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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一夜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两个人离开了房间。外面仍在刮风。

  在一家特色小吃店吃过晚饭后,他带阿布去了广场。这个城市最大的位于市中心的广场。广场四周闪着幽暗的光,几乎没什么人。整个城市都在风中痉挛,人们躲在屋子里持续自己活着时的行为,包括睡觉。

  有只飞虫在阿布面前无力地飞舞着。上帝最卑贱的子民,正处在存亡的危急关头。一只没有灵魂但同样有着美丽生命的飞虫,它最终不可避免地掉在了地上。

  阿布看着飞虫。林看着阿布。

  周围开始变暗,他似乎是躲在一层薄薄的蓝色幕布后面看着。幕布后面,他无需掩饰什么。他一直盯着阿布看,阿布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笑。无人知道那笑是什么意思,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在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刚才经过一家小店时,他说要买包烟。万宝路,他只抽这个牌子的烟。他说他喜欢万宝路的口味。是原汁原味的烟草气息。他喜欢烟盒上的颜色,很沉稳的红,又仿佛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含蓄而张扬。那曾是旧的包装,现在的包装全都变了,变得热烈奔放,一条烟中没有任何一包的烟盒是一样的,每包烟都有着自己的包装,是个性化了的,设计者给了它灵魂与思想。

  他抽出了其中一包,是一个骑马的牛仔,在奔跑中抛套绳,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阿布在尘土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香烟燃烧的味道并不好闻,阿布认为那只不过是布头着火的气味。但那气味经他的皮肤过滤,从他细微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却又是另一种味道了。阿布喜欢上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烟草味。阿布也喜欢上了那些精美的、独特的、个性化了的烟盒。只是喜欢烟盒而已。

  后来,阿布说,还是买一条吧。他说,那好吧,就买一条,一包还不够今天晚上抽呢。是的,一包不够。永远也不够,只要活着。

  刮着风。癫狂了的可怕的风。

  阿布和林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林看着阿布。两个人都没说话。不用说话。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苍白的。阿布讨厌说话,即使说了,有时仍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说那么多根本没必要说的废话。那些话说出来后就像是一只死苍蝇。

  亮着的烟头在城市上面的灯光中闪动,一点点燃烧,缩短着烟与嘴唇的距离。一支烟的存在是短暂的。

  广场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说:“还是走吧。”阿布看到了他黑色眼珠里闪现出来的某种光,听到了他声音中包含着的某种小心谨慎的提议。

  阿布说:“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阿布想让他先走。阿布说:“还是让我看着你先走吧。”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抱了抱阿布,紧紧地抱了抱。然后放开她,低下头,钻进车里去,车在大厦的转角处消失。

  阿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留下来的气息在空气中渐渐散去。阿布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饭店里。和衣躺在床上,到处都是他的气息。阿布在他的气味中发呆,睁着双眼,听着窗外树林子里发出的树鬼的尖叫,醒着。累极了,却醒着。到十二点时,房间里的背景音乐停止了。十二点了,是该睡去的时候了,总不能永远都醒着,近深夜一点时,迷迷糊糊地就到了梦里。

  很快又从梦中惊醒,到处都是树鬼的声音……

  十岁那晚,从家里逃出来躲在樟树洞里,再从樟树洞里飘浮到杨家里去的那晚……

  阿布躺在杨的怀里。杨的手一直在阿布的头发间温柔地摩擦,无比耐心,外婆也这样抚摸过她的头发。躺在杨怀里的阿布内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似乎又快睡着了。

  朦胧中感觉杨的手顺着她的头发,到达了她的脖颈。杨的手在她的脖颈间长久地停留,她甚至感觉到了手的颤动。阿布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和杨在一起,第一次感觉到了这样微妙的害怕。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并不明确,全都出于本能……

  阿布闭着眼睛,将头侧向一边,含糊地发出类似梦里的声音,假装睡着了似的。她只知道装睡,因为心里已经有了那些说不清楚的害怕,害怕并不强烈,淡淡的,就如窗外的晨光笼罩着她全部的身体。

  杨的手继续在她的脖颈间颤动,在颤动中游走,在她的脸上粗线条地游荡过去,然后一点点下来,隔着白衬衫,顺着她瘦小的身体一直往下……

  阿布害怕起来,她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杨的脸,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在晨光下散发着衰老的气息。她还看到了杨眼睛里含着的泪水,以及脸上的窘迫和胆怯。还有羞愧。

  苍老的泪里,闪动着一种无力的、不可名状的哀伤。那已经老去的皱纹里满含着早已逝去的青春时代的痕迹。

  杨的泪水和皱纹让阿布战栗。孤独一生的杨。一生未娶的杨。

  怜悯突然降临。恐惧溶解在杨的泪水里。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还是伸出手去,用手背将杨的泪水擦去。杨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她听到了杨的哭泣,一个老人的哭泣。

  哀伤而绝望。

  窗外传来了洗衣女的棒槌声。墙的高处洒满了阳光。

  阿布想着应该起床去学校了,但身体仍旧在杨衰老的怀里,那怀里没有什么温度。阿布挣扎了一下,从杨的怀里爬了出来。杨蜷曲起身子,看起来虚弱而无助。

  阿布看了看杨,又看了看墙上的阳光,她在阳光里想起了父亲的巴掌,那是一双有力的手,强劲得让人心生恐惧。

  杨蜷曲着身子,手就放在床沿旁边,阳光照在上面,没有半点光泽,显得苍白无力。阿布看着杨的手,突然间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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