的郊外公路上,只有我的车亮着灯,我好像驶入了黑色的雾中,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个人。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孤独,我和生命中的每个人都走散了。在父亲不得不离开我之后,我又亲手推开了表示要照顾我的母亲。我破坏了许多可纪念的东西,亲手破坏了一段又一段的感情,爱过的人,爱我的人,我都亲手舍弃了。

  我想我当时是走了神,我太恍惚,没有看到拐弯处驶来的卡车。那雪白的灯光,等回神时,那偌大的卡车已经在我前方数米。

  我呆了一呆,才知道我无意中居然抢到了左侧的道路,正在逆向行驶,并且车速飘到八十。我开车多年,罕有这样犯傻的时候,大惊中猛踩刹车,不要命地把方向盘往右打,但不论怎么反应迅速,总是来不及了。

  再做什么不过是补救,对方司机肯定也吓了一跳,他往左,我往右,我的吉普车和货车险险擦身而过,车身剧烈颠簇,我听到金属摩擦的尖锐叫声。路很窄,我再难控制引擎,双目只见前方的白杨树呼啸而来,下一秒车子重重撞上了树干。

  那一瞬我自觉思维清晰,始终是晚了一步,我感受到身体被惯性甩出去,脑袋朝左重重撞上车窗,在大脑的震荡嗡嗡声响起来之前,胸口撞上了方向盘。我想我昏了好一会儿,大概失去了几分钟或者更长时间的意识。

  恢复理智的时候,我拨了急救电话,通知了警察,然后努力拉开车门,跌跌撞撞下了车。黎明前的黑暗已经慢慢退却,我在清晨的薄雾中看到我家路虎的车盖已严重变形,回过头,货车在我后方也歪歪斜斜地撞入了一片白杨树中。

  我一只手扶着头走过去,摸索到货车所在的位置,爬上了又高又陡的卡车,开始拍打车窗,“有人没?”

  看到司机大叔对我点了下头,张嘴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我的眼泪就这么下来了,后怕的劲头现在才泛滥开,终干出事了,我真是害人害己。我忍着泪,拿砖头砸开了玻璃,打开了货车车门,把司机大叔扶下了车。大叔额头和衣服上有血,看得我触目惊心。

  几分钟后警察和救护车同时到达,又送我们去了最近的医院。在救护车里我看到镜子里我的脸,有血从头上流下来,染红了左边鬓角,我胃里翻江倒海,和去年的情形何其相似,但去年我是救人的英雄,今年我成了肇事者,那么羞愧。

  我的驾照被警察拿走了,他们盘问我,“你是静海的大学生,怎么会独自一人到了我们景宁?现在还在新年假期。你家人呢?”

  我任凭自己在救护车里颠颠簸簸了一会儿,觉得思维也被颠得模模糊糊,“我没家人,我爸妈全都不在了……自己开车出来散心。”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年纪大的李警官语重心长,“既然父母都不在了,更不能瞎开车啊,爱惜生命啊!”

  “知道了。”

  到了医院才知道,新年时分医院居然分外忙碌,车祸的、酒后肇事的简直把医院都挤满了。我左侧额角上缝了三针,缠了一圈白白的纱布,胸腹处撞到了方向盘,青青紫紫了一大片,总的来说没有大碍。警察勘查了现场,认定我是责任人,要负全责。我表示同意。唯一庆幸的是货车司机也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

  从医院出来,我被带回了警局。警察问我有没有人能给我取保候审,我摇了摇头,随即被扣了驾照,至于罚款,我才知道那货车里装的居然是一车的精密仪器,赔款数额实在不少,而我考虑到回去的路费,一时半会凑不出那么多钱,只能选择被拘留。

  我平生第一次被拘留,感受到了被拍照留指纹的犯人待遇,真是复杂得难以言说。我想警察对我还算同情,带我进了一间人最少的女拘留室,只有两三个人。拘留室的其他人和我的情况差不多,统统面无表情,十分安静。拘留室有个小窗,我透过窗户看过去,天气愈发阴沉,是下雪的前兆。

  果然,第二天就下了雪,六棱的雪花纷纷扰扰如羽毛一样飘落下来,越积越多,白茫茫布满天空,在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那是静海没有的风景。雪花飞舞的时候,拘留室的其他人被家人接走,唯有我孤零零待在这里,举目无亲,旅行搁浅。

  我想,人生中有多少计划,严密而详尽,原以为一定可以实现,而某一天某一个瞬间突然变了,多少预料不到的情况会突然出现。第一天待在拘留室很难熬,我根本不敢喝水吃饭,连上厕所都需要人领着去。第二天就好多了,我没有书看,只能终日发呆,睡觉自然也睡不好。

  第三天已经渐渐习惯了,只依稀觉得自己蓬头垢面一定很难看。第四天……我想,快结束了。我总是不能适应的是,拘留室很冷,让人直哆嗦。我仰起头,往小窗户上的玻璃呵了口气,随即起雾了,结成了霜花,我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杰作,伸出手,用指尖划开白雾,静静写上几个字,再用手擦掉,再呵一口气。反复重来,乐此不疲。

  “许真。”熟悉的声音叫我,我听得出来那是李警官。我匆忙应了一声“是”,手掌在玻璃上一抹,匆匆回头,隔着拘留室的栅栏我看到了李警官身边的数道身影,其中两个人我异常熟悉。

  我睁圆了眼,那么一瞬间,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当,默默垂下眼睑。李警官打开了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看我,语气还是和蔼的,“你可以走了,林先生带了律师来接你。”

  我当然看到了林晋修。他衣架子似的穿着一身大翻领的青灰色风衣,右手斜插在口袋里,臂弯还塔着一件羊绒大衣。他面无表情站在门外,大抵是因为从风雪中来,浑身上下带着凛例之气,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压迫感。

  我恍惚了一瞬,呼吸几乎凝滞,连带着大脑也行动迟疑,没挪脚。他的视线在我身上一扫,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出来!赔偿已经谈好,手续也办妥了。”哪怕事情到了这种难堪的地步,我还是不愿意接受林晋修的帮忙。

  “怎么?跟我装不认识?还想在这拘留室过一辈子?”林晋修淡淡瞥我一眼,“既然不想欠我的人情,那就自己出息一点,别在外头闯祸!”骂得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咬了咬唇,走出了这间困了四天的狭小天地。

  林晋修把臂弯的大衣扔我手里,“穿上。”我默默接过衣服穿上,当真……十分暖和。在拘留室被冻得太久,已经忘记了温暖的滋味了。

  我走了一段路后想起一桩事,落后几步回头看李警官,“我的车……”林晋修的秘书跟我说:“许小姐放心,都安排妥当了,车子会有人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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