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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入大学三个多月了,新鲜感褪去,生活变得平淡。偶尔可以出去唱歌蹦迪,或者跟着艺术系的朋友出外写生。或者逃课到邻近的城市去玩。林蓼蓝向来是个沉静的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于是可以漠然地,淡淡地看着一群人享受时间本身。再惨淡,毕竟是青春。

  至于精神上的问题,大家都是一样的。每个人挟着自己的那点破事,开始优游苟且。

  她不喜欢这个繁华的城市,早就决定毕业后要回家的,一来是父母身体不好,二来是她迷恋从小生活的康定。那是她全部的回忆,她的童年,她最初动心的人,她的家人,都在那里。她觉得康定就是自己的花果山。有山有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站在田野里,看见知了飞,蝴蝶儿来,蜻蜓立在荷花上。邻家姐姐的碎花裙像紫云英那样美,拖拉机在门前开过,喷出的烟雾像条龙,小镇那头有户人家买了14寸的电视,是彩电呢,一到黄昏,好多人围过去看《射雕英雄传》。

  《西游记》里,那只小猴子,整天和别的猴子一起打打闹闹,有天站在高高的瀑布前大喝,我要是钻进去了再出来,你们就要拜我为大王。他勇敢地钻进瀑布,于是就发现了水帘洞,他遍便成了美猴王。后来他明白这个世界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于是撑起了竹筏飘洋万里学武艺。后来他挥着铁棒杀上了天宫,为尊严和梦想而战,偌大天庭百万大军无人能降伏他。后来他遇见了如来佛祖,翻不出那五指山。他被压在山脚,餐风饮露,他说,五百年没有一个相好的来看我,他泪流满面,如此苍凉寂寞。再后来他跟随了唐僧,历经沧桑,成了斗战胜佛。

  林蓼蓝喜欢齐天大圣时期的孙悟空,那么奔放顽皮,无虑无忧。她想,对于这个人生,我翻不出去,至少,还有地方可以回去吧。

  自然她和刘莲都有追求者。她不急。刘莲则更单纯,除了课业,就是江淮。日子很平静,上课,做实验,和导师针锋相对地讨论问题。

  江淮好像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很少看到他,刘莲也就不那么积极地去文学社了,直接到图书馆借书,每天临睡前看上一章,她向来天真多情,尽管学的是工科,但女孩子都是天生喜欢文艺腔的东西的,她在日记本上抄些美丽的句子,轻声诵读,碰到极漂亮的诗歌,就央求林蓼蓝读给她听。林蓼蓝的嗓音有点儿沙,但很好听。

  晚上由陈苔藓请客,大家到校外的烧烤摊吃东西,汤圆、米酒、肉串、豆腐干、藕夹、香肠……哗啦啦摆了一桌子,因是深秋季节,叫了白酒。奇了,尽管是寝室里的第一次聚餐,四个女孩子的酒量都很惊人,连看起来斯文的刘莲二两下肚仍笑靥如花。

  一顿饭大家吃得都很高兴。回学校的时候,一路说着笑着,路过街道拐角,路灯下有个卖烤红薯的老人,六十岁上下,他面前停着一辆脚踏车,链条被城管人员剪断,烤炉也被砸坏,他蹲在墙角,抱住头。他老了,不能去卖苦力,他还得养家吧,他怎么办呢?

  笑闹的女孩子们都沉寂下来,陈苔藓将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另外三个女孩也摸口袋,翻出钱,放在她手里,她走过去,悄悄地塞在那老人的车上,没有让他看到。

  大家沉默着走了很远,苔藓开口了:“我小时候,住在武汉的郊外,一个村里。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的同伴,嗯,十二岁吧,他爸爸生了病,据说要用鳖当药引子,他家没钱,大冬天的,也不好买,只好自己下水去抓。那时候池塘都结冰了,他凿开了几个洞,就下去了。”

  “后来呢?”刘莲问。

  “那年冬天真冷,他抓到了一只鳖,举着,想爬上来,可是,他的身体,在破裂的冰面下被冻僵了,他大声呼救,但是没有人经过,他就这么死了。到了第二天,才有人发现他的尸体,死的时候,手里还举着那只鳖。围观的人都低下头,那种静默的悲哀。”

  世事无常,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苦难,往往我们只能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

  天气很好,大家都不想回寝室,索性去操场上走走。月色很美,有云,黄色的月晕,小路很分明,出来时都没有带手电筒,看不见花影,隐约闻到操场的青草气息,学校的草坪都是泰国进口的,一两百块一个平方米,所以冬天也是绿草茵茵。

  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散步,笑笑说说。不知哪个社团或班级在操场中央举行晚会,每个人拎一只塑料小桶出来,把蜡烛放在里面点燃,小桶的颜色各异,在火光的映照下,远远望去,红的黄的绿的,十分好看,就像小时候每年七月十五满池的河灯。

  突然就传来吉他的声音,女孩们就走近了听。韩九月的表情很是惊喜,说:“是他呢!”跑了过去。

  果然是何漫山,他唱着“是否来迟了明白的渊源,早已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一头长发,飞扬在夜风里。围着他的一帮女孩子拍着手,又叫又笑。韩九月从他身后拦腰一抱。他回头,立刻就笑了,把她拉到身边坐着。烛光下,他的眼神炽烈而深情。

  有个女生问:“何漫山,她是谁啊?”

  他神采飞扬:“正好给大家宣布一下,我女朋友,韩九月。”

  女生们都窃窃私语了:“呀,原来她就是韩九月。”

  几个男生上来拍着何漫山的肩膀:“小子,你艳福不浅啊。”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呀。嘿!”

  陈苔藓说:“我喝得有点儿多了,先回寝室了。”

  刘莲和林蓼蓝对视了一眼:“好吧,我们还散一会儿步。”

  陈苔藓笑笑,转身就走。林蓼蓝追上去:“要紧吗?我扶你。”

  “没事没事。走路还稳当。”陈苔藓说着,做了一个大劈叉的姿势,“实话说,是我馋啦,得回去吃东西。”

  那是1997年,陈苔藓十八岁,穿三十五块的黑色外套,二十块的靴子,下雨天靴子里时常灌水进去。她年轻,爽朗,漫长的秋冬季节夜不能寐,在室友的梦呓里,思念一个人。

  那夜月光铺陈,穿越亿万年的光阴,挟夜风而来,静静照临人间,照耀每一处疼痛着的伤口。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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